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复恭与麾下无常驻所,须得言运河上下巡视。虽名曰督察诸君使兼转运总使,然冯羽等诸军将帅把持军权,岂能容他插手置喙,不过是行监察之意,使其不敢轻背杨玄机。亦是令他们相互牵制。虚职而已。转运使却是实职,确保漕运万无一失,乃是杨玄机令其坐镇东流之本意。沿河各流分驻护漕水军,保护所辖漕运安全,未有统一辖制。杨复恭至,皆隶麾下统辖,将士三千人,因护漕监守自盗,或勾结强人,利在自肥,漕运市十之二三为其吞食。将士皆暴富,骄横跋扈,多置美宅良田,奴婢成群,为祸乡里,当地官吏与其深相结,舞弊瞒上。杨复恭在京时便闻其弊。便决意稍加整饬。
及与冯羽相见,冯羽笑道:主公厚爱杨兄,委以转运总使之职,不消一二年,我兄便富可敌国。两个在禁军便相熟,颇亲密,因此言语随意,少忌讳。杨复恭便知护漕必不寻常,笑道:我初来乍到,诸事无头绪,冯兄何以教我。冯羽打着哈哈笑道:我兄何等精细之人,日后自知。弟早已摆下酒席,为吾兄及麾下洗尘。
杨复恭日后方悟,冯羽不欲告知转运内幕,意在使己陷入其中,无瑕行督军之事。正是各怀心腹,尔虞我诈。明日,襄州护漕水军驻将求见,延入,施礼毕,献上厚礼,杨复恭接在手里一看,大为震惊,竟达百万之巨,百倍于中人之产。守将叉手道:此护漕将士所呈见面之礼,末将与麾下议,日后所得一分为三,一呈将军与麾下,一打点当地官吏,其余留作护漕士卒赏金。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杨复恭点头:其余护漕水军亦如是。
守将又叉手笑道:漕运旧例,护漕军取十二。各地多依此例。
杨复恭又是一大惊,损耗之巨,难以想象,昔虽知护漕有弊,未知如此之巨。于是,他不动声色礼单放在几案上:我知你心意,钱货自存你处,若有所需,我径寻你取来。
守将大喜:日后还望将军多多栽培,屁滚尿流出去
杨复恭一面未眠,数次坐起,灯下看着礼单,甚为动心,若与他们同流合污,数年之后,富可敌国。转念细想,风雨飘摇、兵戈四起之际,手握强兵最是牢靠,若只做得富家翁,不过代人暂存财货。明日,率麾下离开襄州,言河巡查各地护漕水军,暗查其舞弊细事,一月余,得其详尽。
于是,秘奏杨玄机,细陈其事。杨玄机大为震惊,遣心腹左右持其密信见杨复恭,令他无须操之过急,徐徐整饬,渐令禁军心腹换其水军将校,十一之财货密运至京城杨府府库,十一留着杨复恭犒赏士卒之用,仍旧对漕运上下其手,不过分肥之人不同尔。杨复恭自是大喜,然此事机密,泄露半字,虽杨玄机亦难逃干系,身边心腹左右亦不得知也。
杨复恭便依计而行,拿了守将的不是,威逼利诱,令其去职,又稍稍去其心腹,此辈皆饱食蠹虫,虽有不甘,不敢抗拒,半年,将校皆为禁军心腹左右,于是沙汏士卒,招募淳朴乡民,严加训练、管束,至是,护漕水军将士竟焕然一新,杨复恭一声令下,如臂使指,漕船入河,他人莫能干预。父子两个便可以秘密分肥。
却说杨复恭麾下爱将梁继基,胆力过人,深习水性,甚得其信用,然好酒使气,杨复恭常戒之。以江南诸州府地近扬州,扬州水军常化作盗寇滋扰漕运,他将莫敢巡视,独梁继基不惧,率水军二百人在漕船两侧护卫,战舟上立一大纛旗,斗大一个梁字,船头一字排开,立着一丈二大汉,赤膊,按剑四顾,威风凛凛。而梁竟然率数十人化作百姓沿岸跟随。夜,盗寇发,驾小舟围堵曹船,火箭乱发。护漕战舟大,难以转向,水军只得放箭防卫。小舟出没不定,滋扰一番便往岸边撤,不想梁继基正设伏以待。待贼寇上岸,箭弩乱发,伏兵杀出,尽数诛灭。自后,盗寇自息。由是梁威名大震。唐王自献表之后,时或遣官船由运河献礼,船上悬挂着扬州水军旗帜,梁继基见了大怒,令战舟将其逼停,率人跳上船,一剑砍断旗杆绳索,军旗落下,对船上扬州官吏喝道:入了河,便是本将军所辖之域,往来船唯有悬挂本将之旗,而竟然悬挂扬州旗帜,下次若撞着,杀无赦。于是扬州船不敢再悬挂旗帜。江盗罕迹,梁继基很少亲自护漕,常在治所饮酒,兴之所致,率麾下登战舟在所辖水域巡视,船头一把交椅,他大马金刀坐了,十几个亲随护卫列在身后。
这一日吃得大醉,与麾下在江中巡视,江面上官船、商船、民船往来见船上的悬着梁字大旗,施礼唱渃而过。梁继基一双锐目盯得他们心里发慌,大气儿不敢喘。天色渐黑,他正欲令水军返程,当夜当地官吏约了一个戏班来营中热闹,听闻一个女戏子十分妖艳,若看中,便留下她服侍几夜未尝不可。忽见一艘官船驶来,竟悬挂着扬州水军旗帜,斗大的唐字迎风招展。梁继基大怒,站起来骂道:扬州小儿招摇过境,分明藐视本将军。来呀,将其截下来。本将军竟要看看何人如此大胆。当下横战舟截住,士卒们皆站在甲板上,弯弓搭箭,刀剑出鞘。早有个一个校尉厉声喝道:扬州来船速停,带我等登舟检查,违令者,杀无赦。
叫了几声,只见有一个禁军校尉出来,喝道:你等休得无礼,惊着中使,吃罪不起。
左右两军士卒素畏中贵,听了,不敢造次,身边亲随对梁继基说:将军,有中使在彼船上。不如..
梁继基吃得大醉,内心实怨烦太监,听了,勃然大怒:何处阉狗,敢恫吓本将军!给我登舟,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士卒用挠钩勾住那边船舷,将两船拉的近了,纷纷跳过去,甲板上无人,冲到船舱内时,只见十几个禁军护卫者两个太监及一群少女,皆战战兢兢。
梁继基跳到船上,拔出剑踉踉跄跄走到旗杆处,一剑砍断绳索,军旗飘落水中,提剑入船舱,他麾下士卒正欲里面士卒对峙。梁继基与麾下出京久,号衣皆新,皆是护曹军之号衣。他见了左军,冷冷一笑:原来是一群酒囊饭袋,右军训练有素,故多看不起左军。方才那校尉上前一步道:你是何人,竟敢公然拦截御使之船。指了指后面的少女道:此皆是为皇上所选之秀女,将她们惊着,难逃死罪。
梁继基冷笑:休哄我,皇上选秀女何必到扬州,且唐王素怀篡逆之心,税赋不纳,如何能纳子女。必诈也,我看你等皆扬州奸细,欲潜伏京城。
梁继基长相凶恶,两个太监吓得不轻。胖太监上前拱手道:这位将军,我两个乃是田中尉门下,奉田中使之命前去扬州选秀女。
梁继基扬面大笑:原来如此,不过是田太监欲享美色,故矫旨言皇上选秀,与唐王交通却是何罪?况无根之辈,无福消受,不如本将军先带我查验。说着竟往秀女而去。众秀女尖叫,往后闪避。
左军士卒上前阻拦,梁继基挥剑便砍,一下砍翻两个,其余见他凶猛,谁赶独挡。把这些惊慌失措的秀女相了相,笑道:我亦不贪,田太监如何用的这许多,我掠他五个亦无伤。便指了指其中五个,令麾下掠走。谁敢阻拦,竟将五个秀女劫上他的战舟,撤去挠钩,扬长而去。
扬州船上,两个太监和面面相觑,剩余秀女们惊魂无定。半晌禁军校尉看着地上两具血泊中的尸体,抬头望着胖太监:中使,我等该当如何。
胖太监擦了擦额头汗珠,恨恨道:只得速速回京禀明田中尉,拿住这帮该死的强人,斩尽杀绝。
几个船员亦在一侧,不觉叹了口气,入运河之时。两个中使见千帆竞发,许多船只并不相让,只顾争竞,心中不爽,便将船员唤来:咱堂堂御史钦差,竟教他船排挤。须悬挂旗帜,好叫他们避让。
船员禀道:中使容禀,非漕运船只,护漕水军禁止悬挂旗帜,且船中只有扬州水军旗。
胖太监怒道:咱惧他小小漕运水军,只管悬挂起来,教前方船只避让。
船员不敢违背,只得把旗帜悬挂起来。惹来这只大虫。
船员看了看地上的尸体,有抬头望了望两天太监,拱手道:禀中使,两位军爷尸体如何处置,天气潮热,不消两日便腐臭不可闻。
胖太监望着禁军护卫沉吟道:只得弃之江中了。
禁军也无话可说,为首的吩咐手下,将尸体抬到甲板上,丢到江中,船员擦洗血迹不提。两个太监少不得安抚众秀女,便令船员昼夜兼程,亦不敢靠岸歇息,恨不得即刻回到京城。
梁继基率众回到营中,将五个女子监在一间营房。与当地官吏吃酒看戏,夜里留下两个女戏子过夜,一夜快活。次日,酒醒,想起昨日之事,心中隐隐不安,叫人唤来五个少女,细细一问。果是皇上所选秀女。当即脑袋嗡的一声,心知闯下弥天大祸。即刻吩咐人备快船,
带着五个秀女去追赶扬州船。追出数十里,迎面碰上,截住登舟一看,只有扬州船员,问时,两个太监唯恐护漕水军再来逞凶,一早弃船登岸,说是沿驿站赶路安稳。
梁继基便令船靠岸,亲自骑了快马赶到驿站找驿丞一问,并无太监、禁军护卫秀女一行。急忙又赶回江边,望着江中往来船只叹息:中了阉人之计了。想江中许多船只,如何知他雇了哪艘?
不敢耽误,当即来见杨复恭,详述原委。杨复恭未等说完,便从座中惊起:阿基,你如何做下这等事来,便是杨中尉亦吃你连累,我如何将你维护。且监在营中,待我急禀中尉,等候发落。
当即把梁继基监在营中,严加看管。连夜派心腹快马进京禀告杨玄机。将五个秀女好生抚慰,明日,从当地豪绅处借得装饰豪华马车,查了四个精细的亲兵沿官道护送进京。
原来漕运制度颇为严密,朝廷每年责各州交纳赋税之数,各州征之于民,金帛、米、麻、钱等项,当地专造一薄进程户部,钱货由税吏负责与漕运交割,漕运至京城,需与户部销账。陈规,漕运容许有若干损耗。若欲对赋税上下其手,须与当地税吏勾结,或以次充好,或账簿上造假账,少报数目。
杨复恭已暗令诸税吏屈己,正可施展拳脚,偏偏此时出了偌大祸事。
杨玄机闻禀大吃一惊,仰天长叹,连呼:竖子误我大事,竖子误我大事。即使遣一心腹虽信使回,令杨复恭不得轻举妄动,不可在漕运上再出纰漏,授人于柄。监下梁继基等犯,令其揽下罪责,械送京城,上表细奏其事。使者走后,即刻差人前去打探,回禀:中使带着秀女一行方之洛州,由洛州刺史高鸿渐派重兵护送而来。
杨玄机心想,田远照只怕早收到消息了,此后或张网已待了。
八月丙辰,皇帝杨炼在左军护卫之下猎于骊山。田元照亲率时博与一千精兵往,一路尘土张天,马蹄声轰轰。沿途百姓望尘闪避,十室九空。杨炼骑着一匹二岁的枣红小马,颇为神骏,乃时博在马苑中精心挑选,玉勒金鞍,杨炼背着宝雕弓,穿着窄袖胡服,腰里系着一瓢。出了城,奋马疾驰,时或甩开骑队,与十余骑疾驰,路见百姓之猪狗,弯弓便射,一箭射毙便抚掌大笑。村民诟骂百端,辱及先祖,不以为意。渴便于路侧溪水舀了自饮,一日疾驰数百里,不食亦不以为苦,身边禁军亦颇不堪忍受。田元照谏:官家万金之驱,岂可再三轻出,倘万一有猖狂之徒惊了圣驾,该当如何。
杨炼摆摆手道:朕不管受拘禁,来去如风,快哉快哉。不听。
田元照只得令时博亲率勇锐者护卫。
这日畋猎,杨玄机亦随,杨复恭率一百精锐护卫。
与田元照陪伴在杨炼左右,由是杨炼不得疾驰。
陈夏之时,皇亲国戚畋猎甚盛,常围山泽禁止百姓樵渔,田元照为左军中尉,杨炼欲猎,找田、杨二人议。
杨玄机知他渐长,亦明权落中尉,久抑之必生怨恨。畋猎虽劳民伤财,往来驰骋,毕竟不能专意营谋。于是应允。自是杨炼沉湎畋猎。或猎于贵泉谷;或猎于鱼龙川,或猎于鹿苑,沿途官吏百姓深以为苦。
杨玄机扭头望着杨炼笑道:老奴闻听,官家竟能独自射杀一猪。
杨炼大为得意:朕亲射之,中其颈,猪怒,竟奔朕而来,朕一剑斩其首。
杨玄机:官家神武。老奴贱躯不堪驰骋,不能常伴官家左右。田元照听了,心里冷笑,知他此来伴君是虚,嫁祸是实。两个心照不宣,各怀心腹之事。
田元照便笑道:杨中尉乃国之柱石,不可数离京师。老奴伴坐中尉,正可陪伴官家畋猎。
杨玄机笑道:元照春秋鼎盛呢,当勇于任事,咱如今精力不济了,乐得垂拱。
杨炼听不出他们的机锋,颇不耐烦,说声:朕不惯慢行,朕去也。打马飞驰而去。
时博等十余骑急随左右。
杨玄机望着杨炼背影意味深长地说道:官家渐之权势滋味,及长,必欲亲政揽劝,元照,你我该何以自处?
田元照:天下无久隐宫中之主,必接群臣,见百官。咱唯有赤胆忠心,使主不疑尔。
杨玄机淡淡一笑:恐你左右不肯如此尔。
田元照:杨中尉亦受制于左右之人
杨玄机点点头:正是,闻昔日太祖身边有美人以乐摄臣下之心。令其不得背主,咱无此之术,不得不以利害动之。
田元照:杨中尉驽下又术,咱远不及也。
杨玄机见说道这里,便直言不讳:元照,扬州贡船之事复恭昨日方报我知,想必你亦详知。复恭急送五名秀女来,未曾奸污,不日便可至;我已令其械送梁继基进京,咱可细细讯问。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两个谈话之时,左右皆避。在十步之后相随。
田元照沉吟半晌:杨中尉,元照亦方知之,岂不欲息事宁人,只是新掌左军,将士未附,若军士无故被杀而不能伸怨,众心必怨怒。又,扬州秀女,官家日夜盼其至,中途公然被劫,冒犯皇威,咱若遮掩,必以欺蒙。是以元照踌躇,不知杨中尉有何良策?
杨玄机早就料到他不肯轻易罢休。便淡淡一笑:无非秉公处理,来日中尉府会议,且看其余同僚之见。
田元照笑道:如此议论自息。他见杨玄机并不入巷,也不敢贸然提条件。
两个并辔默然前行,望着两侧景色,临村百姓立在远处山岗观看,指指点点。
杨玄机忽而转头望着田元照:元照,咱已查明报国寺智正老和尚正是前朝的禁军大将慕容庆之,你知之乎?
田元照听了一惊,险些从马上栽下来。杨玄机扬鞭打马,驰至杨复仁阵中,又纵将士簇拥着往前。
于是人马浩荡来到骊山猎场,士卒在外围了一圈,将猎物往里面赶。在一处高坡搭起三把云罗伞盖,中间御座,田元照、杨玄机分列两侧。杨炼早等不及了,与时博等十几骑飞驰而下,一群麋鹿受惊,四散奔逃。杨炼一马当先,他有意要在众将士跟前卖弄骑术,竟在马背上翻飞上下,众皆喝彩,杨炼大为得意,翻身上马,抽出腰间宝刀,舞刀竟逐头鹿,时博等贴近护卫,杨炼大喝:你等避开,看朕取公鹿之首级。一拍马臀,枣红马四蹄急攒如飞,时博等人在后跟随,眼见刀及鹿身,枣红马忽失前蹄,杨炼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滚落几圈,方欲站起,后面一大公鹿冲过来,鹿角顶进杨炼心窝。
田元照、杨玄机两个山坡上看得分明,迅雷之变,一时间,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第一部完)
邓雄才
202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