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国,都城。
康元三年的夕夜,主街道上张灯结彩,车水马龙。许多人扎堆在河畔,手捧着莲花灯,子时的锣鼓声响,众人齐齐将花灯放入水中,花灯入水,蜿蜒盘旋,顺着水流飘向远方。人们望着花灯漂去的方向,双手合十,祈求雍国繁荣昌盛。
锣鼓声息了,丈高的城门缓缓打开。
皇宫内的奢华由一条窄窄的缝隙渐渐变得明朗,可人们无暇观赏,因为,在城门正中,停着一辆囚车,囚车里跪着的,是他们尤其痛恨的——康元皇帝李怀瑾。
“这狗皇帝还活着!德宁王未免太仁慈了些!”
“狗皇帝该死!”
“饿殍遍野、生灵涂炭,他死一百次都不够啊!”
李怀瑾背脊挺得直,眼神望得远,即便人群里对他的骂声如潮,他唇间的笑亦是从容的。他不收往日的狂狷,也不改从前的邪肆。
囚车被八个禁军推了出来,本还往前凑热闹的人纷纷往后退。都听说康元帝是个厉害的角色,曾经以一人之力独挑反臣一百高手,血染遍了宣德殿,他却一根头发都没掉。这狠人物就在眼前,他们不敢再向前一步。
由暗及明,车中境况也渐现人眼。
他一身素色的袍子,穿着倒是体面,只是在灯火下,众人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容颜绝艳,却不如穿透他琵琶骨的钩锁来得惊心动魄。囚车每往前一寸,挂在车顶的钩锁便晃动一下,勾着他的铁钩也跟着晃动,他血肉模糊的创口处便又有血渗出来,他额间有汗珠滴落,必是痛极的。
他淡漠望着议论纷纷的众人,听见他们口中的唾骂声,唇角一勾,发出一声嘲弄的笑。
片刻,囚车推入人群,城楼阁楼内同时走出一人,傲然似雪、恍若天人。
令人们心惊的不是他风雪不惧的模样,也不是他身上所穿清一色的月白的袍子,而是他面间孤高,风霜之中透着王者的傲气,傲气之中透着天人的风霜,举手投足之中,是对这国家的自信,也是对他的自信,是对这国家的洞悉,也是对百姓的洞悉。
他望着雀跃的百姓,硬是在唇角挤了个不像样的笑,但那笑并不至眼底。他的一举一动仿佛都在克制着欲皱起的眉心,他的眼神总是有些没落。
城楼上宽宽大大的帝王之座,赤金打造,红绸为垫,大的足以坐下两人。他只占一边,坐在左侧,一手放在扶手上,轻轻拖着侧脸。许就是为了能够歇息,他才故意坐的这么偏。
他朝身边的内侍晃了晃手,内侍了然。
“圣上不明,暴虐无度,荒废朝政,国运不济,民不聊生,德宁王奉先皇命,正朝纲,解民生,罢昏君!”内侍尖而细的嗓音冲破众民呼声。
言罢,他从旁边人端着托盘上取来一块金牌,示向城下众人。
斩皇令!
在都城生活久了的人都听说过。
康元帝李怀瑾与德宁王李怀琛都是开元皇后所出,身份尊贵,其他皇子无可替代。李怀瑾较李怀琛年长,一个是五子,一个是六子,李怀瑾自然而然因为先天优势被封为太子。
但先皇似也看出来他的本性并不纯良,可也不好改老祖宗的传统,无奈之下请教了近臣陆归林,陆归林便出了这么一招——斩皇令。
对于这个“斩”字,先皇本不赞同,但陆归林又告诉他,如果不用“斩”字,不足以威慑。
先皇一想,也对,兴许李怀瑾会因为这道严令而知道收敛,何况他这么多年苦心孤诣培养出来的元老级的大臣,亦可以牵制着他。
于是,先皇将这道令给同样是嫡子的李怀琛。令道:若是李怀瑾所作所为有失体统,可罚;若是他残暴不仁让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可惩;若是他昏庸无道害了雍国数百年基业,可废。
但先皇绝对高估了李怀瑾的底线。
活在都城的百姓知道这回事,李怀瑾自然也知道,只是他并不当回事,我行我素惯了,一坐上龙座,就开始飘了。倒不是他本性有多恶,只是他太懒散,太好清闲,又太狠辣了。
在朝中稍微处事圆滑些的,知道迎合他的性子,绕着圈子点问题,李怀瑾便念他煞费苦心,也不怪罪。就怕是那些两朝老臣端架子,以过来人的身份吆五喝六,每每听了这些,轻一点的,他也就掏掏耳朵,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严重些的,真真就被他流放了。
先皇原想以这些老臣牵制着他,却未曾想到会适得其反。
说到这,他并没有什么劣迹,但压死骆驼总得需要最后一根稻草。
康元三年的端午佳节,家人团聚赏月的美好日子,皇宫大内亦是如此。
皇亲同坐一席,而先皇留下的皇嗣太多,难免有不在一条船上的,也难免有些个不长眼的。
德兴王李怀垚是先皇第二任皇后所出之子,众皇子中位列第三,虽身份较他两兄弟稍差了些,但他见了,还是得叫一句皇兄。
李怀垚在他登基前就与他有梁子,而李怀垚的王妃却也不是省油的灯。整个都城的女子都知道当今圣上是个风流人,吟诗作对厉害得很,长得更是比女子还要艳丽几分。她仗着自己是王妃,与皇帝陛下沾亲带故的,非是要靠近他身边一睹为快。
在宴席上远远的看一会也就算了,乃至躲进后花园的花丛里偷偷看几眼,也没人有闲工夫追究。可她非要光明正大的与孤身一人的皇帝陛下来个花前月下的偶遇,还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看美人的心。
被人当动物一样观赏,此等冒犯,别说是皇帝陛下,任是个皇亲也容忍不了。
于是,王妃轻而易举激怒了皇帝陛下,皇帝陛下二话没说将人拖出城去五马分尸了,只当她是个不知深浅的无知婢女,丝毫不知道她就是德兴王妃,还是当朝礼部尚书柳明村年过半百才来的女儿。
等这事传到李怀垚的耳朵里,已经为时晚矣。碎成好几段的王妃被送到王府,他哭得心都碎了。
等传到李怀琛的耳朵里时,更晚了,柳明村已经领着半数朝臣递上了辞官文书。
事件一度发酵,短短半个月时间,从尚书之女死,到朝臣罢官,到两党争斗,到重臣逼宫。最后,原本还一心念着手足情分的李怀琛,看着事态愈发严重,被逼无奈只得搬出了“斩皇令”。
本只是想以乱朝纲为由稍作惩戒,但众臣不服,竟拿出万民签下的血书,请他直接废了皇帝。
事情到了这地步,李怀琛明白了,李怀瑾更明白。
半个月时间拿到万民的血书,根本不可能。他们一早就开始谋划了。
柳明村为女报仇,不过是众人起义的噱头,甚至德兴王妃去偶遇李怀瑾,也是有人计划好的。
李怀瑾没有翻身的余地,李怀琛更是骑虎难下,除了废掉皇帝,毫无他法。
囚车停在人群中央,有人终于忍不住捡起地上的石子朝他砸,众人纷纷效仿起来,石子瞬间如雨下,噼啪的砸到他身上、脸上,甚至他已被砸的血肉模糊,人们还是难解心头之恨一般,已然不顾掌中有何物,凡是能砸伤人的,统统扔了出去。
而坐在城楼上的人静静观望着,并不阻止。
“六弟,看这些人这般对朕,解气了吗?满意了吗?”
隔着三丈远,城楼上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平民百姓再怎么砸也不过是些皮肉伤,焉能伤我分毫!想让朕死,你何不亲自动手,倒显得痛快些!今日朕不死,明日朕就是拼尽这条命,也要把那些人碎尸万段!”
众人听言,顿时噤声。
皇座上的人却依旧分毫不动,他五指扣着扶手,扣了三下,出言见血:“乱棍打死。”
勾着琵琶骨的铁钩豁然被抽出来,钻心得疼让他脑子里嗡得一声,眼前的景和人全成虚影。
他被拖出囚车扔在地上的那一刻,回头望了望城楼上端坐的人,又望了望被官兵隔开的百姓,终只是轻轻笑了下。
沾了水的刑杖一点不留情面,钻心的疼让他再也无力思考,只听得刑杖奋力落下的声音,直到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他突然陷进无尽的深渊里。
四周漆黑一片,无他。
他突然觉得身上的棍伤不痛了,他好像坠落到一团绵软的东西上,想要撑着它站起来,却一点力也用不上。
睁开眼,遥远的地方正闪着幽绿的光。
这是……
通往阴曹地府的路吗?
回想以往,他这个皇帝即当的有些苦恼。说他昏庸无道、暴虐成性的,几乎大街上随便抓个孩子都会这么说,可他也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残暴在哪了。倒是被当街乱棍打死、群起攻之,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名声确实比李怀琛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大眼亨通,天道轮回,万物复始。”幽绿的光由远及近,随着空旷的声音而闪烁。
李怀瑾基本可以断定,是这团光在说话。
“你是什么东西?”
“度化你的人。”
“为何度化我?”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依旧站不起来。
“救你渡苦海!”
“苦海?”李怀瑾登时就笑了,“朕的苦海,何须你渡?”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这次不等他搭话,幽绿的光再次随着空旷的声音闪烁起来:“大眼亨通,天道轮回,万物复始。”
一语毕,它突然抬高嗓音,“涅槃再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