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片乌蒙,厚实的乌云将太阳挡了个严严实实,吝啬地连一缕阳光都不肯赐予。反光板在此刻失了用途,暗淡的镜头中面容如纸般煞白,憔悴地令人心疼。
饰演寇俞的年轻演员李正奇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几步迈至安然面前,挂着一身粘腻的暗红色血浆对他笑道:“然哥,导演说这条过了,你刚才演技炸裂啊,好厉害!”
安然一时间没能迅速出戏,只得恍恍惚惚地仰起头,眼神宛如一汪死水,迟钝又绝望。
李正奇眯眼笑了一笑,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却在摸到手心的瞬间感受到了一股湿意。
还没等仔细感受后,安然就被维亚一路吊回地面。李正奇原地沉默了很久,诧异地盯着掌中的鲜红色,最终还是决定不执着于分辨真假,在落回地面后的第一时间找了剧组的医护人员。
安然的左手在拍摄过程中被剑刃割破,从食指一直横向划到小指腹,与左肩流下来的血浆混为一体。伤口不深,但足足有七厘米长,指尖都染成了红色。他本无心关注这不碍事的皮外伤,却也在绷带将手掌缠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瞬间,明白了周围人惊慌的原因。
还真有那么一点疼……
此时正值午时,阳光终于突破云层,一缕缕照在安然微闭的眼眸上。他在眼前一片强烈的红光中感觉到周围的人逐渐散开,只剩下一个目光紧盯着自己,仿佛比骄阳还要炙热……
安然微吐了一口气,没睁眼,嘴巴一张一合:“没事了,又不是很疼,死不了的。”
林依安依旧沉默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安然落在椅子边的手。绷带密密麻麻地缠了好几层,洁白的纱布上都透出血红色,为防止掉落一直绑到手腕处,像是戴了拳击手套般笨拙。
安然终于缓缓睁开眼,烈阳刺得他双目发花,皱眉缓了一会儿才恢复视线。他仰头望向林依安,像是与很久未见的老朋友打招呼那样放松,笑道:“别听他们瞎说,伤口疼不疼我自己还不知道吗?净小题大做,哪有那么严重,不过这绷带倒是挺暖和的。”
林依安双手拎着挎包,特乖巧地站在他面前,红润的小嘴抿了抿,意识到安然不喜欢讨论这个话题,最终只能将所有的担忧转变为一句疑问:“那……不会有影响吗?”
安然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道:“不会,等会儿血止住了,我就把绷带拆开,不会影响拍摄的。”
林依安愣了一下,皱眉脱口而出:“我说的是……”
话才刚说了个头,就被剧组午休放饭的铃声打断。安然揉了揉发晕的太阳穴,神志跟着清明了许多,还没等林依安继续道,他就“好饿好饿”地一溜烟奔向餐车。
望着安然“游鱼”似的飘开的身影,林依安心中无声喟叹。虽然只是离别后短暂的一次重逢,却能明显地感受到他的变化。
从最初谈到苦难时的轻笑掠过,到如今的选择性装傻和躲避。他到底是因为不屑于探讨这类话题,还是怕控制不住情绪时的失态?
那么刚刚断臂山上的单昀,到底是在表演,还是他的真实样貌呢……
林依安恐慌地向后退了两步,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心想:相比起这些令人细思极恐的可能性,她还是更愿意相信刚才的“躲避”是因为他饿了。
只是单纯的饿了……
剧组的午餐是很简单的三菜盒饭,所有人一视同仁,并没有营销号吹嘘的那么夸张。餐车的保温效果不错,群众演员们席地而坐就餐时,还有雾气随着筷子的拨动徐徐上升。有的演员想家,通常会带几瓶老家的辣椒酱进组,午休时传着吃。这类快消品最终也只有落下个无论带多少瓶,也永远不够的结局。
山崖下边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地,剧组带来的临时桌椅搭了一片,林依安默默地坐在遮阳篷下发呆。她没什么食欲,更不想和别人抢有限的资源,光是看着周围这些比她辛苦百倍的群众演员,瘫在地上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就已经非常过意不去了。
林依安眨眨眼睛,在不知不觉中站起了身,向旁边挪了挪,还没走几步,就被一只胳膊拦住了去向。她顺势抬眼,直接对上了安然极为疲倦的眼眸。
他的鬓角被假发片的胶水粘的发红,已经向过敏的趋势前进了,额头上也冒出了许多晶莹剔透的汗珠,大大小小地挂在两侧。
安然的目光跟着落到林依安脸上,勉强对她挤出一丝微笑,下巴微微扬了一下,示意她接过手中的东西。
林依安垂下眼,只见安然的右手虎口处捏着一盒饭,一次性筷子被拇指紧按在透明的餐盖上,中指与无名指之间还紧紧夹着冰镇矿泉水的帽端,仅用一只手就将她所有需要的东西送了过来。
林依安愣住了,眨着一双不太灵光的眼睛,想都没想便拒绝道:“我不饿,来探班还吃饭不好吧。”
安然轻叹一口气,稍稍抬了下右手,没有劝解,只是轻声道:“拿着吧。”
他的声音失了往日的精神,有一种无力开口,却又不得不劝说的无奈感。
林依安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手指跟着微微颤动起来,她结结巴巴又要解释,然后被安然忽变的严肃脸吓到了。他似乎失了耐心,深吸一口气,直接将手里的东西塞进她怀里。
林依安双腿一屈,直接环抱住送上来的东西。
事情发生的太快,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更没时间分析他的情绪,餐盒就这么躺在了她的怀里。林依安眨了眨眼,世界再一次静了音,耳边只能听见餐盒“吱吱嘎嘎”的微妙摩擦音,以及手臂上冰火两重天的触觉。
林依安站在原地,望着安然离开的背影,心里又矛盾起来。她惹他生气了吧……每天连休息的时间都不够,还要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与精力。
林依安垂下眼,内疚地抿了抿嘴。
其实自从决定来剧组探班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怀疑,这份思念与关怀在他看来,会不会是没必要的自作多情?她的那些小动作和极度敏感的情绪,是不是有影响他的可能?
她无法了解他的想法,只能在无边无际的可能性中,不停地猜测,推翻,再猜测,然后接着推翻,最终转进一个迷宫,痛苦地死循环。
书上说,这类人存在自卑和抑郁的倾向,与小时候的经历有关……
这算不算抑郁她不知道,和经历有没有关她也没法判断,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她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这个病从小就纠缠她、折磨她,而且最近好像又加重了许多,已经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前进了……
此时此刻,林依安脑海里又掀起一阵浪潮,呼吸逐渐困难,头部又开始剧烈疼痛。她轻轻闭了闭眼,后退几步,腾出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
剧组的午休时间实在有限,控制好情绪后,林依安决定不在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于是转了个身,直奔安然所在的位置去了。
剧组的折叠桌子用的是原木色的劣质桌板,表面凹凸不平,放上东西时会左右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林依安见周围没人坐,这才将桌上的东西简单整理了一下,拿了把塑料凳,坐到安然的对面。
与林依安一同落座的还有李正奇。他手里抱着餐盒,一脸笑嘻嘻的样子凑到安然旁边,关心他伤口的情况。
安然原本在吃饭,感觉到身边有人,连忙抬头笑脸相迎,若无其事地回了一句:“没事。”
林依安沉默着听两人的对话。她没有什么打断他们的理由,更没法开口道歉,忽然间觉得和他生疏了不少。但却在余光瞥到安然的弯弯笑眼时,发现他心情好像还不错,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那些猜测,又是自己转进迷宫后的杰作。
林依安放下心来,顷刻后又被自己蠢笑了,特开心地抬眼看向安然,发现他正和李正奇“探讨”一罐冰镇可乐。
林依安忽然起了精神。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安然对这类碳酸饮料报以禁止的心态,已经有十年绝口不碰了。刚才的举动,是不是代表他终于想通了?终于不再拼命逼迫自己了?心情,是不是也会跟着一点点变好?
林依安直起腰板,竖耳倾听,只见安然一手将罐装可乐推了回去,然后解释道:“我不喝可乐,喝完胃难受,会影响下午的拍摄。”
李正奇也没劝说,扭头到身后的冷藏箱里一阵翻,问:“那你喝什么?这里还有橙汁要不要?”
安然心如止水:“矿泉水就行。”
李正奇伸手到冷藏箱里摸出一瓶矿泉水,扯起衣襟将瓶上的水珠擦了擦,然后扔给安然。安然一手接住,放到桌面上,单手拧开瓶盖。
林依安垂眼沉默了一会儿,在心里感叹:安然还是安然啊……
他还是他,无论经过多长时间,经历多少世事,他对自己的控制以及约束也从来不会随之消失。他分得清是非,看得懂利害,更加明白自己的责任,即便是一个微小的,也许会有影响的可能性,也绝不让它发生。
这一坚持,就坚持了十年。
林依安整理了一下思绪,骄傲又欢喜地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又垂下头,感觉到了一阵惭愧。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在乎的,才不是什么冰镇可乐呢。那种想法,实在是太侮辱他了……
林依安抿抿嘴,叹了口气,终于掀开餐盒。盒盖上因雾气形成的小水滴密密麻麻,随着掀开的动作瞬间滑落,滴进菜里。她掰开一次性筷子,左右交替地划了划,蹭掉筷子前端的木渣。
今天的盒饭只有两道菜——番茄炒蛋,还有爆炒圆白菜。米饭被压成餐盒的形状,余温也快消散了,看起来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唯一能让人产生点兴趣的,就只有嵌在米饭旁边的卤鸡腿。
林依安吸了吸鼻子,突然间感觉到了一丝食欲,正要开动时,又听见了对面的谈话。
于是她放下筷子,又竖耳倾听。
李正奇边吃边抱怨:“今天的饭好难吃啊,刚才还听人说在菜里吃出了一根钢丝球。”
“那说明他们有认真刷锅啊。”安然笑着打趣,“我觉得这个鸡腿还挺好吃的,就是有点小。”
话音刚落,安然就看见一双还未染色的筷子,夹着一只卤鸡腿直直地送进了自己的餐盒里。
坐在林依安对面的两人都愣住了。安然诧异地抬头,视线对上了林依安闪着星星的目光,她手里握着筷子,温柔含笑地看着他。
目光闪动间,安然感觉周围的空气骤然凝固。此时此刻,好像不管说什么都不太合适,最终只能迟缓地眨了眨眼。
尴尬的气氛中,李正奇愣愣地转头看了看安然,又看了看林依安。李正奇虽然沉默着,但林依安却能在他微妙的目光中读出内心的想法。
她只能把筷子一扔,绞着手,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不爱吃鸡腿……”
安然的脑海中闪过一点灵光,瞬间明白了林依安的用意,立即迎合笑道:“那也别扔给我啊,我又不是垃圾桶。”
林依安呵呵笑了几声,转头看李正奇,满脸的:我也不能扔给他啊……
安然的视线跟着林依安的目光走,也转头望向李正奇。几秒种后,李正奇才注意到旁边的两个炙热目光,顿时一噎,缓缓抬头,嘴里的饭不敢嚼也不敢咽,就这么含着。
他左顾右看,心想:我只是个看戏的,关我什么事?
这次轮到他尴尬了。
李正奇企图平复心情,失败后撂下一句:“我撤了你们聊。”然后抱着饭盒扭头扎进了隔壁篷里,带着那么点落荒而逃的架势。
时间又凝固了好一阵子,林依安恢复神志的时候,是安然的视线从李正奇身上转到她身上时。四目相对的一刻,他像是被戳中了笑穴。
林依安一直盯着他,漂亮的眼里也爬满了闪烁的星光。
她喜欢看他笑,喜欢看他的月牙眼,更喜欢看他高高扬起的嘴角。忽然间,她又记起了许多年前的安然,那时的他,也是像现在这样满身阳光,连一丝阴霾都找不到,美好的让人想要靠近。
如果说过去的他像一只纯洁的小鹿,那么现在的他就如同冬日的阳光,有了风与雪的衬托,才显得更加温暖。
林依安忽然想起,以前看到一位前辈对安然的评价:历经世事,眼神依旧明亮。
她觉得这句话简直就是为安然而生的。
他看似念旧,却从未因为无法改变的过去懊恼、后悔;他看似敏感,却总能从每一个不太令人满意的结局里挖掘利害,最终将腐朽化为明天的灿烂。
他并非天赋异禀,只是在每段故事的结局选择一路向前,永不回头;他也并非上天宠儿,只是在每一个可以被毁灭掉的事件后选择重振旗鼓,从未放弃。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品质,才能使他常年屹立不倒。
他的目光永远是向前看的,他的脚步永远是跟着目光走的。
林依安低头笑了一阵,脸上止不住地仰起幸福的表情,思绪最终落回到面前。
安然眨了眨眼,悄悄吸了口气,冲她微微一笑,声音特别轻:“谢谢你啊。”
不知道他这句仿佛千斤重般的“谢谢”为何原因,林依安只感觉身子猛地一噎,浑身上下燥热起来。
几秒钟的寂静中,她除了脑子炸开的一大片白光外,想不出任何深情的话语,最终只能落入一个平凡又独特的结尾。
她正了正坐姿,用一个比糖还甜的声音回答道:“没关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