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允没有否认,他说,她长得太象佐佐木慧子了。我刚才说了,世界上存在着心灵感应,也存在着骨肉亲情的感应,它们是割舍不断的。那天晚上,我一夜没有合上眼睛。我一整夜都在想我的慧子和女儿。关在监狱里没有自由,从监狱里出来的,自由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应该寻找她们母女。
第二天早晨,嫂子孙慧把饭做好了,她早早地上班去了,因为她要给孩子们做早餐,走得很早。我和三哥刘勇一块吃早饭。
吃饭的时候我就跟他说,别看七十多岁了,蹲了三十年的巴利茨,我身体还不错。我刚从号里出来,两眼一抹黑。你帮着我打听打听,看看哪个单位需要看大门打更的。
刘勇有些不高兴,是不是我和你嫂子有什么慢待你的地方,你刚到我们家,就想着要找地方干活,从我家离开?
不是这样,三哥,你想想,我总不能老住在你们家吧。我自己也有两只手,我不能游手好闲地吃闲饭吧。你就帮我打听打听,有合适的单位,你就给我说说情。
刘勇答应了,行,你先好好地歇息些日子,恢复恢复。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再受点什么委曲也不在话下了。
我说,三哥啊,我可没有想到,你能娶上这样年轻漂亮的嫂子?你使出了什么手段,把嫂子勾引到手的?
刘勇说,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我这人你是知道的,拙嘴笨腮的,不会说,也没有手段。但是,笨人也有笨福。那是一九五0年,刚刚建国的第二年。有一天晚上,我下班以后正往家走。走到老爷庙拐角的那个地方,突然有人喊我,刘老三,刘老三。我以为是谁呢,扭着一看,就是那个一年到头在墙角旮旯里掌破鞋的孙拐子。我也没有破鞋要缝,我和他也没有什么来往和交情,他叫我做什么。我不想理睬他,刚要走,他又喊了起来,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走过去以后,我问他,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他朝着四下里瞅一瞅,挺神秘地问我,你有没有老婆?我哪里能娶得上老婆,从旧社会过来的穷光蛋,连自己还养不起。好在解放了,穷光蛋当家作主了,我才有个工作干,才能挣到工资,真没有想到娶老婆的事。孙拐子说,我有个闺女,当然不是我亲生的闺女,今年才十八岁,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也干得一手好活。我想给她找个婆家,想来想去,也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家。刚才你正好走过这里,我就想起了你。那时候,我哪里能想到真的会有天上掉馅饼下来的好事,可今天天上真的掉下馅饼了。孙拐子说,我说的可是句句真话,你明天下班的时候,我把我闺女领到这儿来,你们见个面。看中了,你把人带走。相不中,你走你的,我们走我们的。全当作没有这回事,你看怎么样?
那当时,我也真没把孙拐子的话当成真的,象他这样一个掌了一辈子破鞋的残疾人,他能生养出什么样的好闺女?再说,他真的有个好闺女,他还能想到我这个穷光蛋的头上。这个老东西,会不会想出什么歪主意,来坑我一回。因为急着娶上老婆,我也不少让人家骗,也吃了不少的苦头。四十多岁的光棍汉,再也不会吃亏上当了。第二天下班,正好厂里赶点活,走的能晚一点。当我走到老爷庙拐角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我有意无意地往孙拐子的那个掌鞋摊上一看,真没想到,在孙拐子的身后,还真的站着一个大姑娘。她低着头,看不清的她的模样,但她的身材出挑挑的。我的心头一动,这个孙拐子没有骗我,我赶紧走了过去。
孙拐子抱怨了一句,你怎么才来?
我说,我今天加了班,才来得晚了。
孙拐子朝身后的大姑娘说,慧儿啊,他就是我给你说的刘大哥。你抬起头,让大哥相一相。
她把头刚一抬起来,我这心一阵热,一阵冰凉。热的是没想到孙拐子会有这样一个俊姑娘;冰凉的是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可能嫁给我这样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汉。我当然能相得中人家;可人家怎么可能相中我?
这时,孙拐子问我,刘老三,你相得怎么样?
我那时真的没能说出话来,我能说什么?我相中了人家又能怎么样?
孙拐子紧紧盯着我,刘老三,你说句痛痛快快的话,你到底看没看上我闺女?
我以为,孙拐子这样的人,生下闺女也会象她爹一样,不象个人样。我没有想到,孙拐子的姑娘如此年轻,如此漂亮。当时,我苦笑了一下,我当然能看得上你闺女,可是,你闺女她哪里会看得上我呀。
孙拐子高兴地说,好好好,有你这句话就好。你今天晚上就给慧儿领回家去,从今天晚上起,慧儿她就是你的人了。你和慧儿在一铺炕上睡觉,一口锅里吃饭。你好生地对待我家的慧儿,慧儿也好生地跟着你过日子。
我说,怎么着也应该择个好日子,咱也算是明媒正娶。再说,慧儿就是跟着我走,我也要先回去把我那个狗窝收拾一下吧。
孙拐子说,正好,让慧儿去帮着你收拾收拾。慧儿可是个干净利索的闺女,她也勤快能干。我这闺女啊,看着她细皮嫩肉的。其实,她才是个真正的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嗨,没有办法……刘老三哪,我再多说上一句,这城里城外的男人多着去了,我为什么偏偏给闺女相中你。我就是看着你刘老三人本份,不会欺负人,心眼好。你年龄虽然大一些,但是,更应该会疼人。慧儿这闺女命苦,你可不要亏待了她。
人生就这么怪,你一天到晚想着娶媳妇的时候,没有哪个女人理你。你把娶媳妇的事情忘到脑后去的时候,这好事就突然从天而降。慧儿她什么话也没说,她一直低着头,就跟在我的身后,悄没声地回到了家里。就这样简单,我把你嫂子娶回家来了。
我随声附和地说,你真是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腚根肠啊。都说天上不会掉馅饼,你这回可是天上掉下媳妇来了。
刘勇嘿嘿地笑了起来,还是毛主席的辩证法说的对,好事虽然出现了,但是,与之相随的,却与好事相反。媳妇我娶来了,其实我也是捡了个碾砣子扛在肩上。慧儿进了我的门没出三天,孙拐子就病倒了,住进了医院。一检查,肚子里面长了个瘤子。要想活命,就要开刀。要开刀,就要花钱。当时我把手里攒的钱全部拿了出来,还在车间工会的互助会借了一些钱,这才凑足了开刀的钱。把孙拐子的肚子剖开以后,医生才发现,他肚子里的瘤子已经全部长满了。人家医生只好又给他的肚子缝上了。孙拐子又活了些日子,才闭上眼睛,临咽气的时候,孙拐子把我叫到了他的跟前,他拉着我的手,眼睛里面全是眼泪,哽咽着说,刘老三哪,你是个好人,我才把闺女给了你。她小,你大,以后你们在一起过日子,你千万要让着她,不要欺负她,也不要让外人欺负她。
我说,我要欺负慧儿,我才不是人呢。你放心吧,以后如果有人敢欺负慧儿,我豁出我的命,也不能让慧儿吃苦受屈。
孙拐子死了,我和慧儿把他给发送了。那些天,慧儿总是哭啊哭啊,哭得我一天到晚心情也不好。哭哭啼啼的,真让人丧气。有一天我刚下班回家,一伙街道上的二流子闯进了我的家门,他们直冲着慧儿而去。说要把她带走,带到街道去审查。
我拦住了他们,挡在慧儿面前,我说,你们为什么闯进我的家门,而且要把我的媳妇带走?
二流子们说,为什么要把她带走?告诉你,这个女人不是个逃亡的地主家的闺女或者姨太太,就是个日本鬼子遗弃的女人。你把她藏在你的家里,我们正要问问你呢?
我说,我刘老三在旧社会扛大活,一辈子没能娶上媳妇。到了新社会,我翻了身。我告诉你们,慧儿她不是逃亡地主的闺女,也不是什么日本人的遗弃女人,她是孙拐子的闺女,是孙拐子把慧儿许给我的。
空口无凭,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个女人不是个有问题的女人?
没有想到,慧子拿出了一份孙拐子写的字据,他在上面写着,因为身患绝症,遇上好心人刘勇,出资为其治病,他愿意将闺女嫁给刘勇为妻……
二流子们还是不肯相信,非要把慧儿带走审查不可。他们说,这是个人手写的字据,如果有单位的证明,再盖着公章,那才管用。
我说,明天我就把单位的证明给开回来,我要开不回证明来,你们再把慧儿带走,任你们怎么审查。
他们走了,慧儿吓得已经浑身打着哆嗦,裤子都尿湿了。我把慧儿扶到了炕上,我安慰她说,别害怕,我是苦大仇深的工人阶级,领导们哪个都知道,单位也会给我开证明的。
单位听说了我的情况,也给我开出了一份证明。证明上写着,刘勇同志,是我们单位建国以来的第一个劳动模范,他的思想品质好,阶级本质好,正是因为他的这些优良品质,才会有优秀的姑娘嫁给刘勇同志。在旧社会,他娶不上媳妇,他打光棍。难道在新社会,刘勇这样的劳动模范还要打光棍吗?单位的领导还亲自来到街道,把我的情况给详细地介绍了。
街道也给我赔了不是。我的那位领导也是个大老粗出身,他到我家里来看看慧儿。他对慧儿说,你放心,刘勇同志是根红苗正的工人阶级,而且是县里的劳动模范,好姑娘就是要嫁给这样的人,如果这样的人娶不上媳妇,还打光棍,那就不是社会主义社会,而是资本主义社会。从我家里出来的时候,我那位领导对我说,你老刘行啊,艳福不浅啊,老驴吃嫩草,谁能想到你能娶上这样年轻漂亮的媳妇。
我说,全托毛主席的福,全托共产党的福,全托社会主义的福。
领导悄悄地问我,怎么样,你和她那个了没有?
我一时没弄明白领导的意思,我问,和她哪个了呀?
领导一拍大腿,你呀,真是个光棍。你守着这样美丽的女人,能睡得着觉?就象猫见鱼,不吃鱼的那是傻猫。我说的那个,就是问你和她同房了没有?干没干上她?
我老实地回答,因为她太年轻,我总是有些不忍心。最近她父亲刚去世,她的心情不好,我的心情也不好。
我那位领导说,我可告诉你,你好不容易抓了只鸟,你不把她关进笼子里,她一下子飞到天上去,你上哪儿找她去呀。
那你说怎么办?
他说,今天晚上就给她种上种,夜长梦多,只要女人怀上了你的孩子,她再也不会产生变心的念头。听我的话,现在她是你的女人,时间长了,女人就会慢慢变的。这是我的经验,只要她怀上孩子,她就会跟着你死心塌地地过日子。经过我们领导的一番教育,就在那天晚上,我也不管慧儿她乐意不乐意,男人毕竟比女人的劲头大,我把她按在身子底下,我把她的裤子扒了下来……老五啊,你三哥我四十多岁没摸着女人的毛,头一回挨着女人的身子,我都快要疯了。我也不顾她抓我的脸,也不管她咬我的肉。我那时一门心思,就是想把她种上。第一回,费了好大的劲,折腾了半天,男人到底是比女人的劲头大,她没有力气了,我才得了手。事成之后,我给她抹眼泪,给她认错赔不是。她什么也不说,光是流眼泪。有了开头,以后,她就不再拒绝我了。但我也感觉得出来,毕竟有年龄上的差别,每一次沾了她的身子,我都挺愧疚的,挺对不起她的。
你们怀上孩子了吗?
刘勇摇了摇头,我和她在一起整整十九个年头,她跟了我那年才十八岁,正是怀孕的最好年龄,不知为什么,我播下了那么多的种子,就是没能长出一棵苗来。我去过医院做过检查,她也去过医院,也做过检查,我们俩都不存在生育方面的疾病。没有毛病,为什么就与不上孩子呢?我的心里时时会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会不会因为我一个中年人娶了一个年少的小媳妇,属于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才会得到这样的报应。
我开了一句玩笑,你们俩可是响应国家计划生育的号召了,在那鼓励多生多养的年代,你们连一个孩子也不肯要。
刘勇挺悲伤的,没想到我这辈子要断子绝孙了。
我说,我虽然有儿子,可他不肯认我这个当爹的,我和断子绝孙有什么两样。
我在刘勇家里的那些日子,我的心总是悬着,硌硌碌碌的。只要孙慧嫂子的身影一出现,我就觉得不自然。我尽量地回避着这个年轻的嫂子,回避着许多时不时产生出来的可怕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