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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赤色革命

南方的阴暗潮湿的梅雨天气,像雾似的毛毛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让人的心情格外压抑。室内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衣服上都有一股霉味,以前父母在的时候,母亲常常拿檀香熏衣服,现在妻子不在家,沈紫瞻也顾不上这些,只有妹妹沈紫稹给哥哥洗晾衣服的时候熏一下,可那残留在衣服上味道活像花丛里钻进一只臭鼬,沈紫瞻只好凑和着穿,周末回到岳父家的时候,妻子才会重新给他清洗一下。

由于孙有智受了重伤,沈紫瞻带着从国外进口的治伤药去看望他。沈紫瞻问起张亚夫的下落,孙有智道:“从那天以后,张亚夫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还有就是原来我的保镖黑豹也不见了踪迹,几乎可以肯定张亚夫就是刺杀我的主谋,最近你也要小心,狗急了会跳墙,不知道张亚夫还会做出什么事来。”沈紫瞻道:“孙大哥,你好好养伤吧,不用牵挂我,我会小心的。还有就是你打算怎么对付张亚夫他们?”孙有智道:“几乎可以肯定张亚夫跟陆少疾有来往,他想借你的手杀我,然后再除掉你,此人何其歹毒,我一定会替帮主清理门户的。”沈紫瞻道:“其实用不着你下手,我们可以借他人之手除掉他。”孙有智道:“哦,你有好主意,说来听听。”沈紫瞻笑道:“我觉得可以利用他和陆少疾之间的矛盾,以利益结盟的人,最容易因为利益不均而散伙。”他在孙有智耳边密语了几句。孙有智点头说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要小心才好,如有需要人手,我这里可鼎力协助。”沈紫瞻道:“如果需要人手的话,我会直接跟你说的,你现在安心养伤为上。”此时分舵有手下进来禀报说重要的事,沈紫瞻连忙起身告辞。

沈紫瞻回到家中,看到桂叔领着一个乡下妇人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过来,桂叔对那妇人和半大小子说道:“来见过少爷。”那妇人和半大小子有点怯生生地过来行礼说道:“见过少爷。”那半大小子给沈紫瞻鞠躬说道:“大少爷好。”沈紫瞻道:“桂叔,这是?”桂叔道:“是我那屋里头的和我的小子,我让人今天把她们从乡下接过来。”沈紫瞻问那半大小子道:“都长这么大了,我们好久不见了,我记得小时候我们还在一起玩呢。我记得你小名叫狗儿吧,你大名叫什么来着?”桂叔道:“大名叫黎修为。他娘俩在乡下待久了,眼生,还请大少爷多担待。”沈紫瞻道:“正好药店正缺伙计,就让他去药店吧,等药场重新开工了,让他去药场当经理。”桂叔道:“让他当个伙计都已经抬举他了,以后有什么杂活你让他干就行,当经理他不是那块料。”沈紫瞻道:“修为一看就是个老实孩子,以后肯定能成大器。你们一家三口住家里来吧,家里正好有地方住。”桂叔道:“就不麻烦大少爷了,我在镇上找好了房子,离咱家不远,几分钟就能到。”沈紫瞻知道桂叔的脾气,也就不再勉强,只是让桂叔如果需要钱就到帐房支取,一家三口谢过大少爷后就出去了。

桂叔把家里安排就绪后,就每天开车带着儿子接送大少爷。自从潘加悟离开后,家里没有正经的司机了,平时有事都是桂叔开车,正好借这个机会可以让黎修为学习开车,等开车熟练了就让他接送大少爷。沈紫瞻突然再见到小时候的玩伴,心里十分高兴,小时候一起在梅龙湖玩耍的场景即显现在眼前,一晃都十多年过去了。他见黎修为十分勤快,就让他到药店里学习中医药,黎修为也乐于学习,桂叔对大少爷也非常感激。

这天沈紫瞻正在药店里聚精会神地看书,只听楼梯口传来“噔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沈紫瞻抬头一看是黎修为,便开口问道:“是什么事这么着急?”黎修为道:“少爷,楼下来了一位客人,说跟您约好了谈笔生意。”沈紫瞻觉得纳闷,他起身随着黎修为下楼,看到门口背对着他站着一位头戴礼帽身着蓝布长衫的人,他走近那人问道:“先生您是?”那人转过身来摘下礼帽说道:“是我。”哦,原来是周公朴。沈紫瞻紧张的神情松弛下来说道:“周先生,有请楼上坐。”周公朴道:“好,沈先生请。”两人上楼,黎修为沏了两杯茶上来,沈紫瞻道:“上次匆匆一见,很多事没来得及细说,周先生也做药材生意,主要做中药还是西药啊?”周公朴道:“中药,也做西药。”沈紫瞻道:“那先生需要哪几种药?”周公朴道:“目前比较紧缺的是一些抗炎药,像碘片、吗啡之类的。”沈紫瞻道:“先生说的这几种药,都是国民政府控制非常严的药物种类,市面上是很难搞到的,可即便我能搞到,先生也运不出这江浙地区,最终还是白忙一场,先生不如搞其他的药品,一样都能赚钱的。”周公朴道:“我知道这些药品很难弄到,所以才来麻烦沈先生,沈先生不用担心价钱方面,价钱由沈先生定。”沈紫瞻道:“先生您有所不知,这个真不是价钱的事,国民政府的财政税收主要来自控制的江浙一带,孔祥熙对盐和特种药品的监管十分严格,对走私盐和药品的处罚也是非常严厉的,前几个月,有几个走私浙盐到皖北的,被浙江税警团查到就直接枪决了。”周公朴道:“怎么沈先生对盐业也这么熟悉?”沈紫瞻道:“不瞒先生说,我家祖上一直是做盐业生意的,到我父亲才增加了药材生意,只不过盐场在我手里弄丢了。”周公朴不解地问道:“沈先生所说的弄丢的意思是?”沈紫瞻尽量轻描淡写地说道:“跟镇公署有些过节,被对方霸占去了。”周公朴吃惊地说道:“盐场这么大的财富,镇公署说占就占去了吗?你没有去跟对方讨个公道?”沈紫瞻道:“讨公道?现在国民政府里派系严重,互相不买账,估计除了蒋委员长,其他谁也拿不回来,我父母现在也双双去世,现在家道中落,不怕您笑话,我也只能靠这小小的药店勉强度日了。”周公朴叹息道:“现在的国民政府,已经没有当年北伐军的革命气息了,只能是买办阶层的代表,相信它很快就会成为革命的对象的。”沈紫瞻立即把手放在嘴边“嘘”了一声,他走到窗户边左右看了一下,轻轻放下窗扇说道:“这种话小声点说,现在镇上到处都是镇公署的耳目,我都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了。”周公朴笑道:“这淳化镇上也这么严重吗?”沈紫瞻也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周公朴道:“这样吧,先生帮我办五百大洋的药品,不限种类,酒精、纱布、药棉之类的也可,货物种类由先生来定,三天之后我来运,我先付先生一百大洋的定金,运货时付清余款,先生觉得如何?”说着,他从怀里掏出用红纸包着的大洋,在手里轻轻用力攥了一下后放在桌子上,打开红纸展开来看,银光闪闪的大洋立即呈现在两人面前。沈紫瞻见了大洋说道:“现在淳化镇上,镇公署规定只能用中央银行的钞票,在街上用大洋会被警察抓起来的。”周公朴道:“沈先生不要太过相信钞票,按目前的状况,钞票终究只是一张纸,最终会不值钱的,因此在国统区,用大洋才更让人放心。”说着,他拿起一块大洋吹了一下放到沈紫瞻的耳边说道:“沈先生放心吧,这些大洋都是真的,我不会让先生吃亏的,所以才用大洋付货款。”沈紫瞻道:“既然先生这样相信我,那一言为定,我肯定不会负先生所托。”周公朴道:“这就好,以后还会再合作的。”沈紫瞻看他拿起帽子准备起身,伸手挽留道:“先生不忙离开,天色不早了,不如我请先生吃晚饭吧,尝尝淳化镇上的特色菜。”周公朴道:“这次就不了麻烦了,等打开这条渠道后我请先生到秦淮河上再畅游一叙。”沈紫瞻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再坚持,将他送到门口,帮他拦了一辆黄包车目送他离开。

周公朴走后,沈紫瞻在楼上非常高兴地用算盘计算这笔生意能赚多少钱,觉得药场恢复已经指日可待了,他在纸上列出药品的清单,组合出五百大洋的货物,准备明天照这个清单采购,第一次这么大的生意,还是以稳重厚道为主,不要太黑心,赚太多将会失去这个客人的。

第二天一早,沈紫瞻将采购清单交给桂叔去置办,这时桂叔告诉他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成本初和梅镇邦的夫人都在辅仁医院去世了。沈紫瞻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说成本初是陆少疾的心腹,梅夫人是高彦敏的婆婆,辅仁医院高英洁跟梅镇邦是亲家,怎么会在自家院子里起火呢?如果对于成本初的死是意料之中的话,因为兔死狗烹是亘古不变的道理,那梅夫人的死就是意料之外的了,不知道梅安琪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将会哭成什么样呢?

沈紫瞻猜得没有错,梅安琪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当场痛哭不已。母亲一直视她为掌上明珠,从小娇生惯养,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丫鬟佣人,她房间里都是最好的。母亲从未让她感到生活上有什么缺失,也从未让她受过别人的窝囊气。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她这只纯洁的白天鹅却被陆少疾这只癞蛤蟆给霸占了,而母亲却没能给她解围,让她有些愿恨母亲,可天大的愿恨也随着母亲的离去而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无休止且深入骨髓的疼痛。当她赶到辅仁医院看到母亲的遗体的时候,顿时又哭得人事不知,梅镇邦只好让陆少疾在旁边守着梅安琪。陆少疾对岳母却没有那样深的感情,他努力想让自己哭出来,甚至使劲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还是没有效果,只好趁大家不注意偷偷往眼睛里喷洒了点酒精,才把自己呛出一点眼泪,装模作样哭了几声,才让人看起来像那么回事。

梅镇邦对梅夫人的突然死亡本来有些怀疑,他想去问高英洁关于梅夫人的病情,高彦敏告诉他道:“昨晚我一直守着娘,本来娘的病都快要痊愈了,可今天凌晨她突然说心绞痛得厉害,我立即让医院里最好的大夫过来给娘诊治,可最终无力回天,真得对不起,爹,有些病医生也无能为力。”说着,她拿起手帕拭泪。梅镇邦本来对辅仁医院一肚子火,但被她这么一说,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看着相守大半辈子的妻子,眼泪也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梅安然此时跪在娘的床边哭得梨花带雨一般,高彦敏让梅治平把梅安然拉到一边,让医生把梅夫人的遗体拉走,她又让人给梅夫人弄来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装殓后放在地下室的停尸房,只待后天出殡后葬入梅家祖坟。

沈紫瞻觉得梅夫人的死有些蹊跷,也不知道梅镇邦为何不追究辅仁医院的责任,以梅镇邦的性格不可能咽下这口气,只能说他们之间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决定当夜再潜入辅仁医院一探究竟。如果梅夫人真是被毒死的,说不定可以改变梅家对沈家的态度,借以改变目前沈家的窘境。退一步说,即便不能改变梅家的态度,只要能证明梅夫人是中毒而死,也可以在这上面做文章,挑起梅家与辅仁医院之间的矛盾,对沈家也是有利的。

决定再入辅仁医院之后,沈紫瞻特意作了一些准备,仔细乔装打扮了一番,另外因为汽车的目标太大,他特意让黎修为扮成黄包车夫,租了一辆黄包车,在离辅仁医院不远的路口等候,他自己则等辅仁医院都下班后,趁着夜色悄悄潜入辅仁医院。因为已经来过这里好几次了,他非常熟悉医院的布局,况且他也知道高英洁决非等闲之辈,所以行动也是异常小心。他用绳索爬上二楼的平台,从开着的窗户进入医院大楼,顺利来到楼梯口,看到楼梯口的房间有灯光,好像里面有人值守的样子。“难道是上次他造访得手之后,被高英洁发觉后加强了戒备,在每个楼梯口增加了守卫,怎么办呢?”他思忖道,脑门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只好贴着墙根透过玻璃向房间内观察动静,可奇怪的是看了半天也没有见到人影,他试着在地上一个翻滚越过那个房间,贴着墙根从楼梯上轻手轻脚地溜下楼去。

沈紫瞻下到一楼,整个楼道内十分寂静,通向大门口的地方,闪着几盏昏黄的走廊灯。他未做停留,直接从一楼下到地下室。可到了地下室,到处漆黑一片,他瞬间觉得有点懵,只好倚在墙角处用小手电筒照了照四周,没有想到医院的地下室这么大,也跟楼上的结构一样有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两侧都有好几个房间,停放尸体的房间是哪一间呢?他用小手电筒在离他最近的几扇门上看了看,上面都没有标记,该从哪个门查起呢?他忽然觉得现在天气渐热,停尸房应该有冰块之类的制冷的东西,他用手在各个门的门缝处试了试,觉得有一处有冷气往外出,他决定打开那扇门进去探个究竟。

门竟然没有上锁,沈紫瞻心里暗自庆幸,他轻轻推开门,进去后迅速把门关上,身体紧紧贴着墙壁,他用手电筒打量着周围的情况,隐约看到这个房间不大,四周都没有窗户,室内停放着十几张床,床上都蒙着白布,从每张床的白布下露出的脚看,这里应该就是停放尸体的房间了。在离他不远处摆放着一口宽大的棺材,上面没有白布覆盖,他轻轻走到棺材前用手电筒观察,只见棺材上只写着一个奠字,没在名讳,让他觉得有点奇怪。按说准备棺材的时候,姓名讳号都应该写在上面的,这到底是不是梅夫人的棺材呢?他决定先打开看看再说。他把手电筒含在嘴里,顺着棺材的方面使劲推棺材盖儿,终于把盖儿推开足有二尺的距离,当他拿着手电筒照进棺材里看里面的人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竟然是空的,这时突然听到棺材附近的几张床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心想不好,就立即把手电筒关上,屈身蹲在棺材后面观察动静。有人发出“哈哈哈”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这时从周边的几张床上站起来几个人,他们张牙舞爪像诈尸一样向沈紫瞻蹲着的地方走过来。沈紫瞻脊背阵阵发凉头皮发麻,“难道诈尸了?”他心里想到,虽然他并不相信诈尸一说。突然头上的灯亮了,那几个人停在那里,从角落里站起来一个人说道:“你们几个太不像话了,别把人家吓到,那个朋友出来吧。”沈紫瞻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像是张亚夫的声音,可是灯光太暗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好从棺材后面故意弯着腰站起身来定睛一看,果然是张亚夫,即便他站在那黑暗的角落里,沈紫瞻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而由于沈紫瞻经过乔装打扮,张亚夫并没有认出来。沈紫瞻听张亚夫道:“高院长和陆少爷真是神机妙算,他早料到会有人来打棺材主人的主意,让我等在这里恭候一天了,朋友是哪路好汉,报个万儿来吧。”沈紫瞻并不答话,他已经镇定下来,看到屋子里加上张亚夫在内只有六个人,那个武艺高强的黑豹竟然也在,让他心里没有底,因为一旦动起手来,他的功夫肯定不是黑豹的对手。他看了看他到门和与对方的距离,觉得距离门比较近,就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关键为避免日后麻烦,不能让对方知道他的身份。可门口会不会有人呢?管不了那么多了,先离开再说。他想到这里,拿出一把药粉往屋子里一洒,然后捂住口鼻一个翻滚就来到门边,就在他刚打开门要出去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门外一个举着明晃晃尖刀的黑衣人进来,刀尖指着他,他只好在慌乱中一步步往后退。沈紫瞻在慌乱中认出这个黑衣人就是陆少疾手下的黑石,梅安琪受辱那天晚上的一幕立刻呈现在他的脑海,就在黑石的刀即将捅向他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沈紫瞻侧身躲开刀锋的同时手一扬,把药粉洒在黑石的脸上迷住他的双眼,疼得黑石“啊”了一声仰面倒下。沈紫瞻刚顺势夺过黑石手里的刀,身后的黑豹这时已经来到他的身边,正冲上来用手抓住他的胳膊,他回身把刀狠狠地插在黑豹的喉咙上,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屋子里的药粉的迷雾渐渐散开,另外几个人准备冲过来抓沈紫瞻,只见沈紫瞻再次将袖子里的药粉挥撒出去,就势夺门而出,跑向楼梯。张亚夫见状也追了出来,到了楼梯口摁亮了走廊灯的开关,走廊里所有的灯都亮起来,眼看沈紫瞻跑上楼梯马上要到二楼了,就张嘴大喊道:“快来人啊,抓盗尸贼,别让他跑了。”沈紫瞻听到到张亚夫在喊人抓他,分外眼红。二楼已经隐约听到有许多脚步声向楼梯口奔来,只好将身体贴在楼梯口的墙壁边,他觉得必须要借机除掉张亚夫,以绝后患。想到这里,沈紫瞻就不急于逃走了,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他把手枪掏出来,拉开枪栓,对准张亚夫的脑袋毫不犹豫开枪,只听“啪”的一声,张亚夫便趴在楼梯上不动了。他收起枪,准备拐向二楼的平台的时候,迎面跑过来一个人,他扭头一看,两人四目相对,让他心里一紧,来人竟然是梅安琪,在这种情况下相见,他一时呆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看梅安琪惊愕的表情,虽然他化了妆,梅安琪还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两人互相注视了几秒钟的时间,沈紫瞻转身就冲向窗台,从窗台纵身跃上平台,顺着绳索滑到地面,沿着小路七拐八拐,快速跑向黎修为停放黄包车的地方。正在黄包车上坐着等他的黎修为看到少爷回来,连忙让气喘吁吁人少爷上车,拉起黄包车就沿着中街跑,转过石花巷通过淳关路回“紫园府”,一路上他把黄包车拉得飞快,车轱辘在青石板路上一路颠簸,颠得沈紫瞻龇牙咧嘴的。

回到“紫园府”,心惊肉跳的沈紫瞻卸下乔装打扮的衣服。天还未亮,他坐在床边上仔细回忆今晚的行动是否有纰漏,当他把所有的细节都考虑了一遍,觉得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张亚夫的人应当估计不到是他,可未必能瞒过高英洁,好在当时高英洁的人不在,可遗憾的是未能查到梅夫人的尸体,无法挑起高英洁与梅镇邦的矛盾。不过他又仔细一想,觉得十分恐怖,怎么能有人料到他会去查验梅夫人的尸体呢?还张开了大网等着他往里钻,看到除了高英洁没有别人。另外让他心有余悸的就是梅安琪了,深更半夜的,她怎么会在医院呢?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梅夫人突然去世,让梅镇邦心里非常悲痛,他们夫妻几十年,梅夫人突然撒手人寰让他一下子没能承受住打击,身体不适只好住进辅仁医院,梅安琪与梅安然轮流来照顾父亲,今晚刚好是梅安琪在父亲的病床前,她让梅安然回家去休息,好不容易服侍父亲睡着了,她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在睡意正浓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人在喊抓贼,喊声把她惊醒了,她出门看到有几个人都站在走廊里朝楼梯口张望,她忽然又听到一声沉闷的声响,因为梅镇邦的病房离楼梯口很近,她下意识地来到楼梯口,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结果看到一个黑衣人冲出来。尽管那人进行了乔装打扮,但她还是立即认出了对方,因为无论他如何乔装打扮,他的眼神是变不了的,两人对视的几秒钟,让她从错愕到到惊讶,她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再次见面,他来这里干什么?可她看到他并未过多的停留,从窗户里跃上平台,从平台上跳下,刹那间就消失在夜色中。

梅安琪有些怅然若失地回过神来,看到有几个黑衣人也冲上楼来,为首的黑豹抓住她的衣领问道:“你看到刚才那个人往哪去了?”梅安琪连忙摇摇头,黑石气急败坏地将她推倒在地,大声骂道:“娘的,真是废物婊子。”旁边的黑衣人劝道:“石哥,既然找不见人,我们快去看看夫哥和豹哥怎样了?”黑石指着几个黑衣人道:“你们几个去看看夫哥和黑豹,其余的人跟我上平台看看,娘的,这么多人还让他溜了,真是不给大爷长脸,连是谁都没有看清楚,怎么向高院长和陆少爷交待。”几个黑衣人应道:“是,石哥。”便分头行动去了。梅安琪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那几名黑衣人往平台而去,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回父亲的病房去了。

回到病房,外面的嘈杂声并未惊到父亲,看到父亲仍然在熟睡中,梅安琪便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窗外路灯下的夜景,思绪久久地不能平静。本来她嫁给陆少疾后已经心如止水,今生都不准备再见沈紫瞻,美好的往事已经随风而去,从前的那个梅安琪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她只是一副温柔的躯壳,只能每天过自己的陆太太的生活,每天看天上风起风落云卷云舒,静静地守候自己的一生。等将来有了孩子,她会把精力放到孩子身上,此生对生命不再抱有任何的幻想。此时她非常迫切想有个孩子,可她又本能地厌恶陆少疾,却更加地思念沈紫瞻。在她看来,她的心本如磐石一般孤傲自立,被含沙带盐的海水浸泡后出现了些许的缝隙,水便进入到了石里,在寒冷的冬季里水结冰的时候,却让坚硬的磐石裂成碎片,她不知道应该责怪磐石的不坚强,还是水的不温柔?上次她住院时,沈紫瞻偷偷来看她的时候,她再见到沈紫瞻,心绪却被翻江倒海地搅动起来,他那刚毅的眼神,矫健的身手,让她的心中再次泛起涟漪,往事像电影画面那样一帧一帧地在眼前回放。回想起以前在学校的时光,沈紫瞻每次见她都会对她动手动脚,她却毫不反感,直到她被陆少疾玷污,被迫嫁进陆家,从那之后的记忆就只有伤痛了。从前的一幕时刻让她记起,也经常让她后悔,之前为什么没有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沈紫瞻。她这样想着,手里却禁不住握起削苹果的刀子,很是希望自己能有勇气杀死陆少疾。当她意识到自己拿着刀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她忽然想到沈紫瞻此时乔装打扮到医院来干什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在追他?难道他得罪了什么人吗?他现在十分危险吗?一连串的问号在她脑海中显现,记得上次沈紫瞻曾经问过她关于辅仁医院的事,是什么她却想不想来了。她本想现在去找沈紫瞻问个明白,可一想到她此时的处境又泄了气——她已经没有资格再关心他了。

沈紫瞻回到家后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才脱衣上床睡觉。早已习惯妻子在身旁均匀的呼吸的他反而难以入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他睁开眼醒来的时候,却发现他睡在一片森林之中,“我不是在家睡的吗,怎么会跑到森林里来呢?”他心里暗忖道。他仔细观察了环境,周围都是雾蒙蒙的,或明或暗的亮光交替闪烁着,从远处传来阵阵虎啸猿啼的声音,让他心里毛骨悚然,忽然他看到父亲和母亲站在前面不远处向他招手,他心里一阵惊喜,“爹,娘,你们怎么在这里啊?可找到你们了,我们回家吧。”他兴奋地呼喊着,奋力向父母跑去,可无论他怎样呼喊,父母仍旧是微笑着站在那里招手;无论他怎样跑,父母总是离他有一段距离,直到他累得气喘吁吁了,仍然没有跑到父母的身边。突然在他眼前出来一道沟壑,他准备用力迈过去的时候,却不慎跌倒在那里,当他爬起来再看的时候,父母却不见了踪影,就在他四处寻找的时候,回头却看到了墙上的挂钟。

原来是做了一个恶梦,身上汗涔涔的又把衣服都湿透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怎么老是做恶梦并伴随出虚汗呢?他只好起身先把衣服脱下来,“明天找个老中医去看看,到底是哪里的毛病。”他心里想道。借着亮光看了一下时间,才两点多种,只好又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看看挂钟,时间已经快要九点了,他赶紧穿好衣服,匆匆下楼扒了两口饭就与黎修为往药店跑,今天务必给周先生把货发出去。他到了药店之后,仔细清点了一下货物,快到中午的时候,周公朴派来两辆马车把货拉走了。

完成这笔交易后,沈紫瞻在楼上有些得意地打着算盘,计算这次交易能赚的数额,他决定用这次赚的钱购买制药的机器,以便能使药场重新开张,这样可以赚更多的钱。正好明天是周末了,他要到南京城里岳父母家与妻子一起过,顺便到德国洋行去看看制药的机器,不管怎么说,他得先把药场重新开起来,只要能进入正轨,一切都还有希望。

核算完账目,沈紫瞻站在二楼的窗户前,悠闲地看着外面的细雨斜风,雨珠滴到青石板的路面上,几乎没有声音,偶尔有穿着旗袍的女人打着油伞经过,虽然只能看到明亮的花油伞和旗袍的下摆,他也会觉得那是一位青春靓丽的女孩儿,或许有着与梅安琪一样的容貌和身段。他的心绪便开始了天马行空的旅行:如果没有陆少疾,他与梅安琪会不会有童话般的结局呢?其实如果所有的童话都足够长,王子与公主最终的结局就是他们都死了,呈现在所有人面前的只会是一座或两座孤零零的坟墓。生命永远只是暂时存在,死亡却相对永恒。往前推一百年,你在哪里?我在哪里?一百年后,尘世间不再有你,也不再有我,那时的我们又在哪里呢?心头掠过无限的伤感和遗憾,落寂的心情油然而生。世间没有如果,人生也不会重来,其实也无须重来。他这样想着,忽然他想起今天是梅夫人的出殡日,他看了一下时间,马上就要吃午饭了,必须赶在午饭之前去祭奠梅夫人,这样才不算失礼。他让黎修为备好祭祀的礼品去给梅夫人祭奠,虽然沈家与梅家势不两立,但面上的礼节还是要的。

黎修为开着车与沈紫瞻来到“梅龙府”。沈紫瞻看到眼前他曾经十分熟悉的地方,心里仍然觉得不是滋味。尽管下着细雨,梅家的大门口早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众多的花圈摆放在一边,旁边临时搭了个帐篷,帐房先生在那里记帐写挽联。他到帐房那里记好了帐,将祭品交给账房先生后,就与黎修为走进大门,看到梅夫人的灵堂设在院子里,用白布搭成一个帐篷,梅夫人的棺材摆在帐篷的正中间,棺材上面写着一个黑色的“奠”字,梅治平、高彦敏、陆少疾、梅安琪、梅安然都披麻戴孝地跪在一旁。梅安琪一身白孝衣,虽然哭得梨花带雨般的,却仍是少女那样的楚楚动人,难怪有人说女要俏一身孝,梅安琪此时果正是别样的美丽。沈紫瞻正在愣神,在一旁的陆少疾看到他,走过来拦住他道:“你不要猫哭耗子假惺惺了,快点离开,这里不欢迎你。”沈紫瞻故意大声说道:“陆兄,你怎么会认为我是猫哭耗子呢?今天梅夫人出殡,有什么话留到以后再说也不迟。”陆少疾道:“出殡跟你没有丝毫关系,你最好快点走,否则我会让你非常难看。”两人正在争执着,梅安琪听到争吵,抬起头看到丈夫在推搡沈紫瞻,就对梅治平道:“哥哥,你去劝劝他们,在娘的灵位前成合体统。”梅治平起身过去对沈紫瞻抱拳说道:“沈大少爷,您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今天的场合请您多多包涵。”沈紫瞻看了一眼梅治平,也抱拳说道:“梅大少爷,节哀顺变。”说完,转身走出大门,与黎修为上车离去。

在回去的路上,黎修为不解地问道:“大少爷,梅家好像不欢迎咱们去吊唁,为何咱们还要上赶着去?”沈紫瞻道:“梅家在淳化镇横行了几十年了,我就是要去看看梅家霉运的时候,因为无论再厉害的角色,谁都逃不过命运的捉弄,最终都归黄土。”黎修为道:“梅家好气派,他们家的人也好看,特别是梅家的两个小姐,真是像天仙下凡一样。”沈紫瞻听了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笑了笑而已。

沈紫瞻准备明天到南京城的岳父母家过周末,顺便准备一下去德国的洋行采购几台制药机器的钱。他把药店几件主要的事托付给桂叔,因为妹妹沈紫稹周末通常住在家里,他担心妹妹自己在家不安全,就让妹妹周末住在学校里。安顿好这一切后,他就独自开着车去南京城里岳父母家。

林浅依看到丈夫来,脸上表现出难以掩饰兴奋的神情,都说小别胜新婚,而对于她来说,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太想念丈夫了,好像他们分开不是一个星期而是一年之久。夫妻二人坐在房间里说悄悄话,林浅依扑进丈夫的怀里,坐在他的腿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娇嗔道:“你晚上怎么也不给我打电话?我打电话到家里和药店又找不到你,你去哪里了?”沈紫瞻道:“我能去哪里?无非是去谈生意呗,难不成我去找个小的纳妾吗?”林浅依道:“你敢,我不允许你纳妾,你今生只能爱我疼我一个人。”沈紫瞻双手揽住妻子,亲昵地说道:“你放心吧,我今生只爱你一个人就够了,肯定不会再爱其他的人。”林浅依满意地点点头,她把脸贴在丈夫的脸上,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岳父母也不来打搅他们,家里的佣人做完饭才叫他们下楼来吃饭,吃完午饭两人又上楼到房间去。沈紫瞻看到妻子床上的书道:“怎么你最近在看书吗?”林浅依道:“有时候觉得闷了就看会儿书。”沈紫瞻随手拿起一本看了看,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问道:“你怎么看起悲剧来了,这样对孩子不好。”林浅依道:“莎翁的书只是偶尔看看,更多的时候看《诗词集注》。”沈紫瞻道:“哦,你喜欢看谁的诗词?”林浅依道:“有很多啊,像柳永、宋祁、苏轼等人的我都喜欢看。”沈紫瞻道:“像柳永、宋祁多是花间派的词风,还是多看看苏轼那种豪放派的词。”他顿了一下才又说道:“镇上这几天很不平静,梅夫人前几天去世了,昨天下午出殡,弄得整个淳化镇好像都在哭泣。”林浅依道:“这么突然,怎么会这么快去世?”沈紫瞻道:“世事难料,谁能预料梅家也会遭此横祸。”林浅依道:“怎么,你认为是人祸吗?”沈紫瞻耸了耸肩道:“谁知道呢,或许是有人希望的吧。”两人聊着天,本来林浅依每天是要午休的,因为丈夫来了太兴奋就不准备午休的,可坐得时间长了有些乏累,沈紫瞻只好抱着妻子和衣躺在床上休息。看到妻子沉沉睡去的时候,他才开车匆匆到德国人在南京城里的洋行,购买了一台制成品药的机器。有了这台机器,他的药场就又可以开工了,虽然只有一台,但足可以应付目前的运转了,只要药场能周转起来,药场的兴旺就指日可待了。

再有就是抽空去新街口见了一下吴亦正,向他汇报目前对辅仁医院侦察的进展情况,并向他报告下一步的计划,准备在合适的时机将辅仁医院端掉,彻底将日本间谍斩草除根。吴亦正再次特别交待他要小心,不要弄的动静太大,因为目前国民政府对日本的政策还没有到撕破脸的时候,动静太大容易给日本人进攻的口实,只能悄悄行事,并且时间上也要尽快,不能让国家的秘密全部落入日本人的手里。另外就是捉人捉赃,必须有足够的证据后才能动手,这样即便日本人知道了也抓不住把柄。

沈紫瞻做完这些事后,才在周一一早恋恋不舍得告别妻子返回淳化镇,殊不知,厄运又在等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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