何禾在昏沉中醒来的时候,发现已是中午时分,起身下楼来,却不见了子君。桌上有简单的早餐和写在复写纸上长长的便条,字迹缭乱,暗现泪迹,想是在悲伤中写下的字句:
何禾,我知道自昨夜的事后,你已不再想见我,但是我有很多话想给你说。有许多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会告诉你关于所有的一切,而我知道我已经没有理由再进入你的生活,从此我们便是陌路了。
我原本也有一个快乐的童年,我在夕阳里和母亲一起趴在二楼的天台上等候父亲的归来,一家人一起快乐的吃饭,这些在以前的日子里我已向你有过提及,便不再赘述。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夏宇的父亲和母亲的恋情,我倚在门边,心中羞愤不已,因了那件事,我恨母亲,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刻意与她疏离。后来她病了,而那时候她又怀了孩子,我的父亲知道这孩子不是她的,那个黄昏,夏宇的父亲和母亲的恋情被父亲撞见,那是怎样的激烈争吵我现在不想提及,那些不堪,这些年伴着我,如影随形。在很早的年岁里,我早已经历了太多的不堪,而这些,何禾,我未曾告诉你。我很早便懂得隐藏自己了,伪装多年,我亦认不清自己。
后来夏宇的父亲与父亲决裂,而母亲的孩子却被生了下来,父亲在一个大雪的清晨抱着那个新生的婴儿走了很远,弃在了一个宾馆的角落,欲走时不忍,便在孩子的手臂上刻了一个十字纹身,并留下了一张字条和一封信。
母亲因了这事竟一病不起,父亲也不去看她,她在偌大荒凉的医院里天天张望着。后来小阿姨硬拉了我去医院,我在她的病房门口双手抓住门框不愿进去,小阿姨硬是把哭泣的我拉了进去,母亲在床上欠起身来,问我,你真的不想见你妈妈吗?
她的声音带泣,隐忍着太多的不堪与泪泣。我心中苍悲,便在房间里大声哭了起来,母亲叹了口气,我哭得是如此激烈,小阿姨无奈摇头,要把我扶出去,我却挣脱她的手,扑在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从此,我便每天去医院照顾母亲。母亲每天向门口张望,我起初以为她是等父亲,直到那天她把我叫到身边,要我去找夏宇的爸爸,那时我知晓她爱的是夏宇的父亲,我不情愿,但看她的眼中有隐忍的泪,便点头应允。
那年秋天,黄昏,我握着母亲的一张便条走在那条落满枯叶的小道,去找夏宇的爸爸,苍风吹着我的发,仿佛那年我初识人世的悲哀。
在那幢白色的房子前,我怯怯的等着,终于看到夏宇的爸爸出来了,我跑过去,他见到我很是吃惊,我把手里的纸条递给她,说,我的母亲要你去见她。
他看了纸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房子,说,你先回去,我等下再去。
说完便回到了那个白色的房子。
我便蹲在那里,一边数蚂蚁,一边等他。
很久他都没出来,我听到那白色的房子里传出来笑声,他们一家在吃饭,阵阵的菜香味传过来,我很饿,可是想到母亲那渴望的神情,我便假装自己不饿,继续等在那里。
我想,他吃完饭就会出来了吧。
可是很久他都没出来,我等得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是满天星斗,北夜萧寒,我很冷,再望那白色的房子,已没了半点灯火,便瑟瑟的回了医院,见了母亲泣泣的说,妈妈,对不起,我没能把他带来……声音哽咽,便低头没了言语。
母亲泣声揽我入怀,相拥而泣。
从那以后,我便天天去他的房子前等着他一个人出来的时候,便去叫他,他起初尚叫我回去,不要再去找他了,后来见我竟不再言语。如同陌路。
我就这样蹲在他家的房边数了很多蚂蚁,在凉夜露起的时候才抖落身上的落叶,赶回医院去。
父亲来过医院几次,与母亲亦不交谈,神色冷漠。
后来,我数到的蚂蚁越来越少,它们都回洞里御寒去了,小道上的枯叶早已落尽,黄昏如泣时,我起身抖落的已是星白的雪粒。他走过的时候,已不再看我,视我如无物。
我还在等,因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脸色越加苍白。
在那个冬天开始了三分之一的时候,母亲带着遗憾去了。
母亲走时还摸着我的头发,后来手渐渐冰凉。我在医院里哭,哭干了眼泪和唾液,最后坐在地上嘶哑的干号,声势狼藉。
看到有人来搬走母亲,我哭着阻挡,终是力竭,倒在地上,被人牵起,却是父亲,轻轻将我揽入怀中,渐渐搂紧。
白色的墓碑,被荒凉的白雪覆盖。我坐在墓前,打开那封信,那是母亲走时留给我的。
信很长,我读得几欲泣泪。
那里面母亲讲述了她与夏宇的父亲的爱情,她是那样深爱他。而他却负了她,在她的生命的尽头未曾来看她,她恨他。
在信里母亲把那种恨写得惨烈脱骨,惊悲内心。从那时,我便发誓报复他,终我一生,报复于他。
后来我故意和夏宇好,以此利用他的儿子报复他。后来,我见到了白玲,无意中惊见了她手臂的黑色十字纹身,便知这是他的女儿。也知她爱上了你,何禾,那时我便主动和你好,却又若即若离,为的是让她伤心,可是何禾,相处久了,我爱上了你。
至于,我利用黑道势力绑架了她,这里面有我的打算,但我知你爱她,我亦爱她,她的眉宇让我想起母亲,她亦是我的姐妹,这是不可违的事实。我不会伤害她,我只是想报复夏强石,终其我的一生。
你忘了我吧,我已是经历了太多不堪的人,我不配在你的身边。
末了,告诉你吧,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
就这样吧,照顾好自己。
子君笔。
何禾看毕,再摸摸凉冷的牛奶。心中荒苍生悲。望向窗外,子君已不知何处去。
刹那间,何禾便是心疼不已。一股柔软的疼痛在心中弥漫开来,荒苍的感觉蚁般蚀心。
何禾心智紊乱,一上午都只是坐于屋内。
下午的时候,有人敲门,先是轻微,渐而加重,何禾抬起头起身去开门,却是见了潦倒的夏宇,眼里是疲倦与隐忍的泪。
两人相见,皆无言语。夏宇兀自坐在沙发上。从身上抽出了一盒烟,自顾自的点了,吐出了悠悠的烟圈。
见了这潦倒的神色,何禾亦不言语,毕竟自己不比他好多少。
何禾觉得这寂寞的宁静让人心生无限苍悲,便问了句,你知道子君现在在哪儿吗?良久的无语已让何禾的声音涩哑,喉头干渴。
夏宇面无表情,默默的说,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了许多事情。今天,有一封我父亲的信,他没在,我签收了信。却认得那字迹是子君的,便私自拆了信,在信里却惊见了一个悲剧的故事。
何禾没有说话,因子君在信里已向他说了这个故事,便不觉得吃惊。
便继续听夏宇自言自语的诉说,我的父亲当年负了她的母亲。她要报复我的父亲,还有她的女儿,白玲。我竟不知白玲是我的妹妹,在几次交往中只觉她很好,在听说她被绑架的时候,我一刹那间很紧张,那时不知道这是怎样的缘由,却是因了我们血脉相通,她是我的亲人……
我听他的话语,凌乱中透着悲欢。
我本不喝酒,却出去提了一筐啤酒回来,丢在桌上。那天,我们酩酊大醉,伏在桌上,眼泪汹涌,为了不堪的人世情衷,原来,百年情事亦敌不过这繁华尽头的苍凉。
天明醒来,不见了夏宇,桌上是凌乱不堪的酒瓶,一片狼藉。
何禾摇摇头,口中干渴,便去洗漱。归来的时候,电话突兀的响起,却是夏宇的。
声音慌乱,语气很急。
何禾,子君出事了,在皇家会所。
何禾心急火燎的打车赶去,一路上心中悲鸣,慌乱得不能自已。
停车下来,见那儿已围观了大批的观众,现场混乱。他拼命的往里挤,眼里酸涩,已有隐忍不堪的泪。
终是见了人群中间的子君,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夏宇的父亲亦在不远处穿着灰色西装已无半点生气,还有几个黑色风衣的人亦躺在地上,包括那个和子君苟且的人,他离子君很近,显然是他保护了子君。何禾认出他是曾伟。
现场拉了警戒线,何禾被警察挡着,不能进去,夏宇也是,救护车在旁边,刺眼的光闪着。何禾的耳朵一片轰鸣,他已听不清了乱哄哄的人群的言语,也听不到人们的议论,这儿发生了一起黑道的火并。那个女子和那个男子一下车便和那个地上的男子发生争吵,接着便是打架,用了钢管,保安不敢管,那个女子不要命的打那个灰色的男子,却反被打倒。和女子来的那个男子用钢管在那个男子的头上狠狠的砸下……
何禾看到子君被护士抬进了救护车,而夏宇的父亲却已是确认死亡。对面的夏宇母子却已经是哭得几欲昏死。
何禾转身欲离开,却看见了子君的父亲站在自己的后面。
何禾看到他的眼中有强忍的泪,便轻声的安慰道,子君已经送医院了,她受的伤不重,很快便会好起来的……
语句断了,便无从接起,索性不再言语,抬头见了荒苍的流云飘过暗色的天穹,飞鸟不语。
夏宇的父亲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夏宇打电话给何禾,让他去参加。那幢白色的房子已经是挂满了黑纱,白色的花圈堆满廊道的两侧。何禾站在那棵房前的无花树下,那棵树下,幼年的子君在那儿数着蚂蚁,泣着泪等着夏宇的爸爸去见她的母亲一面。
想到这些悲伤的往事,只觉往事匆匆似流水。
在夏宇的房间,何禾见到了悲伤的夏宇,他的头发凌乱不堪,面色憔悴。
他慢慢在夏宇的身边坐下,不知如何去宽慰他。
夏宇却抬起头来向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子君那日给他的父亲打了电话,告诉了他白玲是他的女儿,要他去皇家会所去商谈条件。
在那里,子君给了他的父亲那封子君母亲留给他的信,要求他去她的母亲的墓前静跪三天,便归还他的女儿。
夏宇给她道了歉,说是对不起她的母亲,却是拒绝了她的要求。
子君的眼睛冰凉,便抓了包打在夏强石的头上,却被夏强石一耳光打倒在地。跟在子君身边的那个道上的男子,便和父亲打起来。他父亲是带了人去的,在警察到来之前,两方的人都已经倒在地上,而夏宇的父亲已经被打死在地上。
我听完他的讲诉,没有太多的疑问。因我对于这个故事,早想到了便是这样的结局,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转瞬之间,一切都已经变了。
在令人窒息的默哀中,哀乐声轻捷的回旋。来人皆依次向逝者默哀,我待在夏宇的身边,看着他默默的向每一个致哀的人答礼,神色之间早已经看不出悲色。
人群的尽头,我看到了子君的爸爸,他的身边,却是白玲。他们默默的走了过来,我看到了白玲,分开那么久,她的脸色憔悴,却低下眉首,不曾看我。
那时,我多想伸手去抱抱她,却碍于那天肃穆的氛围,便只能看着她的侧脸,她微微红了的眼角。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终是抬头看了我,相视的那一刻,我们便都不由自主的相拥而泣,我紧紧的抱着她,深怕她再一次离我而去。她把脸埋在我的肩胸,衬衣亦被泪水浸湿。而我的心中,却在那一刻柔软而疼痛。
她却是轻轻的推开了我,转身随了子君的爸爸向前去吊唁。
何禾看不清她的脸庞,便不知她的表情。想必亦是悲伤的吧,这个逝去的人原来是自己的父亲,还是因为自己而死的。
何禾走了出来,默默的走回去。白玲已经没事,心中便已经放下了许多。
乘了夜班车,在夜色惶惶的时候听着流浪人的歌声,赶回家。
他本不想管这世事的情衷。
何禾车经过皇冠区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小区的门前挂满了花圈。他的眼睛在花圈上扫了一眼。他忽然就把车给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花圈上写的是曾伟的名字。
他把车泊在小区的停车场,然后走下车来,向那堆围在花圈周围的人走去。他挤过人群,然后他就看到了刘璇,她站在自己前面,没有看到自己,但是何禾只凭她的背影就能认出她就是当年的刘璇。正当何禾考虑是否要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她忽然转身看到了何禾。她有些吃惊,但很快恢复平静,就像当年那样,眉眼清澈的对何禾说,学长,你来了……
那句话把何禾拉入了曾经的记忆中。他还记得当年曾伟第一次带刘璇来请自己吃饭的情节。
那天,何禾不知道曾伟有什么事必须和他私下说,他们一起走出来的时候。何禾问,什么事这么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