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竟然能有绝处逢生的这一天。这一天，看押我的人把我手上和脚上的镣铐全部打开了，我以为他们根本也用不着把我送进旅顺大狱去了，可能就地枪毙。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把我推出了巴利茨的大门外面，朝我的后屁股上踢了一脚，让我快些滚蛋。
那一瞬间，我也真的有些莫明其妙。痴怔怔地发愣。一个刑事巡捕喝叱着，犯什么傻呀，把你释放了，你还不快点跑，等着日本人把你再给抓起来呀。
我这才放开双腿往家跑。说是跑，我哪里还能迈得动脚步。好在两条腿骨头没有断，我一步一步地往家挪。离家还有老远，我一头栽倒了。几个好心的邻居掺起我来，把我扶进了屋里。
我的从天而降，全家人都懵了，醒过神来的时候，全家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大难不死，这是老辈人修来的福份。我自己的心里有数，这决不是什么福份所能及的，而是有贵人相助。这个救我的人是谁呢？我想到了一个人，就是我的小时候的同学，我的同村老乡刘允。因为他是金州会的会长，也只有他有这个能力。可是，刘允怎么会知道我被日本宪兵队给抓了起来？是谁求到刘允名下的？
后来我才知道，我犯事的消息传到老家以后，我爹妈就求到了梅先生的面前。梅先生是刘允的长辈，又是教过他的老师，他说句话，刘允是要认真对待的。我这人的命运还算不错，尽管我和刘允两人从小就是冤家对头，到了生死关头，他还是能伸出手，救助了我一把，使我绝路逢生，使我大难不死。如果不是刘允的相助相救，我在日本手里，就是不死，他们也不会放我一条生路的。这是我一生当中最危险的一段插曲，能从日本宪兵队里放出来，让很多人都感到惊讶。因为从来也没有人能活着从宪兵队里出来，而我则是第一个从虎口里逃生的人。而我恰恰又是真正的共产党，难怪解放以后，在历次运动，很多人都怀疑我会不会有叛变投敌的嫌疑。
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名义告诉我的祖国和人民，我没有背叛过我的祖国和人民，走到哪里，哪怕进了地狱，我也是问心无愧的。
我相信我的爷爷他绝对不会是叛徒。用怀疑一切的论点，所有被日本人关押过的人都应该是叛徒；而女人们则是娼妓。
谁也没有想到2003年的春夏之交，中国人民全遇到“非典”这突如其来的横祸。五一黄金周别说外出旅游，连本身所在的城市也出不去了。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中，看书看电视。
妻子嘟囔着，人类的科学再发达，没能消灭苍蝇蚊子，又冒出来了SAEA病毒。一个星期，咱们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你不是要把那个百岁老人请到咱家里来吗？你去把他接来吧，咱们也算尽点人文关怀的义务。
当我把刘允拉进城里，让进我们家门的时候，我从林立的眼睛里看到了感到意外的神情。的确会是这样，刘允的眼睛不昏花耳朵不聋，浑身上下穿得虽然不名贵，但是，洗得却是干干净净，收拾得利利索索。一个给人的印象不是老态龙钟感觉的老人，让人看着分外和霭可爱。
我能看得出来，个性十足，并十分挑剔的林立对刘允产生了好感。她并没有让刘允脱鞋，扶着他到沙发上，让他坐了下来，给他沏了一杯茶。她说，老爷爷，听郭平没少说你。没想到你的身体这么好，气色也这么好。
郭庭长是个懂事的年轻人，想不到他的媳妇你也这么懂事，知大知小。把我请到你们家过五一节，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话你说哪儿去了，老爷爷，我和郭平，就希望家里能有个老人。我的父母在外地，他们来不了。因为我们没有小孩，郭平的爸爸妈妈也不愿意到我们家来，说是自己家里有狗还有猫，扔不下。前些天，郭平就跟我说，想把你老人家请到我们家来过五一劳动节。他只说你快一百岁了，真的没想到，老爷爷的身体这样好，精神也这样好。我看，老爷爷你能活到一百多岁。
刘允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人都说，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哪。老祸害，老祸害呀。
趁着林立陪着刘允在里屋说话，我在厨房里忙碌着。冰箱里面什么吃的东西都有，还有冰冻的三鲜水饺。我只是把饺子煮好了，剩余的东西把它打开，有的热一热，有的也用不着热。装进盘子里，端到桌子上去就行了。没用多长时间，一桌美味佳肴就做成了。说到喝的酒，虽然我平时不喝酒，可我家里什么样的酒都有。给老人什么酒喝好呢？我一下子想起了朋友从日本回来给我带的那瓶清酒，酒里面飘着细细金箔的那种清酒。据说那金箔喝进肚子里，对人体有好处，会给人增添许多微量金属原素。清酒是要加热以后才能喝的，而且喝的时候不能自己给自己倒酒，都是往对面客的人杯子里洒。都说中国是礼义之邦，其实日本人的礼节比我们要讲究和繁琐。喝日本清酒，不能自己给自己倒酒，要给对方倒酒。你的酒也有对方来倒。到处都是礼让，连细节也是礼让。
刘允对酒好象并不象我想得那样感兴趣，他说，我年轻的时候，滴酒不沾，烟也不抽。到了老年了，我才喝点酒解闷。
除去性，真正的沟通应该是男人之间的事情。林立与刘允寒暄了一阵子过后，正要吃午饭的时候，有人打电话请她，有饭局在等着她。剩下我们一老一小，也正好有我们的空间的时间。我和刘允俩边说边聊，因为在我们中间已经消除了隔阂，我们也是无所不谈，我们漫无边际地谈。
在金州任职的时候，你做过什么好事没有？
其实我觉得我从来也没有做过坏事，当然，我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替日本人卖命的坏事。你所说的好事，我是做过的。具体到哪一件好事，我也说不清。
比方说，在私下里帮助过共产党……
刘允听了竟然笑了起来，我要真的帮助过共产党，我就不会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埸。真的，我当会长那时候，大连地区恐怕还没有共产党的地下组织。
二十年代，大连就出现过地下党组织。不过，党组织的力量相当弱，叛徒也多，被敌人破坏得也严重。你好好地想一想，一九三七年，芦沟桥事变发生以后，到一九三八年……
刘允认真地想了想，那我也没有帮助过地下党。我再说一遍，我真的帮助过地下党，我绝对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你想想看，我如果真的帮助过共产党，解放以后，我进了监狱。政府就会说，刘允他从前帮助我们过共产党，把他无罪释放了吧。共产党也是讲人情的，讲人性的。不能进过境迁，忘记了人家的恩情。
我不得不把实话说了出来，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的同学，郭子信？
到死我也不会忘记他的……
不是你把他从日本宪兵队里救出来的吗？
没错，是我把他从日本人手里救出来的。郭子信十五岁就在城里的药店里学生意，懂药。后来，他犯了事，与一些贩子贩运和贩卖药品。那年头，正好中国和日本开了仗，药品已经列入了禁止大宗买卖的行例。在这个关头上，郭子信竟然与药贩子做起了这样的生意，那不是拿着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
在日本人的眼里，如此重大的案件，如此重大的要犯，你是怎样把他救出来？
郭子信犯了这事，是必死无疑。亲不亲，故乡人。我们俩是狼窝里走出来的人，是一个先生教出来的同学。郭子信的父母求到了梅先生，梅先生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爷爷，他出面求情，我能不认真对待吗。再说，我和郭子信是从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他出了事，我能看着不管吗。于是，我就亲自到了日本宪兵队。让我吃惊的是，日本人一口咬定郭子信就是地下共产党，他贩运的药品绝对不是做生意赚钱，而是给中国打日本军队的伤兵提供药品。那天，我幸亏去了宪兵队。因为日本人正要把郭子信送进旅顺大狱。只要进了旅顺大狱，就是神仙也逃不出来，只有死路一条。别说我救不出来他，就是关东洲最高的行政长官也不能把他给救出来。旅顺大狱你也去看过了吧？那就是鬼门关，就是地狱，关进那里，怎么可能出来呢？只有死。
因为清酒只有热着才好喝，我把刘允面前的酒杯里的酒倒了，又为他倒上了温热的酒。他这才想起呷了一口酒，他接着往下说……
听说郭子信是地下共产党，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俩一块上学，一块进城，他学了生意 ，我去了日本，郭子信要是共产党，我刘允也是共产党。我以我金州会会长的名义，我以我日本东京大学留学生的名义，担保郭子信不是地下共产党。当时，我的身份在关东洲都是挺有影响的人物，也好在郭子信牙关挺紧，他一直没有承认自己是共产党，自己只是捣一把手，专门给外地来关东洲的药贩子买卖药品。虽然参入了贩卖药品，只是为了挣钱。上有老，下有小，自己挣的那份工钱根本不够养家糊口，这才不得已做起了药品生意。
也许是郭子信这小子命大，也许日本人真看在我的面子，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凭据，认定这是地下党谋划的一件走私药品的案件。后来，他们就把郭子信释放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你知道吗，郭子信不是你说的那样，他真的就是地下共产党。
他是不是共产党，那不关我的事。我当时给他说情的时候，我就认定他不是共产党，他真的不可能是共产党。郭子信有多么老实，他为人厚道，勤劳肯干。如果在那当时我要知道他真的是共产党，我也许就不会替他说情了。
这是为什么？
一旦事情的真相披露出来，我也摆脱不了干系，也会受到株连。正是因为我不知内情，我才挺身而出，替一个真正的地下共产党苦苦求情。求到关键时刻，我甚至理直气壮，大义凛然。你想想看，能把日本人唬住，能把一个共产党的疑犯从日本宪兵的手里救出来，可想而知，当时的气氛有多么紧张……
对峙了一阵子过后，也许从来也没有在日本人面前如经强硬的中国人，也许我的身份与众不同，日本宪兵终于在我的面前崩溃了，他们同意了我的要求，把郭子信无罪释放了。郭子信让他们打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皮肉都发青发紫，都失去了人样。郭子信在我心里的印象是挺老实忠厚的，没想到他会如此坚强。
郭子信他报答过你吗？
那时候，我能求他报答什么。郭子信的爹妈拿着两包点心，到我父母家去了一趟。都是乡里乡亲，都是老邻居，谁不求谁呢？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吗？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这件事？
有人提起过，那是三十多年以后的一九六九年，正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那时候的我，还在监狱里服刑。有一天，具体日子我记不准了。突然来了两个穿着军装的人找我，那时候我才知道，公检法已经军管了。他们表情挺严肃的，他们告知我，今天找我来就是了解郭子信的情况。当然不是现在的情况，而是三十年前的情况。你要老实交待，如果你敢说半句假话，就把你给拉出去，交给革命群众，将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在监狱里的那十几年的时间里，我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警告，他们这样警告，我早已习之为常不再惊慌了。接着，他们开始审问了……
一九三八年，你在哪里，做什么工作？
我在金州，当金州会的会长。
郭子信这个人你了解吗？
当然了解，我们从小一块光着屁股长大，一块念书，一块进城。只不过我继续求学深造；他进了药店学生意。
郭子信帮助地下党组织购买药品，向山东抗日前线运送药品，这事你知道吗？
这事我不知道。
由于叛徒的出卖，郭子信被捕入狱，有这事吗？
郭子信被关在日本宪兵队，有这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