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起义于何地，史载歧异，语焉不详，以致今人信从不一。本文拟结合地方史料、米脂西部地理人文、口碑传说，在前人考证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掘解读史料，以求对澄清有关史实有所补益。
一、驿卒被裁走河西，西川是其初起地
几种地方志记载，李自成是驿卒被裁之后起义的。康熙《米脂县志》说：“崇祯三年，大旱，夏秋无收。李自成以驿卒失公文，盗起。”“明末李自成，银川驿一马夫耳。因裁驿站，饥荒，无所得食，奋臂一呼，卒自土崩，不可救！”由此可见，他起事的原因有丢失公文、裁驿、饥荒；时间在崇祯三年（1630年）；起事地点没有明言，应为本境的一种说法。
谭吉璁《延绥镇志》说：“……凶众日盛，而李自成尚为驿子，无叛志也。兵科给事中刘懋上言：裁减驿站，岁可省金钱巨万。朝议是之。凡游民之隶籍驿递者多亡去。自成亦复无聊，始为小偷，里中更苦之，谬相推为里长，使主征会以自给。”此记载也说李自成是裁驿之后“亡去”，所去之地是他的故里。他的家在米脂西部，无定河之西，他熟悉此地，到这里是很自然的事。
费密《荒书》记载：“自成年长无依，为米脂圁川驿马夫。……艾乡绅又送官责治。适自成骑死驿马二匹，追赔比较甚严。又骑死一匹，遂欲走亡，无可依者。己巳（崇祯二年）间，米脂大雪，晦黑三月有余，麦皆冻死。又大旱，人饥。自成率本地少年挖人藏粟，散粮于众，遂为小贼首。”
《荒书》提到了他起事的原因——送官责治、死驿马、灾荒，这可与康熙《米脂县志》所说原因互相补充、印证。康熙《米脂县志》说，米脂崇祯二年（1929年）夏丰收了，秋连籽种也没收回来，三年大旱。从《荒书》的记载知，二年秋未收就发生了冻灾，所说“又大旱，人饥”，是崇祯三年事，这说得很准确，实际上说明了李自成起事的时间，即崇祯三年。李自成起事的地点，《荒书》说是“本地”，还较具体地说，他离开驿站后的下落是“流落西川”，并解释说，“西川者，米脂、绥德、宁夏犬牙之地。产盐……”
后面还要谈到，他书更有李自成流落西川，往从左挂子、不沾泥的记载。为便于下面叙述和说明问题，这里有必要先将西川的地理位置、人文环境作一探讨。
要说明西川，就得提到大理河。此河是无定河的一条较大支流，发源于陕西靖边县东南白于山脉东麓，向东流经靖边县青阳岔，横山县石湾、魏家楼，子洲县马岔等乡镇，在绥德城东注入无定河。全长170公里，流域面积3906平方公里。沿河古有商贾、军旅通道，东通山西，西通宁夏，20世纪70年代建成银（川）太（原）战备兼民用公路，今有307国道通过。大理河川因在无定河之西，也在米脂、绥德之西，故名西川。西川既以大理河川得名，狭义上的西川，即指大理河川。但在广义上，并不仅指较窄的这条川道，而是指大理河流域地区，甚至更大一些范围。因大理河是子洲境内的最大河流，流经该县最长，流域面积大于他县，所以西川也泛指子洲全境。子洲县成立之前，县名原拟命名为西川，1942年9月成立西川办事处，10月17日《解放日报》社评题目就是《建设新西川》。1944年1月子洲县正式成立，为纪念革命先烈绥德人李子洲，陕甘宁边区政府决定命名该县为子洲县。绥德、米脂人现在仍常将子洲境地方称为西川。
明朝时无横山、子洲县，大理河流域多为米脂、绥德地。米脂西界距城100公里以上，“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米脂西部与绥德等县交界地区，犬牙交错，相互穿插，谓之“插花地”；米脂境中有绥德地，绥德境内有米脂地，犹如飞来之地，谓之“飞地”。这种情况给管理上造成诸多疏漏和不便。1944年9月1日子洲县政府《二年来的行政工作报告》中就说：本县未成立之前，“为各县边界插花地区，在行政领导各事业建设上多为不便，……在政治上形成三不管的严重现象”。清雍正九年，米脂之西设置怀远县（治所在怀远堡，1914年更名为横山县），1944年设置子洲县，都应有加强无定河之西广大地区管理的考虑。
尽管明、清以后，政府力图改变这种状况，但未能彻底解决。清乾隆《绥德直隶州志》卷一载：“雍正初，分绥德卫东北所属之上三屯拨入榆属州县，即西南卫籍亦分隶米（脂）、清（涧）二县。然其中又有不愿改拨他者，其时官、师不能强。如州西距城一百二十里之周家睑……等村庄，至今越界隶绥、其土田民人，在峰崖溪涧中，忽断忽续，不止犬牙交错已也。”米脂西部郭兴庄乡所属孟家畔等数村，与本县不相连接，至今仍在横山境内，就是历史原因形成的。
费密所说西川，除距宁夏失之过远外，地理位置大致不误，所说西川为“犬牙之地”，所指范围较大，也是符合实际的。产盐之说亦对，除大理河川产一种优质“小盐”外，无定河之西许多川道河滩也产此盐。
大理河流域所在无定河之西地区，多山梁峁沟，广种薄收，农民生活极苦。川水地很少，从事盐业生产的盐工，劳动艰辛，收入微薄。榆林成为明“九边重镇”后，随着驻军增多，军队屯垦地不断扩大，与民争占良田。如米脂县西北无定河川道怀远堡地段、城西大理河、小理河部分川区，分别由榆林卫、绥德卫军队系统领属屯垦。明万历年间米脂知县张可立条议说：米脂“宽衍川地尽属军屯，峻瘠山岗方为民产。”这又形成了军屯地与民田相互交错花插的状况，也是造成农民生活困苦的又一原因。
米脂、绥德一带地近边塞，古代匈奴、蒙古、党项等游牧民族经常进犯。秦之蒙恬、扶苏，汉之李广、卫青，唐之郭之仪，宋之狄青、沈括、种谔等名将重臣，都曾率军到此地守边御敌。北方、西方来敌，无定河川及其以西地区均首当其冲。古代米脂有过两次最大战役——宋与西夏的米脂川战役和永乐城战役，前者发生在无定河川，后者发生于河西的马湖峪。
党项人崛起与宋对峙，米脂古银州西北出了西夏奠基者李继迁，绥德出了抵御西夏、抗金名将韩世忠，两人同出于无定河之西。明末米脂河西出了官军将领艾万年，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也出于同县河西。明末官军三屯营总兵张天礼，与着名农民起义领袖张献忠，都是榆林卫定边营柳树涧堡人，同样在无定河之西。起义早于李自成的不沾泥张存孟等人则出于西川。无定河之西多出勇猛强悍之士，由此可见一斑。
河西多大山深谷，要隘险寨，今走大理河川，南山上的烽火墩台遗迹不时可见。无定河川及大理河川古代战争频繁，又多军屯武人后裔，民风尚武。
由上可见，西川是贫瘠之地，百姓生活困苦，富于斗争性；这里古代多战事，民风尚武，多出强悍之士；此地既有山区险寨可以隐蔽防守，又有河川大道便于往来进出；这里具有利于起义的人文地理环境，又处于边远之地，官府容易疏于防范。因此，西川就成了明末陕北农民起义的发源地和重要据点。农民军在此起义、聚集，又向外辐射，胜则远走外地流动发展，败则往往重返此地固守。
明末农民起义初期，陕北还有东川、铁角城等农民军据点，被官军诬称为“贼巢穴”，而无定河之西的西川，是农民军活动最烈的地方之一。
李自成最初起事在米脂西部，主要在西川活动。相传他初起时在故村附近的折营村驻兵并与官军交战，还在米脂城西15公里艾东庄之东的打仗圪士达与艾万年打过仗。这两地在米脂之西但不在西川，因此，说他起义于米脂西部比起义于西川更为准确。
西川在李自成家之南不远，在他驿卒被裁之前，已有当地人起义。史籍记载，他曾流落西川先后往从左挂子、不沾泥，现就作一查考。
二、先投左挂子，继从不沾泥
几种陕北地方志记载，李自成在本地起事，最先所投之人是王左挂子。谭吉璁《延绥镇志》说，李自成驿卒被裁后归里，“值催科甚迫，县令笞之，加以桠。自成脱去，窜入王左挂子、苗美队中，号八队闯将。八队者，一队眼钱儿，二队点灯子，三队李晋王，四队蝎子块，五队老张飞，六队乱世王，七队夜不收，八队李自成也，名不大着”。
光绪《米脂县志》记载：“（崇祯）三年，……王嘉允袭破黄甫川、清水营，据有府谷。凶众日盛，而李自成尚为驿卒，无叛志也。兵科给事中刘懋上言：裁减驿站，岁可省金钱巨万。凡游民之隶籍驿递者多亡去。白成亦复无聊，里中推为里长，使主征会以自给。值催科甚迫，县令笞之，加以杻，自成脱去，窜入王左挂子、苗美队中，号八队闯将。”也列出了包括李自成在内的八队名目。
李自成初为王左挂子的八队闯将，民国《米脂县志》、道光《怀远县志》也有记载。此说为多书所从，不应皆为盲从。有人认为李自成投过不沾泥张存孟，被编为八队，谭吉璁把不沾泥误为王左挂子了。可是多种地方志都说这八队是王左挂子的八队。《后鉴录》卷五说，高迎祥也有八队，所说八队头领与谭吉璁所记王左挂子的八队一样，这不可能。《延绥镇志》、《米脂县志》所说的八队头目，大都有名有姓可查。说他起事于裁驿之后，“县令笞之，加以桠，”从《豫变纪略》卷一“艾官怒，嗾邑令笞而枷诸通衢烈日中”及他书有关记载看，所记属实。《大清一统志》卷二百四十说：谭吉璁“苦心搜访，为《延绥镇志》，考据精详，他志罕有及之者。”谭吉璁于康熙九年（1670年）曾任榆林城堡同知，所修《延绥镇志》成书于康熙十二年（1673年），其时距崇祯三年（1630年）只有40余年，距李自成失败仅29年，李自成同时代人在世尚多。谭氏修志时必经镇属各地访查，记载应有较高可信度。
农民军将士初起时在本境活动，为不连累家属亲友，隐姓埋名取用绰号，随着义军的壮大和流动到外地，他们的姓名才渐为外人所知。因此，史籍对那些败亡较早的义军首领，有的只记下了绰号，有的姓名记载不一，歧误多见。史书记为“王左挂”等名之人的情况便是如此。
《延绥镇志》等书所记“王左挂子”，是姓加绰号的说法。多书记有王左挂，此人也就是王左挂子，他应另有真名。《国榷》卷九十一说：“王子顺号左挂子”，“一名王之爵”。同卷又载：崇祯三年正月，“贼遁，复犯清涧之华家寺，奔怀宁河。官兵追逐数十里。王子顺以百十二人降，总兵杜文焕受之”。之后还载：“文焕于庚午（崇祯三年）春二月，督延绥、固原官兵三千便宜抚剿，遣官持檄谕降清涧贼王之舜等七百人，而苗美、苗守义等八百人遁去。”可见记于王之顺、王子舜二名下之事，实为同一人的事。如此看来，绰号左挂子之人实名王子顺，子舜、子爵是因同音或形近致误。
《明史纪事本末》卷七十五云：“三年正月，陕西边盗王子顺、苗美连逃兵掠绥德，众三四千，南围韩城。……复犯清涧，官兵追逐之，贼走西川，官兵追击，降三百余人，余大奔。苗美叔苗登务啸聚于安定，总兵杜文焕击败之。”同卷三年六月下又说：“贼求抚，王子顺、张述圣、姬三等俱降。”
《绥寇纪略》卷一不提王子顺，从所记王左挂之事就是《明史纪事本末》所记王子顺之事看，二人实为一人。
也有史书的记载说，王左挂、王子顺是二人。《明史·李自成传》将王左挂、王子顺以二人并列。《流寇志》卷一也以二人来记，说王左挂降于崇祯三年二月，王子顺降于同年六月，并说王子顺绰号是“横天一字王”。《烈皇小识》卷二、《流寇长编》卷三、《明史纪事本末》卷七十五也说王子顺是此绰号。史籍记载如此，李自成初投王左挂子就不宜肯定说成是王子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