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跟我说说这些可怕的念头吗？
刘允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些可怕的念头就是我的眼前时常出现我女儿的影子……
你是说，你想到了孙慧她也许是你的亲生女儿？
是，虽然她现在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女人，但我依然能感觉得出来，她身上散发着佐佐木慧子的气息和信息。只要一见慧子，对我来说真的是一种非常残酷的折磨。只要一联想到这里，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我几乎要窒息了。我也不知多少次地安慰自己，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这是我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嫂子她不在家的时候，我还能好一些。只要我们见面，我的心就在颤动。别怪我有这样的感觉，我也看得出来，也不是我一个人在受着折磨，自从我走进这个家门，我也感觉得出来，孙慧嫂子她也在捉摸我，她那询问的目光总是在我的脸上打转。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折磨，我要想方设法要离开这个家。
好不容易在一家单位找了一份工作，是夜间打更看大门，一个月三十块钱工资。因为白天有人值班，我就没有地方可去，我就到城外去。我对金州城太熟悉了，往西有龙王庙，朝东有响水观。向北，有石佛寺。没用上多长时间，我把这些当年来不及游览的古迹转了个遍，看了个仔细。只有到了节假日，白天值班的人休息，大白天的值班室才属于我。
我记得那是一九七九年的国庆节，单位放三天假，值班的人都休息了，我一个人可以在值班室里呆上三天。这个国庆节挺让人难忘记的，因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开过，又是建国三十周年大庆，对我来说是释放的第一个节日。我早晨起来之后，我用扫帚打扫着院门口的卫生。没想到，孙慧找我来了。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她说，过节了，我也放假了，你不能一个人呆着，回家一起过节吧。
我说，我走不开，要值班，离岗要出事的。
孙慧她只好回去了。
没想到，快到中午的时候，她又回来了，她的手里提着一个包，走进值班室，打开包，包里装了许多吃的东西，一饭盒热气腾腾的饺子，还有一碟蒜酱，还有一瓶酒。另一只饭盒里面装的是炒鸡蛋，黄瓜拌猪头肉。
好久没有吃到她做的饭菜了，我问，三哥呢？
她说，他回三十里堡老家去过节了，我跟他说过了，我要来给你送些吃的。饺子还热着，你快吃吧……
我咬了一个饺子，好半天也没能咽下去。
孙慧的脸一直背着我，当她转过脸来的时候，我看见她已经是满脸的泪痕。此时此刻，也用不着说什么，我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我的亲生女儿刘慧；她也知道，我就是她的生身父亲刘允。
爸呀，你吃苦了……刘慧扑进了我的怀里，悲恸地哭泣了起来。
我抱着我的女儿，那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说，慧儿啊，爸对不起你呀……我们父女抱头痛哭了一埸。我给孩子擦了擦眼泪，我说，我这个当爸的失职，没有尽到责任，让你吃苦了，让你受屈了。慧儿啊，这么多年，你和你妈是怎么过来的？你妈她在哪里，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的慧儿她已经不再哭泣了，她说，一九四五年，日本人投降了，老毛子兵开进了旅大。日本女人是他们的猎物，他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日本女人，只要是日本女人，他们一个也不肯放过。我的妈妈佐佐木慧子她也没能逃过老毛子兵的魔掌，她不知被那些野兽强奸了多少次。她钻进了地板下面，老毛子兵还是把她拖了出来。为了让我不受到老毛子兵的伤害，她把我托付给了一个在街头上掌鞋的残疾人孙拐子。那时候，恨透了日本人的中国人哪里敢接受日本人的委托，只要你接受了日本人，窝藏了日本人，就会得到汉奸的名声。有的帮助了日本人的人轻则挨揍，重则人却没了去向。妈妈跟他说了不少的好话，我让老毛子糟蹋了就糟蹋了吧，可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让他们给糟蹋了。大哥，你就行行好吧，日本人是不好，杀人放火。可是，也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坏。你就可怜可怜这个孩子，你就把她当成你的亲闺女看待，让她别遭老毛子祸害了。那个孙拐子的心地挺善良，他收养了我，改姓刘为姓孙。那一年，我才十三岁。为了能让我躲过老毛子和一些知情人的眼睛，他带着我从大连市内来到了金州城。
是他把你嫁给了刘勇？
我的养父也是一片好心，他说，刘勇人品好，性情也善良，年龄虽然大一点，可他这样的人能保护得了你，是个靠得住的人。刚解放那阵子，挺乱的，有些无缘无故的人就给扣上了逃亡地主的帽子，象我这样的日本人的遗孤，肯定不会有好下埸。我嫁给刘勇那年十八岁，也许是年龄的差异，他对我挺好。
让我说什么好呢？我又能说什么样呢？那时候，我进了监狱，连自己都顾不得了，哪里能照管得了我的妻子和女儿。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的亲生女儿竟然嫁给了我的叔辈兄弟。我问我的女儿，你觉得你幸福吗？
妈妈把我托付给孙拐子的时候，就一再叮咛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着，不管有多么难，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都要咬着牙顶过去。记住中国的那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活着，你爸爸他一定会来找你的。就是妈妈的这话，我才活到了今天。爸呀，你知道你的女儿这些年是怎样熬过来的吗……
老天爷总算让我们父女见面了，天下就有这样巧的事情，我走出监狱的第一天，就遇到了我的女儿，而且住在她的家里，吃到了她亲手做的饭。她现在的处境，我们的相逢，是悲？是喜？还是哀？我都无从说起。好在我们活着，活着就是一种抗争，就是一种力量。
女儿告诉我，嫁给一个比我要大二十六七岁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幸福，怎么可能生活在一起。一切都是忍耐，一切都是煎熬。我的妈妈已经死了，我活下来的目的就是要找到我的父亲。
你知道我关在监狱里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和刘勇在政府领取了结婚证，也有人来经常骚扰我。他们趴我家的窗户，跳我们家的墙头。我年轻，不能老在家里呆着，没有多久，我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就是现在的这份工作，在一个幼儿园里做饭。二十多年了，我经历了三反五反，经历了四清运动，也经历了文化大革命。每一次运动，群众都要把我揪出来晾一晾，翻翻我的老底。我牢牢地记着妈妈的话，死也不能承认自己身上有日本血统。我的父亲就是孙拐子，孙拐子已经死了，我还有现在的丈夫刘勇。刘勇成了我的最大保护伞，他是苦大仇深出身的劳动模范，我嫁给他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的出身好。因为刘勇，我才能通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运动。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幼儿园工作。但是，经常能遇到不怀好意的男人向你献殷勤。在这些男人当中，也有挺优秀的男人。我没有运过心思，因为我不能做对不起刘勇的事，当年，是他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收留了我，而且冒着风险。我对他要真心实意，不能三心二意。所以，我从来也没有动摇过对刘勇的忠诚。随着自己的年龄渐渐地大了，我也老了，也就不再有人骚扰我了。
饺子凉透了，我们不管有多么悲喜交加，我们也不能不吃饭。我和我的女儿在值班室里吃了一顿真正意义上的团圆饭。几十年过去了，这些个疙瘩才慢慢地解开。
我说，所有的罪过都在我的身上，如果我不说要跟我的那位当县长的同乡上山打游击，我也许会戴上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而不会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我在监狱里呆的时间太长了，整整三十年，什么样的人能经得住这三十年的时间。我已经是个古稀老人，连我的女儿也要迈进老年人的门槛。我们应该想一想，下一步，我们的人生路应该怎么个走法。
怎么个走法，我们几个都陷入了一个感情与伦理纠葛在一起的怪圈当中。如果我的女儿嫁的这个人与我们家庭没有任何关系，他的年龄大一些并不是不能容忍。因为她嫁的刘勇是我的叔辈三哥，而我和刘勇三哥是同一个爷爷的孙子。更重要的是，我的女儿她已经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你能想象得到，一个女人与一个比她大二十六七岁的男人在一起过夫妻生活，她天天往肚子里吞咽的是什么滋味的苦水？也许是天意，我和刘勇没有孩子。如果我为他生下了孩子，这又将是什么样的悲剧。
我的女儿向我提出了这个请求，请求我带着她离开这个家，离开刘勇，离开金州城，到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和我相依为命，共度余生。
我那时好象掉进了一个旋流里，找不到一个圆满的答案。你离开了，扔下刘勇，刘勇怎么办呢？对他来说，这是什么样的打击？
我的女儿说，我已经想好了，我和刘勇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他对我有恩情，但我为他付出的却是青春为代价。如果做一个比较，我不欠刘勇的。当他听到我的这个决定之后，我想，他如果有人性的话，他应当理解和同情我。
我说，你想出走，可你的工作怎么办？你也是快要退休的人了？
这我已经打算好了，我可以办退职，虽然没有退休金，但是，可以得到一笔钱。我们用这笔钱来当作路费，来安一个家。爸，只要你点个头，上班以后，我就着手办我的事情。你看怎么样？
我一时真的拿不准主意，我说，慧儿啊，你给我点时间，我好好地想一想。这件事情说起来简单，但是，做起来并不简单。我们不能做出让人唾骂的事情，不能做对不起人的事情。
我的女儿用她那双忧伤的眼睛看着我，她说，好吧，我给你时间。不过，我已经把我的决定告诉你了。你是我的父亲，我从小到大，一直到老，我对你没有一点要求。事已至今，我才对你有这一点小小的请求。我希望你不要把一件简单的事情想得复杂了，你就想一想我这几十年来是怎样度过的，一个小女孩，到一个姑娘，到一个中老年的女人，我所承受的，仅仅是眼泪吗……
国庆节的那天晚上，我一夜也没有合眼。因为父亲和女儿毕竟是男人和女人，她有些话是不能全部告诉我的。别说年龄的差距这样大，就是与一个你不爱的人在一起生活，那就是对你活生生的折磨。我和我的妻子梅平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我的女儿嫁给刘勇以后，世上的人都用猜疑的眼光来打量她。大家想的更多的好象不是政治原因和历史出身，大家都会这样想，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没有任何毛病，她为什么样要嫁给一个比她大二十六七岁的男人？最大的可能就是生活作风有问题，不然的话，刘勇这个老光棍怎么可能娶上这样一个娇滴滴的花姑娘。女儿未说出的话我也能明白，她付出的是青春，是爱情为代价，几乎为他奉献了一生。快要晚年了，她要和我在一起，共享我们父女的天伦之乐。我这辈子还能给予我女儿什么？难道她的这点请求我也要拒绝吗？
如果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也许我还会犹豫下去。在一张过去几天的报纸上，我读到了这样一篇过了时的报道，在一个海岛上，住着二百多户人家。海岛上的生活很富裕，可是，生活在海岛上的孩子却面临着受教育难的问题。解放以来，一直没有老师能在海岛上扎下根来。大多数的教师来到海岛以后，凭着三分钟的热血加热情，当真正面临艰苦生活考验的时候，他们大都打了退堂鼓，悄悄地离开了海岛。文化大革命的时期，有的教师还想着要点政治名誉。可现在，根本就没有人愿意到海岛上去教书育人。所以，海岛上的村长和书记已经打出告示，高薪聘请有事业心，有水平的教师到海岛教书。这座海岛距离金州很远，它的名字叫懒汉砣子。
看到这篇报道，刘允挺受鼓舞，他那自信心也树立起来了，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留学生，精通英语和日语，他自我感觉他能胜任这个教师的职责。虽然那年他已经七十二岁了，但是，他的头脑和思维依然象年轻人一样。也许再也不会有比懒汉砣子再理想的去处了，刘允决心带着女儿到那个海岛上去落脚，生存，去安度人生的晚年。
刘允想这个想法跟慧儿说了，慧儿也很高兴，她说，我们就是应该到那样的地方去，没有人知道我们，我也再不想看到从前认识的熟人。咱们去吧，爸，我会一步也不离开你的。你的女儿永远在你的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