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落,周围的漆黑不复存在,四面八方涌来炽热的火海,将漆黑吞噬,将绿光吞噬,将他身下绵软的东西吞噬。那团烈火熊熊燃烧,灼烧感传遍四肢百骸,深入骨髓,比乱石来得更切肤,比乱棍来得更天崩地裂。
“敢放火烧朕!信不信朕将你挫骨扬灰!让你灰飞烟灭!”
然而绿光没有理他,带着笑意,十分欠揍的道:
“记住!正派一个不能死哦~否则再烧你一遍哦~你有……”
绿光的声音不复存在,他在大火的焚烧中没了意识,只余躯体在茫茫的漆黑中飘荡。
梦罢惊醒,床榻上的人几乎汗流浃背。
睁开眼,头顶是熟悉的淡金菱纱织成的纱幔,掌心下摸到的是丝滑的蚕丝锦被,再入眼的是北侧靠墙放着的桃木桌案,案上叠放着几本古书、史书,一尊八方玉砚、白玉笔筒,筒内各色毛笔、画笔。
东侧是一张软榻,比常规的要大上许多,金丝绸缎铺设。软榻那侧的墙上挂着一横幅山水画,作画的人笔法很细,一棵树、一朵云都画得细致入微。画下,左边紫檀架上摆着一只墨玉貔貅,右边架上摆着一只白玉细颈瓶。
简单朴素,却不失细节、不失气度。
“不会吧……”李怀瑾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心。
他真的死过了吗?
就这么活过来了?
再细看这寝殿的陈设,好像并不是他以前住的地方,虽简单了些,却让他有种难以言说的归属感。
“五殿下,您可算醒了。”推门声传来后,尖细又暗含欣喜的声音也传了来,是宫里内侍特有的细嗓门。
“达旦?”他看清了来人,正是伴他一路,从皇子到皇帝再到死的老人物了。
彼时李怀琛将他软禁在寝殿里,便再没见过他。有人说他被李怀琛流放,也有人说他被处死,总而言之,一个不可能出现在他眼前的人又出现,只能说明,他确实回到过去了。
“正是奴才。”
“现在是什么时候?”
“回五殿下,已经午时了。”
“等等,”他察觉到不对劲:“你刚才叫朕什么?”
达旦清清楚楚听到一个“朕”字,顿时腿软跪地,他急道:“殿下!大不敬啊!”
大不敬?
“您是皇子!自称是…是要杀头的啊!”达旦跪得更深了。
李怀瑾揉了揉太阳穴,敢情是回到他还是皇子身份的时候,最起码也是三年前了。
他的父皇没有病重,他的臣子没有不安,他的百姓没有动荡…
是个好时候…
但从这日子里开始故事,未免太久远了些,发生过什么事,他已记不太清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回殿下,已经午时了。”
“吱…嗯…真是的,我问的不是什么时辰,是……”不行,直接问是哪一年一定会被他当成傻子。李怀瑾改口道:“昨天发生什么了?”
“回殿下,陆院士送了两坛百年陈酿,昨个儿刚一送来,您一时贪杯,一直睡到这会儿。”
陆院士,陆归林…
且不论这是陆归林送的哪次酒,李怀瑾此时回忆起来,要不是陆归林跟先皇提议下了个“斩皇令”,他的一生绝不会这么悲惨。
朝中对他影响深远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柳明村谋反时出了挽狂澜之力的沈荣,另一个就是陆归林。
自他儿时起,陆归林就在朝为官,官职不大,却是众多官员里,他比较熟知的一个,也是他为数不多的能说的上话的人之一。他登上太子之位后,先皇以他品行端正、学富五车,委以重任,为太子太师,自此,他耳朵边就没断过陆归林絮叨。
结果陆归林就成了他众多老师中最出名的一个。打小教过他的老师约莫有三五十个,要么是被他打跑,要么是被他气跑,总之没有一个是善终的。
陆归林算是个特例,他不会吵架,也不会生气。看自己的学生撒泼耍混端架子,他就摸着胡子摇头笑,足像个看破红尘的老道士。
他用过无数个办法撵走他,无数个办法都不管用。一开始真心想要把人撵走,后来变成了只是想闹着玩玩的心思,再后来也渐渐的淡了。
于是陆归林的絮叨,成了他每日的欢乐源泉。
话虽如此,但他这人有个优点,客观明事理。
虽是厌烦陆归林的絮絮叨叨,但他非常承认,陆归林是重臣中,为数不多的能拿出真才学、对朝廷忠心耿耿的臣子。
至于斩皇令,这笔账日后再好好跟他算。
李怀瑾佯装着头疼抚额,问道:“陆院士为什么送酒?”
达旦笑道,似是笑他喝酒忘事:“回五殿下,前些日子陛下与皇后娘娘商讨,想要给陛下寻个皇子妃,陆院士听说后,还真挺高兴的。”
“咳…”李怀瑾被呛了个咳嗽。
上辈子他想方设法躲过一劫,终于这辈子还得再费一遍脑筋想办法。
想当初他闹翻后宫的一番壮举,可谓是造成了整整一年无人敢与他搭话的深远影响。做皇帝久了,今日再叫他做那样事情,他已经不是没有底线之人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达旦又笑了:“殿下说笑了,其他几位皇子都有了亲事,只有殿下这里一拖再拖,陛下着实急了。”
“德宁…”不对,这会李怀琛还没有被封王。
“六皇子不是也没有亲事,也不见父皇母后着急。”
“五殿下是兄长,兄长未娶,按理来讲,弟弟是不能婚配的。”
他糊弄地点点头,仔细回忆起来,给他寻亲事这会,应该是在他二十岁的时候,正是昭元四十年,中秋之后。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昭元四十年,李怀琛还在边境随常胜将军修习兵法。
还有,四十年入秋,冗州地动,朝廷派粮,粮草被劫,押送粮草的一干人均被问责。
而负责押运粮草的,就是户部侍郎,沈荣。
李怀瑾头疼抚额,这才一个时辰不到,把该想出来的人都想出来了。
想到沈荣,他亦是满心惆怅。
此时的侍郎,是彼时拿捏着整个朝廷软肋的户部尚书,而上一世的沈荣是第一个倒向柳明村的人。柳明村如果没有他相助,根本请不动半数朝臣,两人沆瀣一气,终成了一番大事。
被朝臣跪破宫殿门槛时,在想到是沈荣从旁佐助时,他恨不得扒他皮肉饮他血。可一眨眼又回到他们互相熟稔的日子,他拿不出往日的坦然了。
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否认,昭元年间沈荣为朝廷付诸的心血。
他是个才子,十八岁时以一篇《论国策》被当朝宰相发掘,举荐到先皇跟前,便被委以重任,自此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他与陆归林不同,陆归林一身修行者的清高与不可一世,沈荣则一身身居庙堂的谋略与才情。
论年纪,沈荣长他十三岁,他自五岁时便被这位大才子、大能人熏陶得时常恶心到吐,可心里却还是止不住地佩服他。
南方水患频繁,是他提出修建运河、引水北上,才保住南方一方平安,也是他亲自监工修建堤坝,而十年不见破损。西北蝗灾肆虐,是他想到要掘毁虫卵、养殖牧鸡椋鸟,自此蝗虫再来,百姓也不至于忍饥挨饿。
街巷常将他的事迹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尽说当朝有官如此,国运之昌盛。
沈荣的文章,他也都读过,虽不苟同,却并不影响他对沈荣的钦佩。沈荣的博学,可谓是空前绝后。就连先帝,也有意叫他随沈荣修习,沈荣是他入官场后的第一位老师。他虽年长,却没有身为前辈的架子,也不会在意他皇子的身份,凡事与他平起平坐,有怨说怨,有情谈情,这样一个人对他来说,相处下来实在舒坦。
大才大情,且能用准的地方、遇上伯乐的,沈荣是个幸运的人。
只是,后来为何干脆谋反了呢?
是因为信他、宠他,让他越来越有恃无恐了吗?
当初,沈荣的高帽是他给戴的,重权是他给的,是他养虎为患,也是他思虑不周、识人不慧。
上次跌了,这次,决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死。
沈荣被问责,正是他先下手为强的好机会。当初他竭力为沈荣辩护,如今他应该干脆找个借口说服父皇罢免或者利索点处死他吗?
已是秋高气爽时,沈荣应该已在牢狱了。
李怀瑾有些犹豫,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突然想到绿光的话:
正派一个不能死哦~
依他上辈子的形象和口碑,还有那位李怀琛登上城楼万众瞩目的样子,沈荣会伙同柳明村推翻他,虽然于他而言确是大非,但在某些人心里是件好事。
可是,万一绿光是骗他呢?
正犹豫着,他脑中灵光一闪,看向达旦。
是不是真的,总得试一下。
杀过那么多人,也不差这一个。
李怀瑾起身来到榻前,作势端了达旦送来的茶放在嘴边,却只是闻了一下,目光一转,转到他身上。
“达旦,我问你,你跟了我多久了?”
“两年。”达旦脸色一僵,咽了口口水。
“你对我可是衷心耿耿?”
“自……自然。”
李怀瑾非常满意,“若我哪一日不得已要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