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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不辞而别

沈紫瞻从码头上返回家中时,已经接近晚上九点了。他为了不让妻子看到车上的金银细软,特意把汽车停在一个街区之外,并且把那些金银细软埋在离家不远的一杆路灯柱下。处理好这一切后,他轻轻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转弯往家里走去。

刚转过弯就看到家门口停着一辆汽车,隐约看到车上坐着两个人,沈紫瞻顿时警觉起来,不知道来人是谁。他故意压低了帽沿,装作路人从汽车前面走过,仔细看了一下车牌,他当即吃了一惊,竟然是梅镇邦的汽车。他马上就与陆少疾联系在一起,看来陆少疾已经找上门来了。他转身躲在一个墙角下,观察汽车里的两个人。由于天气冷,两人只顾坐在汽车里说笑,并没有觉察到异样。沈紫瞻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用火柴点着,悄悄弯着腰靠近汽车,将烟雾狠狠地喷进汽车里,毫无防备的两人闻到烟雾,很快便失去了知觉。他拉开车门手起刀落,将两人全部刺死在坐位上。

解决了陆少疾的两个爪牙,沈紫瞻站在离墙几米远的地方,一个箭步踩着墙上凸起的石头抓住二楼的栏杆,顺势攀上二楼,悄悄地从窗户里爬进去,顺着楼梯准备下到一楼的时候,看到客厅的沙发上坐着陆少疾,黑石手里拿着枪站在他的旁边。林浅依坐在儿子的小床边上哄孩子入睡,梦寒端着茶壶不停地给陆少疾的茶杯里续水。

看到陆少疾这个阵势,沈紫瞻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必须要跟陆少疾做个了断,这几年来的所有的恩恩怨怨,今天必须有人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不是陆少疾死,就是他死。

想到这里,沈紫瞻大大方方地从楼梯上走下去,一边走一边拍手道:“欢迎欢迎,陆镇长大驾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哈——”陆少疾看到沈紫瞻从楼梯上下来,也站起身来冲他抱拳笑道:“沈兄好久不见,一向安好?”

沈紫瞻转头对林浅依道:“你带着孩子跟肖梦寒到楼上去吧,我跟陆镇长有些话要谈。”他看着妻子抱着孩子上楼后,才转过身来也抱拳回礼道:“托陆镇长的福,还能过得去。不知陆镇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

陆少疾笑道:“沈兄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前几天沈兄刚刚拜访陆某的府邸,还与陆夫人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这古训说得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愚兄今天来也与沈夫人亲切友好的交流,也算是还沈兄的人情,还请沈兄笑纳才好。”

沈紫瞻道:“既然陆兄已经与沈夫人亲切友好交流过了,现在天也不早了,那就请陆兄打道回府吧。”

陆少疾道:“哎呀,沈兄此言差矣,既然我陆某来了,岂有现在拔脚就走的道理。沈兄从陆某的府邸带走的礼物,陆某是否也要带走一些才公平啊。”

沈紫瞻道:“不知陆兄希望带走什么礼物啊,这座房子里的物品,只要陆兄喜欢,尽可以带走。”

陆少疾道:“是吗,陆某确实喜欢一样东西,就是不知道沈兄是否大方地交出来。”

沈紫瞻道:“哦,我这里还有陆兄看得上眼的东西吗?但说无妨。”

陆少疾两眼盯着沈紫瞻道:“你——的——人——头。”

沈紫瞻毫不示弱地说道:“有——本——事——来——拿。”

两个人都面对面死死地盯着对方,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两人同时准备拔枪的时候,站在一旁的黑石突然拔出枪对着沈紫瞻说道:“沈大少爷,把枪交出来。”

陆少疾仰天哈哈笑道:“怎么样,沈大少爷,你把人头交出来吧。”

沈紫瞻道:“你别得意的太早了。”他说着把枪掏出来退下子弹,放在桌子上。陆少疾对黑石说道:“赶快杀了他。”黑石拿过沈紫瞻的枪后调转枪口指着陆少疾道:“对不住了,陆少爷,你也把枪交出来。”

陆少疾怒道:“黑石,你这个狗奴才,你想造反呐。”

黑石冷笑道:“陆少爷,我在你手下干了这些年,每天像哈巴狗一样伺候你,想不到吧,你也有命运交给别人的时候,我等的就是今天让我掌控你们的命运的机会,你们不是要做个了断吗,好,我给你们机会,这个机会绝对公平,生死各由天命。”

陆少疾刚要发作,看到黑石用枪指着他,只把枪掏出来交给黑石后忍住怒火问道:“怎么个公平法?”

黑石拿过陆少疾的枪别在腰间后道:“沈少爷,陆少爷,你们看好了,我这把枪里只有一颗子弹。”他左手拿起沈紫瞻退下子弹的左轮手枪,装进一颗子弹,特意将转轮转了一下才合上:“你们不知道哪一枪是空枪,哪一枪会射出子弹,为公平起见,扔大洋决定谁先对自己开枪。”黑石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大洋,“大洋双数由沈少爷先开枪,大洋单数由陆少爷先开枪,谁违反规则,别怪我黑石的子弹不长眼睛。”黑石将一把大洋撒在桌面上,有几个大洋在桌面上转起来。沈紫瞻与陆少疾都注视着桌子上转动的大洋,当大洋全部安静地倒在桌子上的时候,黑石冷笑着数了数,总共十二个。黑石一只手把只有一颗子弹的枪递给沈紫瞻,另一只手拿着枪指着两人。沈紫瞻接过手枪,神情坦然地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咔嚓”,他打出的是空枪。就在他把枪递给陆少疾的时候,陆少疾故意没有接住把枪掉在桌子低下。黑石非常恼怒地用枪指着陆少疾,让他把枪捡起来。陆少疾故意伸脚把枪踢到黑石脚下,他趁黑石低头找枪的时候,飞起一脚将黑石手上的枪踢飞了。黑石的身手不在陆少疾之下,他忍着痛回身一脚将陆少疾踢倒在地上,两人瞬时在地上撕打起来。沈紫瞻站在旁边看两人在打斗,眼睛却在地上找黑石被陆少疾踢飞的枪。陆少疾抢先捡起他故意掉在地上的枪后对准黑石连连开枪,但他连打了两枪后都是空枪。黑石仰着头哈哈大笑道:“姓陆的,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想赢我,做你的大头梦去吧。”他正得意笑着,就在他想掏出别在腰间的另一把枪时,突然喉咙里像卡了什么东西,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只能干咳着。当他看到陆少疾手里冒烟的枪时,才想起那把手枪里是有一颗子弹的。“你……你……”只听到“嘭”的一声,黑石强壮的身躯倒在地上。

惊魂未定的陆少疾看到黑石倒下去,他立即站起来与沈紫瞻抢夺黑石的手枪,两人在客厅里展开非常激烈的交手。尽管沈紫瞻受过特工训练,可没有想到陆少疾这两年也没有闲着,功夫大有长进。两人的功夫水平在伯仲之间,但眼疾手快的陆少疾还是抢在沈紫瞻之前夺到枪,他用枪指着沈紫瞻道:“黑石这个狗奴才想跟我斗,差得远呢,你也一样,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俩的周年。”

沈紫瞻站起身来弹了弹身上的灰尘道:“你也别得意得太早,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陆少疾道:“他娘的,真是死鸭子嘴硬,你死到临头竟然还口出狂言,今天就让你亲眼见识你的死相。”

沈紫瞻道:“等一下。”

陆少疾道:“我还真以为你不怕死呢,原来也是胆小如鼠之辈,怎么舍不得你那漂亮的老婆吗,我会替你照顾好她的,哈——”

沈紫瞻道:“我从加入军统那一天起,早就是个死人了,只是在临死前给你一些忠告。”

陆少疾道:“你还是少费口舌了,我不管你是军统还是国防部,少拿这些来吓唬我,我这人从不念旧情,莫说是同学,就是梅镇邦也别想劝动我。”

沈紫瞻道:“你稍安勿躁,我不是要劝你,只是想告诉一些你不知道并且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陆少疾想了想道:“好吧,说来听听。”

沈紫瞻道:“你知道我为何要杀高英洁吗?”

陆少疾道:“哼,还不是因为他是日本人。”

沈紫瞻道:“你又知道我为何杀梅安琪和梅安然?”

陆少疾听了跳起来用枪柄敲打沈紫瞻的头后咆哮道:“她们果然是你杀的,你这个狗娘养的,没想到我还没问你竟然自己承认了,你说你为何要杀她们两个。”

沈紫瞻听到“狗娘养的”四个字,顿时怒火中烧,但他压住火气道:“你还知道为何梅安琪给你生不出儿子吗?”

陆少疾道:“它们之间有联系吗?”

沈紫瞻道:“聪明,这中间当然有联系。那次梅安琪在辅仁医院住院,高英洁为了检验一种新的绝育药的效果,就在梅安琪身上试验,碰巧这份试验报告被我拿到了,为了防止再有别的人受害,所以我杀了高英洁这个日本鬼子。”

陆少疾道:“那你为何要杀梅安琪呢?”

沈紫瞻道:“你因为她不能生育,就把她献给了日本浪人,让日本浪人糟蹋她,我不忍心她再承受这种污辱,所以我杀了她。”

陆少疾道:“那只不下蛋的鸡,光占着窝耗费粮食,死了也好,那梅安然呢?她与你无任何瓜葛,你为何连她也杀?”

沈紫瞻道:“你想让梅安然给你陆家传宗接代,门都没有,你坏事做尽,丧心病狂,那你陆家就应该断子绝孙。”话音刚落,他的脸上就挨了陆少疾一记响亮的耳光。只听到陆少疾恶狠狠地说道:“你这个畜牲,我这些年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盼得梅安然怀孕,好给陆家传宗接代,你竟然毁了这一切,你就得付出代价,我也让你断子绝孙。”两人正吵着,忽然陆少疾扭头看向楼梯的方向,沈紫瞻顺着陆少疾的目光扭头看过去,只见林浅依抱着孩子站在楼梯口,显然她已经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她怔怔地看着丈夫,完全忘记了旁边拿枪的陆少疾。

陆少疾看到林浅依抱着孩子,便松开抓住沈紫瞻的手,向林浅依走去:“沈太太,你把孩子交给我,我保证你跟你丈夫的安全。”

沈紫瞻连忙上前拦住他的去路后说道:“你有本事冲我来,所有的事都是我干的,跟她没有关系。”

陆少疾对他说道:“姓沈的,你让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竟然还想保全她们,太可笑了,真不知道你是幼稚还是无知。”就在陆少疾再次推开沈紫瞻准备走向林浅依母子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沈紫瞻从袖子里掏出那把随身携带的飞刀,手一挥,一道寒光径直飞向陆少疾的喉咙,只听“啊”的一声,陆少疾被沈紫瞻的刀刺中,血溅当场。就在陆少疾马上要倒下去的时候,他手一摆,对着沈紫瞻开了一枪后,倒地,毙命。

沈紫瞻屈膝一蹲,本能地躲过陆少疾的子弹,子弹“咻”的一声从他耳边飞过。他上前看了看陆少疾,确定他已经死了,顺手检查了一下他随身带的东西,发现有一张绝密的军用城防图,上面标注得清清楚楚的关于南京地区的道路、桥梁、城墙的标高尺寸以及军队人数。沈紫瞻觉得非常庆幸,他及时截获了高彦敏与陆少疾携带的机密文件,如果这些机密文件落到日本人手里,南京城防在日本人面前将形同虚设。

就在沈紫瞻匆匆检查完陆少疾身上的物品后,正准备起身的时候,就听到妻子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园璎,园璎……”他听到哭声后赶快来到妻子身边,看到妻子怀里的儿子双眼紧闭,妻子抱孩子的左手上满是鲜血。他连忙检查了下妻子和儿子的身体,发现鲜血是儿子的,陆少疾最后那一枪不偏不倚地打在儿子的后背上,鲜血已经把儿子的衣服全都浸透了……

林浅依抱着儿子的遗体放声大哭,沈紫瞻眼前一黑,几乎跌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他紧紧地抱着妻子和孩子,也放声大哭起来,一直哭到精疲力竭。肖梦寒在旁边看到夫妻二人悲恸不已,也忍不住落泪。

一个漫长的晚夜又一个漫长白天,沈紫瞻草草地处理完陆少疾和黑石以及门口汽车里的两个人的尸体后,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妻子身边,几乎水米未进。妻子始终紧紧抱着儿子的遗体不放,头紧紧地贴在儿子冰冷的小脸上,嘴里不时地哼着哄儿子入睡的催眠曲。沈紫瞻几次劝说妻子放下儿子,让他把儿子的遗体下葬,但妻子就像没有听到一般,根本不回他的话,只是把儿子的遗体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怕沈紫瞻把儿子抢去一般。深知林浅依脾气的肖梦寒在旁边也下敢多说话,只是不停地拿毛巾给林浅依和孩子擦拭脸上的泪水和血污,她几次想把孩子接过来,林浅依都不肯放手,她只好按照风俗在家里的香案上点上白蜡烛,在宣德炉里点上追魂香,在香案的四个角上挂上招魂幡,为沈园璎招魂超度。

看到妻子如此地难过,沈紫瞻心里也自责不已,如果不是他为梅安琪做的这一切,陆少疾或许不会找上门来,儿子也不会死于陆少疾的枪下。梅安琪再怎么好,也是别人的妻室了,他的心里因为总是放不下梅安琪才会这样,虽然他现在已经彻底放下了梅安琪,可陆少疾却不合时宜地找上门来。他本该对陆少疾有所防备的,但他从淳化镇回来后一直忙于参加南京城的保卫战,竟然把陆少疾疏忽了,才导致这样的一个恶果。

到了晚上的时候,林浅依忽然主动走出房间,她把穿戴整齐的沈园璎交给肖梦寒,嘱咐她到街上的棺材店里去找一口像样的棺材装殓儿子,自己走到餐桌上旁若无人地吃起晚饭来。

沈紫瞻小心翼翼地给妻子夹菜,但妻子却视而不见,仿佛当他不存在一样。他知道妻子现在对他非常极为愤怒,她心里的怒火就像积压已久的火山熔岩,随时都会喷涌而出。他越是想讨好妻子,林浅依越是没有理会他,整个晚饭过程,林浅依没有说过一句话。

吃过晚饭,沈紫瞻很想与妻子好好说说话,但因为儿子的突然死亡对夫妻二人打击太大,让他一直开不了口。他有很多话要跟妻子说,他想告诉她所有的事,包括他上学的时候参加共产党,后来加入军统,曾经多次执行军统任务,在上海所做的一切,他想说他这样做是出于对国家的责任,不告诉她是出于对她的保护。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两个人就像当年刚刚拜完堂那样,默默地坐在床边没有任何交流,只不过刚拜完堂时没有交流是因为妻子害羞,而现在则是因为妻子的愤怒。

沈紫瞻觉得自己了解妻子的性格,按林浅依以往的脾气,她生气的时候是能让他明显感觉到的,能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每当她生气的时候,沈紫瞻就哄哄她开心,或者让她耍耍小性子就没事了。这正是他喜欢妻子的地方,连生气都优雅地让人无法企及。

这一次,沈紫瞻也希望妻子能像以前那样,耍耍小性子就没事了。人死不能复生,对于活着的人也是一种折磨。“天不早了,我们休息吧。”沈紫瞻试图打破这种可怕的沉默,主动跟妻子说道。林浅依也不搭话,背对着他和衣侧躺在床上,沈紫瞻拉过一床棉被给她盖上。“明天就离开南京吧,现在战争的气氛越来越凝重,日本人已经从三面逼近南京城了,再迟恐怕就走不了了。明天你跟梦寒收拾一下东西,我送你们去重庆。”林浅依依旧没有答话,沈紫瞻过来看时,发现妻子竟然睡着了,他给妻子脱了鞋,仔细盖好被子,关上房间里的灯,轻轻带上门下楼。

这时楼下传来“嘭嘭嘭”的敲门声,肖梦寒过去开门,看到门外一位穿军装的青年。肖梦寒非常诧异,问道:“你找谁?”那名军人道:“我找一下沈紫瞻将军。”肖梦寒惊讶道:“沈将军?请稍等一下。”沈紫瞻正下楼,肖梦寒对他说道:“少爷,门外有人找沈将军。”沈紫瞻道:“我去看看,你上楼照看小姐吧。”他走到门口,看到那名军人说道:“你是?”那名军人向沈紫瞻敬礼道:“将军,我是唐生智将军的副官程逸群,将军派我来接您去开会,汽车就在外面。”沈紫瞻道:“现在就去吗?”程逸群道:“是的,将军,军情紧急,马上就得走。”沈紫瞻道:“容我几分钟安排一下,你到车上等我,我马上就来。”他匆匆关上门,到楼上看了一下妻子,交待肖梦寒道:“我出去有点事,你抽空收拾一下行李,明天我送你们离开南京城。”肖梦寒道:“知道了,少爷。”

沈紫瞻出门去了,肖梦寒在房间里一边做针线一边守着林浅依。突然睡梦中的林浅依大哭起来,不停地呼唤道:“爹,娘,园璎,你们在哪里?”肖梦寒连忙过去使劲摇醒她道:“小姐,醒醒,您做恶梦了吗?”林浅依睁开眼,看到房间里微弱的灯光和旁边的肖梦寒,问道:“现在什么时辰?”肖梦寒道:“小姐,现在快午夜十二点了。”林浅依道:“梦寒,有种不祥的预感一直萦绕在我的耳畔,我刚才梦到爹娘还有园璎,他们在雾蒙蒙的细雨中离我并不远,我喊他们,他们却听不见,我只好在细雨中努力地寻找他们,但他们好像慢慢地飘向远方。”肖梦寒道:“小姐,别多想了,你这两天太累的缘故,休息一下就没事了。”林浅依道:“你收拾一下行李吧,咱们天亮就走。”肖梦寒道:“小姐,咱们去哪里?”林浅依道:“先去码头再说,能到哪里算哪里吧。”肖梦寒道:“小姐,少爷出去的时候也交待要收拾行李,他说他回来就送咱们出城。”林浅依道:“你简单收拾一下吧,其实这个家也没有什么可以带的了,爹和娘走的时候一直不告诉我他们去哪里,估计他们暂时也不想让我们找到他们了,以后只能靠我们自己了。”肖梦寒道:“小姐,少爷不跟我们一起走吗?”林浅依道:“我们先走,我留信给他吧。”

肖梦寒到楼下收拾东西去了,林浅依坐在房间里枯坐了一会儿,然后取出纸笔,谁料提起笔还未写一个字,泪水竟止不住地往下流,怅然良久,她才下笔给沈紫瞻写信。

紫瞻夫君,卿卿如晤。

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称你夫君了,我现以此书与你永别。当你看到此书时,我和梦寒已经离开了南京,去找寻我今生注定的宿命了。请不要问我们去哪里,我们也不知道哪里是我们的安身之所,之所以用书信的方式与你告别,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当面对你说出这些在我心里压抑已久的话。我写这封信,泪水伴着笔墨一齐落在纸上,虽不能自已,但也无可奈何,因为从此我们将天各一方,在各自的那方蓝天下,独自守着各自的那方净土终老一生,或许这是我们今生最好的结局。本来我们是两条平行线,记不起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一起,权当我们回到了初次相识的情景,因此无须感到难过。

还记得我们当年初次相遇的情形吗?那时的我们,青春焕发,朝气蓬勃,尴尬的处境中自带有一种引人入胜的光芒,瞬时间我们的光环便笼罩了彼此,于是我们在象牙塔内牵手,在宁静的水乡走进我们婚姻的殿堂。只是未曾料到那时的美梦终有醒来的时刻,当初的我们可曾会想到今日之结局。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也许是我们共同追求的最佳精神状态,婚后的我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加上我们爱情的结晶呱呱坠地,我想我们今生可以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我多么希望我们今生能长相厮守,但是再好的婚姻仍然败给现实。常言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理解男人要有自己的事业,因此我可以容忍你作为特工为党国效力去无限度地执行任务、将自己一次次处于危险之中,也可以容忍你长时间杳无音讯,甚至我可以放弃我的一切伴随你远走上海去追求你所谓的事业,这些我都可以忍受。但我无法容忍你假特工之名行私心之实、借执行任务之机中饱私囊、挟军统尚方宝剑公报私仇、公然纳妾。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象牙塔里的沈紫瞻吗?我甚至怀疑爹娘的下落是否与你有关,倘若是真,可能托梦告我?

园璎出生以后,我常常想,纵使你不在我身边,有儿子陪伴我,今生也可以安度此生,因为我可以把对你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但儿子的离去打碎了我对你仅存的一点执念,冰冷的夜晚已经没有了家的温暖,彼此的眼神中也没有了爱意的光芒。我们的婚姻更像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改正它也为时不晚。我现在与你已经没有话可说了,此生之憾犹如长恨东去的流水,伤感之绪恰似更行更远的春草。如果来生有缘,我们再在蓝桥相会吧。

林浅依写完这封信时,早已哭成了泪人,她双手擎着信,浑身颤抖着。肖梦寒看到后过来说道:“小姐,不要难过了,天快亮了,我们准备启程吧。”林浅依停止哭泣,她把信叠好放在书桌上,上面用沈紫瞻最喜欢的砚台压住,提起行李箱,出门前回过头来仔细地环视了一下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然后走出去,轻轻带上房门,与肖梦寒一起下楼去到客厅。她站在客厅的沙发旁边站住,眼睛里透着晶莹的泪光,忽然她对肖梦寒笑道:“有谁能料到,这里竟然是我跟少爷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当时他因为参加共产党被警察局的人追缉,不得已逃到咱家来才躲过一劫,没想到我们就在这情况下见面,后来我们多次在学校碰到才熟悉起来。我少女时代做梦的时候,也曾幻想我的意中人一定是一个在乱世中不甘于平凡的英雄,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却没有想到他是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被人追缉,而我还执着地活在我的梦里。”说罢,眼泪又顺着她的双颊悄悄地滑下来。肖梦寒道:“小姐,别太难过了,咱们尽快离开这个伤心地吧,一切还都会好起来的。”林浅依道:“还能好得起来吗?上学的时候读杜甫的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诗句,总是不能理解安史之乱给国家带来的灾祸,现在却有扎心的体会。”肖梦寒提着行李跟着林浅依走到门外,林浅依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家,让肖梦寒带上房门,抻手拦了两辆黄包车去往码头。

到了码头,肖梦寒奋力抢到了两张前往重庆的高价船票。两人登船后,轮船即将启航的时候,林浅依望着在薄明的晨曦还未苏醒的南京城,心中涌起浓浓的伤感,顿时泪流满面。肖梦寒劝解道:“小姐,不要难过了,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来的。”林浅依道:“以前离开南京的时候,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触,只是怀着对故乡的眷恋而思念南京城,而现在,却因一个人而恨一座城。”肖梦寒只是默默地听着,眼睛里噙着泪,目光注视着南京城。

自从十一月二十日蒋委员长确定迁都重庆后,南京的战争气氛就完全笼罩在城市的上空。二十四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发布公告,正式任命唐生智将军为南京卫戍司令后,唐生智就不断地调集军队并召集守城将领开会,不停地通过新闻界给大家打气,要大家相信南京卫戍司令部麾下的部队能够守卫南京。一时间,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南京卫戍部队能够守卫首都,南京的新闻媒体则给唐生智起了个外号叫“首都疯子”。好在唐生智本人并不介意这样的外号,他在蒋委员长召集的国防最高军事会议上对蒋委员长保证:坚守南京,临危不惧,临难不苟,没有蒋委员长的命令绝不撤退,大义凛然的表态颇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但沈紫瞻对唐生智担任南京卫戍司令长官是不看好的。在他看来,最高国防军事会议里的将领们,单论军事指挥能力首推桂系的白崇禧与刘斐,但白崇禧与刘斐却都认为南京不能守,也根本守不住,无论让谁来守南京其实都是无奈之举。再加上唐生智仍然没有实际的军队指挥权,国民党内派系林立的军队难以听从他的调遣。而且从最高军事委员会发布的公告来看,沈紫瞻觉得蒋委员长也很矛盾,守与不守南京对蒋委员长来说也是两难,守估计守不住,但要弃守南京,对苦心经营南京十年的蒋委员长也是难以割舍的,但是不战而退对先总理的在天之灵是严重亵渎。

但要守一座必定守不住的城市,对于所有参加守卫南京的将领来说,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沈紫瞻坐在会议室里听着守城将领们介绍当前日军的进军形势:十一月二十一日,日军第十军之第六、十八、一一四师团和国崎支队向吴兴(湖州)推进;十一月二十三日,日军第十六、十三、九师团以主力向无锡推进;十一月二十五日,沿太湖南岸西进之敌人以第一一四师团主力进攻长兴;以一部进攻宜兴。而我军的形势是:宋希濂率第三十六师残部抵达南京,目前还在休整当中;从广东赶赴前线的第八十三军已经到达无锡,担任掩护主力撤退任务;俞济时率第七十四军残部退至南京东郊,也处于休整状态。所有参战部队在南京城东七十五公里处完成弧形防御线,起自镇江经丹阳、金坛、溧阳而至兰溪。

在铁道部的地下防空洞里开了一夜的会,天已经大亮的时候,忧心忡忡的沈紫瞻才从地下防空洞里出来。他匆匆往家里赶,他要在晚上到来前将妻子送走,以便他能全身心地参加南京保卫战。

进了家门,看到偌大的房子里非常的冷清,听不到一丝的动静,他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难道出了什么事吗?”他心里想道,脚步急促地登上楼梯来到二楼,他来到与林浅依的卧室门口,里面仍然没有动静。他轻轻推开虚掩的门,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心里有些发慌,“浅依,浅依——”他连声叫妻子的名字,但没有人回答他。“梦寒,梦寒——”他偶然看到书桌上的砚台下面压着一张纸,他拿开砚台,发现是一封信,他展开信读完,顿时眼前一黑,一下子栽倒在床上。

整整一个上午,沈紫瞻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房间里天花板,脑子里回想着与妻子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已经伤透了她的心,我得尽快想个办法重新赢回她的芳心。”他心里想道。从前他只把妻子当成是梅安琪的影子,因为她们有非常相似的地方,他是因为给母亲冲喜才草草地把她娶过门,所以对妻子并没有投入太多的感情。他原来一直认为,他最喜欢的人是梅安琪,梅安琪的一颦一笑都让他非常着迷,即便她成为陆少疾的妻子,他也没有减少丝毫对她的喜欢,他甚至把白芷当成梅安琪来宠爱。可当他在“紫园府”再次见到梅安琪的时候,心中仅存的对她的喜欢竟然刹那间荡然无存了,原来他所喜欢的只是梅安琪的肉体,当她的肉体被日本人糟蹋以后,他虽然难过但还是毅然决然地杀了她。正是在他杀她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他最爱的人还是妻子,是妻子一直陪伴他左右,她能体谅他的心情,洞察他的喜怒哀乐,妻子早已成为他心灵的慰藉。妻子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其实是在思念妻子,他竟然没有觉察到,没有体会妻子的痛苦,难怪妻子会决绝地不辞而别。

下午的时候,他翻身下床,从衣柜里找出箱子开始收拾行李,他决定去寻找妻子,现在他是妻子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不能再让她承受离别的痛苦,他会尽快地找到她,告诉她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求得她的原谅,“我一定得办到。”他在心里暗暗地下决心。

就在他收拾好行李,走出房门准备前往码头的时候,一辆军车停在他面前,从军车上跳下来一个人,他认出是唐生智将军的副官程逸群,程逸群看到沈紫瞻提着行李,立即上前对他说道:“将军,唐生智长官有令,所有守卫南京城的将士,敢有临阵脱逃者,着即就地枪决。”沈紫瞻道:“我没有逃走的意思,我收拾好行李,现在就去司令部报到。”程逸群道:“既然这样,那就上车吧,现在形势十分危急,唐长官希望你抓紧时间与其他参谋会合,商讨作战方案。”两人上车,汽车向设在百子亭唐公馆的卫戍司令部驶去。

到了唐公馆,沈紫瞻看到两位副司令罗卓英、刘兴、参谋长周斓以及诸位参谋人员和守城主要将领都在座。唐生智构筑了三条防线以应对日军凌厉的攻势,最外围的防线是大胜关、牛首山、淳化镇、青龙山、栖霞山与乌龙山,主要以山地为依托进行防御;中间一条防线是复廓防线,主要以南京城墙为内廓防线,外廓防线包括紫金山,麒麟门、雨花台、下关与幕府山要塞炮台为依托进行防御。他给大家打气道:“这三条防线固若金汤,日本人是难以攻破的,如果外线实在顶不住,可以撤到外廓防线;外廓防线顶不住了,可以撤到内廓;如果内廓还顶不住,就撤到城里打巷战。从外线到复廓阵线距离不算近,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组织下一条防线。总之,各位同仁要以国家为重,打好这场南京保卫战,我等已经提前写好了遗嘱,不成功,宁成仁。”他的一番慷慨陈词让在座的所有人都备受感染,大家誓与南京共存亡。

沈紫瞻也受到现场气氛的感染,他也写好了遗嘱交给副官,如果身有不测,副官会把大家的遗嘱交给各自的亲人。

接着,唐生智宣布各部队的任务:第七十二军第八十八师担任水西门、中华门、武定门、雨花台的守备;第七十八军第三十六师担任玄武门、红山、幕府山、挹江门的守备;教导总队担任光华门、中山门至太平门、紫金山、麒麟门及天堡城的守备,另派一部守备乌龙山要塞;第七十一军第八十七师防守通济门和光华门一带,宪兵队担任定淮门、汉中门和清凉山的防守。南京外围阵地由第74军布置于牛首山至淳化一线,第六十六军、第八十三军布置于汤山东西两侧。总共能参加战斗的兵力只有八万多人,可日军总兵却超过十五万人,而且日军火力优势明显,加上日军还有飞机助阵,如何能守得住南京呢?

唐长官还向大家分享了他在两年前指挥过南京保卫战的演习战果,当时负责进攻的部队在南京城的外围就被歼灭,引得整个会议室里一片乐观之声,大家情绪高涨,都认为南京卫戍司令部麾下的部队能够守卫南京城,南京高大的城墙足以将日军挡在城外。然而听着唐生智对军队的布置,沈紫瞻虽然不怎么懂军事,但他觉得唐生智这样将兵力分散使用,处处设防其实等于处处不防。因为一个师的兵力防守几个大门,一旦日军进攻,到处都是薄弱环节,而且所有的兵力首尾不能相顾,被日军突破将会变成时间问题。而且唐生智把所有的兵力都布置上去,没有机动兵力,万一有哪个环节告急,他该怎么应付呢?当他把疑问向总参谋长周斓提出时,周斓对他说道:“蒋委员长已经定了唐长官指挥保卫战,你乱扯什么,你能你去指挥。”沈紫瞻听后,不敢再言语,只得讪讪地回到座位上。

开完会,沈紫瞻返回岳父家中,他把埋在路灯底的财物全部取出来交给副官程逸群,叮嘱他转交给唐长官,可以用这些钱去购买军火来保卫南京。程逸群领命而去。他独自进入家中,看到家里熟悉的一切,伤感之情油然而生,特别是当他看到他来到他们的卧室,想起与妻子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不由得泪流满面,那一天发生的事早就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妻子美丽的胴体、娇嫩的肌肤以及不算挺拔的胸脯,都让他伤感不已。只是他后来一直无法真正忘掉梅安琪,才让妻子负气出走,这兰因絮果的婚姻,痛苦自不必说。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值此国家危难关头,他必须要报效国家,如果他能从南京保卫战中活下来,他会去找回妻子,求得她的原谅,就算是走遍天涯海角也在所不惜。如果他不幸战死沙场,那他只能寄希望于来生了,来生再与妻子重续前缘。

连日来日军飞机的轰炸,让南京的一些军事设施成了残垣断壁,坍塌的楼房已经随处可见了。为了躲避日军的轰炸,蒋委员长只好将办公地点搬到了紫金山的防空洞里。十一月二十九日,日军飞机轰炸过后,蒋委员长率唐生智、罗卓英、周斓、桂永清、孙元良、顾祝同、胡宗南、钱大钧以及江宁要塞司令邵百昌等,到紫金山、雨花台、狮子山等地视察南京复廊阵地。在瑟瑟寒风中,蒋委员长登高遥望,心中百感交集,南京的生死或许就在这十日之间了,他对南京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十二月一日,江防要塞江阴失守,南京东面再无屏障。十二月二日,西南面的日军占领芜湖,从西边向南京包围过来;十二月三日,日军上海派遣军和第十军主力正沿着沪宁铁路线向南京杀来,其先遣部队已经占领了扬州和镇江一带。日军旦夕将至,形势对守卫南京的将士来说,严峻程度已经无以复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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