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来上海工作,人们更多时候谈论的是年青的白领,奋斗的青年,可实际上在很多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或者角落里,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那些便利店的员工、那些工厂里的职员、那些大街上默默无闻的人们,他们也是真实地、奋斗的上海组成的一部分!
之前忙碌的生活、纠葛的情感,让韩非对身边的一切,眼前的上海总是保持这一种既在其中,又游离之外的状态,很多人和很多事情即便是从眼前过,也总是视而不见。工作的相对稳定,惠琳电话的减少,无意中却让韩非从两人世界中走了出来,得以重新审视着身边的一切。而兔子就是这样一个呆在这个城市角落的人。
韩非其实一直不知道兔子是哪里人,更不知道她叫什么,只觉得她的胆很小,在小院里住着时总是那样小心翼翼的,白天黑夜都不怎么敢出门,晒个衣服,倒个水什么的也总是瞅着院子里没有人了,才轻手轻脚地出来。有时站在院子里,可一看见有其他的男房客出来,便头也不抬,溜也似地进了她的小屋,然后迅速地关上门。看见她的小心谨慎韩非便忍不住想起了:兔子,反正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暗地里便给她取了个名字:兔子!
兔子是在韩非搬进小院十几天后来的。她搬进来的那天刚好是星期六,韩非不上班正在屋里睡着懒觉。院子里却传来了一阵难得的说话声,好奇探头向外看了看,只见租房公司的那个小伙子又带了个男看房子。那人皮肤黑黑的,衣服也皱巴巴,一看便是从农村来的。而在他后面却有个年青女人,一声不啃地站着。她穿着件碎花有垫肩的连衣裙,耳朵和脖子上的首饰在阳光下黄澄澄地发着光——她也很土气,不过她的眼睛却很大,眼光一闪一闪的,异样的清亮。在这样的年代,这样的目光已经有些久违了,韩非不禁留心了她——她便是兔子。
中午,和惠琳聊了会天,韩非照例出去吃他的大排饭。兔子屋子的门开着,先前那个男的正坐着喝酒。兔子却在小屋的一个角落里一个人忙着做菜,虽说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可她依旧没有说话。
听兔子说话的声音,下面就成了韩非的一种执念,接下来的几天,只要从她门口经过时,韩非都会留心着屋里的动静。开始只是为她的沉默而好奇,到后来好奇竟然催发了一种别样的期待,总觉得她说话的声音应当是别样的清脆。可即便是这样的留心,韩非却并没有如愿以偿,最多的是听见她在屋子里轻轻咳嗽几声。那段时间,韩非正和惠琳有些僵持,平日回来就觉得无聊,莫名的韩非竟然冒起找她说话念头。有一次在下楼洗衣服,她也出来看晒的衣服干了没有,韩非以为机会来了,可还没来得及冲她笑出来,她便急急摸了一把衣服之后,头一低闪进了小屋,转身便把门关上了。
不过既然住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机会终究会有的。兔子的丈夫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反正每天晚上都很晚回来,兔子每天都会等,只要一听见外面有开门的动静,总会出来瞧瞧,看见不是就回头。由于院子里没有灯,我也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看见她转身时的动作比开门的动作慢了许多。不过机会却在这样的时间里诞生了。一次韩非加班赶这修改脚本,很晚才回来,小院里已经没有了灯光,也没有动静,本以为大家都是睡着了。可拿出钥匙打开铁门,咣咣的一声刚把门推开,那屋子里啪地声也亮起了灯,然后便是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响,她打开门,只穿着睡衣跑了出来。
“你回来了”声音有些急,但的确是很清脆,近乎娇润。
这是韩非第一次听见她说话,韩非抬头一看。她这才看清是楼上的租客,一时间竟然尴尬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等你老公”韩非赶忙打破僵局。
“嗯”她这才会过神来,然后把头一低,转身就往回走。
“工作真辛苦呀,每天都这么晚吗”韩非接着问道。
“嗯”她的声音还是很轻,轻得我几乎听不见。然后便是关门,等韩非走上楼,啪地一声,连灯也关了。黑夜顿时如潮水般涌进了她的小屋,瞬间便将那屋里的一切淹没。
以后的好几个星期韩非都没有再正面碰上过兔子,只是偶尔从她撩起的窗帘的缝隙看见她的身影。她好象出门更少了。不过那段时间也正忙,也就没那么在意了。等到忙完了的一个星期六,唐近叫了小曹和韩非一起去酒吧逛逛,晚上回来就晚了,想着惠琳的事情,心里想的越是茫然无力,索性起床跑到外面院子里抽烟。以为时间很晚了,所以院子里安静一片,只有虫子在墙角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孤独地鸣叫着。经过她的门口,里面却传来一阵阵吱吱的木板响,还伴随着重重的喘息声。韩非一听有些不好意思了,脸也没洗便抽身往回走。她却说话了,声音颤颤的,很细。
“我去桂香那干活去,人家说现在那招人”
“去——那干嘛,还怕我养不起你,收收废东西,摆个摊,一个月也不要赚上个几千块”男人说话的声又急又促。
“天天一个人在家,人家都笑话了”
“有什么好笑的,咱自己的事关他们什么,别想了,来,你换个身子......”
床板声叫得更响了,我蹑手蹑脚得赶忙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那时间一回到住处,如果没有朋友来的时候,一下班韩非总爱坐在外面,静静的呆着。而兔子依旧整天躲在她那小小的世界,做着一个小小女人。只是日子稍微过久了,人也熟了,她也就不再整天躲躲闪闪的,晾衣服就是晾衣服,倒水就是倒水,只是说话依然少得很。她的生活在这喧闹的都市里出奇的平静着,平静得几乎脱离了这个世界。可这平静下韩非却总感觉有些不安,仿佛在它下面隐藏着暗流,不停地涌动着,只要有一个裂缝它便会迸发出来。尤其是看见兔子日渐忧郁的眼睛在繁华夜色下偶然绽放的那一丝光彩,这种感觉就更强——那光彩仿佛是一盏亮在她心底的霓虹,时不时从她的心底溜出来与上海的繁呼应。
事情果然发生了。那些天不知道怎的,兔子的老公总是回来特别早,一回来便一个人坐在床沿上闷着头。有时还一个人喝酒,边喝嘴巴里总是骂骂咧咧的,“他妈的,开什么鬼会,还搞什么治安整顿,不就是几个洋鬼子要来吗!”
“喂,以后你要省着点花钱,这阵子风紧,事不好做,晚上满街都是警察”
“呸!狗娘大会……”
他说的是最近要召开的一场国际会议,上面指示下来,要做评比、检查之类的,象兔子老公做的这种黑不黑,白不白事情自然是收到了很大的冲击。
“我说过叫你省着点,你怎么就没有长耳朵,又买了这些菜来干什么。你的命就这么精贵,天天不干活,还得吃好的。”一天,当韩非下班回来,经过她的屋子时,她的男人正坐在床上气呼呼地说着,一只脚搁在床沿上,声音大的出奇。兔子则是默默地给他端来一盆洗脸水,递上毛巾。她男人好象并不领情,啪地扯过毛巾,呼地一声把头往水里一泡。
小屋里就这样吵吵闹闹地过了好一阵子,兔子则以命里注定般的态度默默承受着那个男人的喜怒哀乐。不过就在韩非刚刚适应下来这一切的时候,那小屋里却又突然间恢复了原有的平静。我心里纳闷,还以为是她男人又有了新的活了,可一看又不象,这边会还没有开完呢,再说每次下班她男人也回来了,按理他不应当这么早的。
改变的还有兔子。她的脸上也不再有那么忧郁的样子了,说话也多了些,声音也大了许多。走起路来也不再细手蹑脚的了,轻盈大方得多,小院里进进出出的,象是只翩翩起舞彩色蝴蝶。韩非惊诧于这变化,可又无法探个究竟。直到一天晚上在院子里洗衣服,他们的谈话才让我明白了其中的原由。
“电机,比我们家的缝纫机都容易,脚都不用踏,就是快得很,两只手忙都忙不过来,很快的……”她的声音中满是欣喜和惊奇。
“嗯,记住你就做这两个月,补贴家用,等风声一收,你就回来,这样天天厂里的家也顾不上,不象样。”她男人一边吃着菜,一边漫不经心的听着,临末还忘不了叮嘱一句。
“唔”她悻悻地回答声。
“我去桂香那干活去,人家说现在那招人”,韩非想起那天晚上她说过的一句话。原来他男人同意了。“她肯定又怎么求了好几次了吧”韩非心想。耳边忽然又传来了吱吱的木板声响和重重的喘息声,韩非笑了笑,自己看来是呆的太闲了,太能联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