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徊鸢。”旸乌看见徊鸢一身破了洞的衣裳,十指骨节咯咯作响,硬是从牙根底下挤出两个字来。
“兄…兄长。”徊鸢心虚应道。
“弄月。”
随他一声唤,整齐划一的士兵叉开一条缝,里面走出一位身着的淡绿色襦裙的侍女来。侍女手捧着一只包裹,恭谨上前来到徊鸢身边。
“带小小姐去换件衣裳。”
“可是…”
“你的客人,兄长代你招待。”他声音低沉,显然是不悦的。
眼见路上已无徊鸢身影,李怀瑾一礼笑道:“常胜将军?赫多旸乌?”
眼锋如剑,旸乌看见薛值眼中的深意,一瞬便了解了。万万不敢想徊鸢跑出来,竟然真是为了找他来了。
旸乌恭恭敬敬行了大礼,“见过五皇子殿下。”
李怀瑾淡淡着他起身,款步来到方才放米的桌前坐下,轻轻扣了两下桌板,眼眸流转似有柔光,他轻轻笑了。
“徊鸢小姑娘是将军的妹妹?”
旸乌默了默,才道:“是。”
正是他这一沉默,叫李怀瑾看出了端倪。父皇的意思旸乌知道了,而且…他看了看旸乌与薛值之间间或交替的眼神…这两位肯定在想着如何才能让徊鸢摆脱他这个祸害。
“将军别误会,我此来本是查案而来,令妹的马车误了,我顺路捎她一程。”
言下之意,旁的他都没想。
李怀瑾好一番让人安心的说辞,但更像是告诉他们,他已经将他们看穿了。
“五皇子殿下既然到了固守县,又一心想要查案,”声音重重落在一心上,旸乌满是警示,“末将倒是有些线索可以为五皇子殿下提供。”
李怀瑾倏然抬起眼皮。有线索是好事啊,比起他累死累活的跑前跑后还不见得能查出什么来,有现成的证据对于他这个懒散的人来说,心情当真美妙。若是真的有利的证据,不仅沈荣可以脱罪,六殿下离立功回宫也不远了。
“证据在哪?”
旸乌脸色静了一瞬,抬手一挥,身后一人小步上前来,呈上一只雕工简单的木盒。
李怀瑾眉梢一挑,颇觉意外。原来早就计划好了,就等着今天遇见他,把东西给他。
他一伸手接过来,一打开,看见木盒里仅仅放了一本册子,封皮无字,约莫有三四十页。他将册子掏出来揣进怀里,将木盒丢给了江沅。
“旸乌将军,为何信得过我?”收了册子才问这话,李怀瑾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问得理所当然。
却只听旸乌说了短短几个字:“徊鸢信得过殿下,末将便信得过。”
李怀瑾哑然失笑。过了这么些年,头一次听见有人信得过他,他的心情莫名地复杂。上一世被群臣逼宫的种种仍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重生后他时常想,倘若上一世也像如今这般,收敛些、勤快些,是不是他还能活的更久一点,龙座是不是还能坐久一点?是不是也不会让李怀琛为难?
可那样的话,还有这一世,能到冗州走走,能见到江沅,能见到徊鸢吗?
肯定不能。
他在心中自问自答,又觉得一切都像是注定的一样。
思及至此,正巧徊鸢换好一身月白蝶纹桑波缎交领裙,梳上了百花分肖髻。见得她粉妆玉琢、姿态绰约,饶是在宫里见识多了环肥燕瘦的他,也不禁被这一身孤高的风骨惊艳了,一下下。
她如是朝几人走来,让旸乌铁青的脸色和缓了许多。
“…哥哥…”
“让你好好在府中养伤,非要跑出来!”
“我!”徊鸢张口欲辨,但见自家哥哥铁青着脸,实在不敢开口。
于是,李怀瑾坐着,另外几人站着,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你受伤了?”许久许久,李怀瑾好心放过他们,打破尴尬的气氛。
“州府的人伤的。”他一问,徊鸢立刻连他下一个问题都想好了。
“州府?”他拈着指腹,声音乍冷,眼神逐渐变得晦暗难测,看来给沈荣全部人手到州府去,真是给对了。
想到这,他瞥向徊鸢身后站着的薛值,自他眼中捕获一丝愧疚,李怀瑾淡淡问道:
“薛副将不是武艺了得吗?怎么让自己的红颜受伤了呢?”
“是…属下失职。”
徊鸢一脸鄙夷,“关你屁事?”
李怀瑾撑着下巴,摆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弯着眼角告诉她:“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父皇的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我……”去你的……
“骂人是不对的哦~”李怀瑾眼角更弯了,一脸无害道。
徊鸢简直像吃了一口屎一样,但见兄长朝她警告性地瞪了一眼,只能偃旗息鼓,不再与李怀瑾计较。
李怀瑾站起来拍拍衣裳上沾的土,朝一旁孤零零的郝连杰勾了下手指,郝连杰躬着身子赶紧跑了过来。
“五殿下有何吩咐?”
“我即刻启程去州府,固守县还请郝大人照应好,有什么难处,只管往州府写信。”
听到他要走,徊鸢眉心微皱,将薛值拉了过来,笑魇如花:“薛哥哥,我也好久没有去州府了,听说州府是个风水宝地,我们也去看看?”
薛值温雅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来,“小小姐的伤还没好,不宜远行。”
“就去一天!”
“不行。”
“我还在呢哦~”见两人颇有一番打情骂俏的对话,李怀瑾皮笑肉不笑地道。
“我也在呢。”旸乌头疼抚额。
薛值意识到不合规矩了,轻咳了下掩饰住尴尬,“还是问将军的意思吧。”
旸乌不接这颗雷,“还需听五皇子殿下吩咐。”
徊鸢无声一笑,“您一个得天独厚的五皇子殿下,屈尊降贵地到边城来,左右无人,想为沈大人平反,没有兄长帮助,殿下以为靠自己单打独斗就可以?”
李怀瑾揉揉太阳穴,一提此事,他觉得很头痛。
事情已经朝着他不可知的方向发展了。上一世,别说徊鸢了,就连旸乌将军,他都没见过。冉罗赫多一族效忠雍国已有近两百年,到常胜将军这里是第七代,常胜将军独具将才,戎马倥偬,颇得先皇青睐。赫多旸乌,十二岁随父出征,十六岁独领强军镇压东雷夜王谋反,十八岁败退边城匪寇,二十岁以多胜少击垮南疆十万大军,人封常胜将军。
可是三年前,眼看他就能扎根都城了,却只是因为一不小心趟了一脚文官的泥水,才惹得先皇之怒,怒极,变相地流放了他三年之久。
被自己生死效忠的皇帝派遣至偏远苦寒的边境,皇帝信任只是其一,更多的是畏惧赫多一家兵权在握。
功高盖主,朝臣嫉妒,妄口巴舌,先皇必定是忧虑的。
这些年,旸乌将军是否甘心?在他看来,旸乌必定是不甘的。
赫多旸乌,贵为赫多家嫡长子,本应前途无限光明,却受困于此,每日巡视连火星子都见不着的边关,雄心抱负无处施展,试问,谁能甘心?
他,是否也是三年后谋反的势力之一呢?
若不是,他可以借旸乌之手除去冗州所有隐患吗?
若是,那徊鸢与他相遇,当真是巧合吗?为什么她好像什么事情都知道,她说山上如何山上就如何,她说县衙门口有好戏,果然就有热闹。这一切,竟是她一手策划的?
可是一个小毛丫头有这种本事,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可也实在想不到别的。
“徊鸢,这一路的好戏,不会都是你安排的吧?”
徊鸢眼色一冷,脑子转的更快:“殿下以为兄长有谋反之意?”
不得不承认,徊鸢眼中的清明,居然让他觉得这人可信,而且是非常可信。本觉得有些事不必与她讲,也不能与她讲,但此时他觉得,如果有徊鸢相助的话,这件事办起来会更痛快些。
“刺史方清明行事不端,此来我就是想查他。”
“陛下到了固守县,想怎么查?”
“原以为固守县受灾严重,身为刺史他该亲临,我暗中查访,总有机会逮住他的辫子。可他居然走了。”
徊鸢思忖,决定暂且跟他上一条船,道:“账册已经在殿下手里了,拿着它吓唬吓唬方清明,那些个鼠辈肯定招的滴水不漏。”
虽然她的建议满满都是槽点,但李怀瑾眉梢一挑,找到最重要的信息,“吓唬?”
“冗州繁华,州府自然是繁华之最,越是这种地方,越容易暗通曲款,背地里的勾当才会越多。方清明不干净,冗州的人肯定都不干净。”
李怀瑾一时无语,为什么他突然有种感觉,这件事查下去不仅会牵扯出来他想要扳倒的柳明村,还会牵扯出更多的人?
“如此说来,确实有理。”
“徊鸢可以帮助五皇子殿下。”
李怀瑾非常清楚,可以帮助与帮助是两个意思,索性顺坡下驴,问她:“想要什么赏赐?”
“兄长今年已经二十有五,至今仍未娶妻,不知五皇子殿下下可有认识的如花似玉的姑娘能配得上兄长的?”
被突然点名的旸乌:“???”
李怀瑾又无语了一会,“为旸乌将军寻佳人着实不太容易,不过为你寻夫君倒可以。”
徊鸢脸一沉,转身就走。
“诶…好好好…”李怀瑾一口气不知说了多少个好,“回头我帮你物色着便是了。”就凭你料事如神。
徊鸢的想法比李怀瑾的单纯多了,李怀瑾在惊诧于这女娃竟有拉拢权贵的心思时,她只是在想赶快来个人将兄长收拾收拾,也叫他多个牵挂,省得他整天到晚地只盯着她一个人,只朝她发脾气。
然而,世事总有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