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戌时,四下静寂,京兆内万家灯火全都熄了,只有偶尔一阵微风扫过地面的落叶。一队巡街禁军打着灯火从太极宫永安门走出来,消失在宫前横街的拐角处。而后,一个黑影,从永安门对面的右卫府房顶凌空飞起,滑翔片刻,落在了太极宫内。
老远看来,恰似一只黑鹰起落。
那人贴墙而行,又越过纳义门,落到中书省前。躲过一队巡逻军士后,上了舍人阁的房顶,顺着右延明门的围墙,绕到了太极殿的后面。
这里地势不高,却是整个大唐的顶点。
黑影略微停留,四下打量,找准方位后,顺朱明门宫墙一路向东,又躲过一轮岗哨,然后足下内力流转,整个人腾空而起,在两株树梢略一借力,落到了一处偏殿之前,偏殿里面尚且亮着灯,殿门上挂着牌匾,名曰“武德殿”。
便在这时,武德殿中传来一声轻喝:“你果然来了。”
随后,殿门打开,八个手持兵刃的青年鱼贯而出,为首一人身长八尺,握一柄黑色长剑,生得一副桃花面孔,正是长安八剑之首,‘追风剑’尹克谐。
“大大方方从前门走进来便是,又为何如此偷偷摸摸?”八人身后,又让出一名中年男人,却正是右卫大将军,宇文士及。
门外,灯光映出了来人的模样,不是何可去,还能是谁。
“你们早知道我要来?”何可去看着九人,皱眉问道。
尹克谐笑道:“虽然早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
他左侧一个削瘦道士道:“一个月来,我们日夜在此等你,不想你果然来了。”
尹克谐右边一个粗旷青年,握着柄跟他一模一样的长剑,只是剑刃宽了不少,他也问道:“你今日是来打架,还是来说事儿?”
何可去道:“我来找东西。”
“你来找的,可是此物?”八人当中,站在右手第三的一个粉面男子扬了扬双手的兵刃,却是两把末端有着圆环的短匕。
“阴阳匕!”何可去失声道,“李世民竟把他给了你?”
“慎言!”宇文士及怒喝一声。“岂敢直呼圣人名讳!”
何可去微微皱眉,目光从八人手中扫过,但见左首第一人,身材矮小,虎背熊腰,手中握着一柄黑色短刀,正是‘水德刀’。右首第一人,看似个书生,手中握了一截剑柄,该有剑身的地方,空无一物,只有淡淡的一抹白光流转。分明就是那‘无刃剑’。
他扫视一圈,问道:“六辔剑却给了谁?”
宇文士及踏步上前,道:“在陛下手中。”
何可去闻言眉头紧锁,片刻后,说道:“将四把兵器给我。”
宇文士及摇了摇头,道:“其中秘密还没破解,不能给你。”
他心念电转,只觉得无比棘手。本来只想偷了兵刃就走,谁知李世民已经把兵刃分了出去,尤其还落到这八人手上,他们的武功何可去自然见识过,深知强取豪夺绝无半分可能,只有先行离开,再做打算。
当下退意萌生,右脚后撤,便要运功。
宇文士及见他动作,朗声道:“陛下等你许久了,既然来了,怎么又要走?”
何可去冷声道:“且不说那秘密我不知道,就算知道,哼,天府历代祖训,决不能让帝王家知道。”说罢,涌泉穴真气勃发,身形爆退一丈。
宇文士及一皱眉,道:“留下。”
“就等您这话了!”尹克谐爽朗一笑,也飞身而起,举剑便上。同时喝到:“老六,动手。”
左首第二,站着一个胖胖的富态青年道士,手中拿着一柄造型奇特的长剑,剑柄是一截白色的骨头。听得尹克谐吩咐,笑着应了一声,运起轻功向前几步后,猛的一抬左手,朝何可去的头顶射出了几枚骨钉。
何可去退路被封,身形一顿,匆忙变向,可身后破空之声传来,尹克谐已经杀到。他肩膀一抖,拔剑回身,匆匆挡开尹克谐一剑,然后挽个剑花,将对方长剑牵往一旁,剑势变刺为削,直取尹克谐脖颈。
“打架归打架,干什么下死手?”漂亮青年微一皱眉,手腕抖动,将何可去的剑格开,接着反手瞬间连刺三剑,剑剑指他右胸。西域人看他剑快,眉头皱起,脚下真气鼓荡,凭空挪移几寸,躲开攻势,又向后一退。
“好轻功!”尹克谐嘴上赞道,手上却没停,一个箭步上前,抬手又是两剑。西域人堪堪挡住,旁边又一道剑光直奔他右臂闪来,却是那瘦道士持剑而至。何可去识得他剑法,不敢硬接,脚踩连环,不退反进,一个侧身让过二人,瘦道士目光如电,瞅准他的空当,又往股上刺去。
殊不知这破绽是何可去故意卖的,后者见他抢攻上来,运转《宗道》心法,浑身之力集于右手,反刺那瘦道人肩膀,瘦道人面不改色,竟避也不避,眼看何可去这一剑就要得手——
突然!
凭空一柄黑刀拦住了去路!
水德刀!
何可去这剑刺到刀身上,只听“当啷”一响,剑尖应声崩断掉落在地。西域人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反震之力袭来,脚下登时失了重心,朝后一个趔趄,但也正因如此,瘦道人那一剑只刺了个大概,何可去左股流血,伤口却并不深。尹克谐见他站立不稳,如风而来,半途把剑换到左手,连出两剑封住他退路,右手则伸出二指,点向西域人的肩头。而那随后杀到的矮个大汉,抡起水德刀便往他下盘斩去!
......
......
与此同时,淮安靖王府上,李神通与东方够胆坐在王府主屋,二人神色各异,都看着屋外的庭院。
东方够胆担忧道:“也不知何大哥那里究竟怎么样了。”说着,将手边的剑换了个位置。
李神通摇头宽慰道:“应该不会有大事。”
说罢,主屋外头转入一人,身形窈窕,穿着碧纱,却是柳一一端着个盘子进来了。
“一一,你怎么来了?”东方够胆看见心上人,喜道。
柳一一柔声道:“我看你和王爷这么晚了还不休息,怕你们累坏了身子,所以在后面点了两杯茶汤,让你们提提神。”
“你倒是有心了。”李神通点了点头。
她先是走到李神通身边放下了茶杯,又端着盘子走到东方够胆身侧,四下打量一下,问道:“何大哥呢?”
东方够胆伸出双手去接茶杯,冲她笑了笑,道:“何大哥出去了,稍后便回来。”
柳一一点点头,将手中的茶杯递了过去。
谁能想到!
杯子乍一离手,姑娘眼中划过一丝决绝,忽而伸出两指,自下而上,点向东方够胆右手腕上的列缺穴。
东方够胆习武虽只半年,但他学的乃是一等一的身法武学,加上一直跟何可去过招,自身的反应速度远超常人。看到那点来的两截玉指,下意识的将手中的茶汤往前一泼,然后反手就抓住了柳一一的指头。
“怎么了?”李神通侧目起身。
“一一,你这是干什么?”东方够胆惊道。一看柳一一的衣服湿了一大片,还冒着热气,又急道,“你烫不烫?”
柳一一听到这话,一时间好气又好笑,无奈又心急,娇喝一声:“放开我!”
东方够胆手上一松。
柳一一竟又发难,抬手射出几枚银针,直奔东方够胆胸口。少年心念电转,运起身法,向右侧挪移几寸,顺手拔出了桌上的剑。柳一一见状,又抬手射出几枚银针,这回却直奔他面门而来。
东方够胆心中所有的情情爱爱瞬间灰飞烟灭。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杀我?
挥剑隔开那些银针之后,他便要出声询问,可柳一一竟也不给他任何机会,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根精钢纺锥,就向东方够胆刺来。
身后,李神通看到她手中兵刃,回过神来失声叫道:“她是天府的人!”东方够胆闻言大惊失色,挡下那一锥,足下运劲扭转身形,护到了李神通身前。
他看着面前的心上人儿,脑袋里就像被人扔进去了一根爆竹,噼里啪啦的乱炸一通,炸的一片黑烟升起,又臭又迷,又痛入骨髓。
“你...你骗我!?”东方够胆看着柳一一的眼睛,说话的声音好似要哭出来了。
柳一一眼中划过一丝心疼,但也仅是一丝,然后冷声道:“骗你又如何?你乖乖束手就擒,我不杀你。”
东方够胆摇了摇头,泪水夺眶而出:“你当真是天府的人?你知不知道,杀我阿爷,杀我大嫂的贼人,就是天府。”
柳一一微怔,然后点了点头道:“你说时,我就已经猜到了。”
少年的心上仿佛被人用铁锹狠狠了插了进去,又狠狠带着血肉拔了出来。他摇着头,问道:“所以,我接近你,你故意不拒绝我,对不对!”
柳一一脸上杀意突然退了几分,皱着眉头正要说什么。突然,从王府主屋外头响起了一阵大笑。
“郎君,我怎么说的来着?情关紧锁,便是这么回事。”
“哦?你还给他算命了?”
“自然,今日午后胡乱看了两眼。”
说话间,两道身影步入王府主屋,其中一个正是午后在务本坊里遇到的相师,另一人一袭黑衣,容貌有些猥琐。
二人走到屋子里来,颇有兴致的看着涕泪横流的东方够胆。那相师道:“这么说来,赫拉克多西不在了?”
柳一一点了点头。
黑衣男子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娘的皮,从莫忧之到那西域崽子,一个比一个能跑,就跟兔子成了精似的。”
“无妨”那相师笑了笑,“反正我们的计划是抓住这王爷要挟他们。这位小郎君,倒是个意外之喜。”
然后他对东方够胆和李神通道:“那么,二位。是我们动手,还是你们自己来?”
东方够胆强忍着心中痛苦,怒声问道:“你们究竟是谁?”
黑衣男子“哈哈”一笑,道:“老子是天府杀堂堂主,青州飞羽剑派掌门,曹刑天。”
那相师则把手中的算命招牌往地上一扔,顺势从幡布之中,抽出了一柄剑。对东方够胆眯眼笑笑,道:
“在下天府第四十七代府主,吴相伦!”
李神通惊呼一声,站立不稳。
东方够胆浑身一颤,却把手中的剑握紧了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