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人世间的灾难第一次降临在我眼前,在此之前,我在阁中仔细理着发鬓,思忖着簪哪朵花,戴珍珠还是金玉,可毓文只为我挽了个小髻用红丝带束着,并未多加装饰,她取来面纱附在我脸上,又挑了件窄袖衣裙给我,这身装扮并不素静也并不多么花枝招展,能彰显身份却又不过于炫耀。
等我和元安相伴踏出宫城,走到施粥棚位时,我看到了如潮水般涌来的百姓,他们衣衫褴褛、满面尘土,发丝纠成一团,脸面没有血色没有嫩肤,除了黄土般的面容,只有被风沙侵蚀的痕迹,脸狭深深凹陷下去,眼睛里散出悠悠绿光,像是饿了数日的狼,他们静静躺在地上或依靠墙壁,还有些人蜷缩在地上狠狠按压着肚子,事后毓文告诉我那样可以缓解饥饿。
他们甫一看到内侍、侍卫们抬着饭桶道棚内时,浑身瞬间站直,几乎都是跑着往前挤,他们有的人腿受了伤可在此刻还是拖着那条腿往前奔,即便有些人已经饿的走不动却还在地上努力的往前蠕动,不远处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少妇,她跪在地上裹紧怀里的孩子,向过路的人乞讨,她跪在地上,膝盖出的裙衫已经磨破,隐约露出她磨破的双膝,有老人匍匐在地面,无助的痛苦呻吟,我愣在原地,这便是海晏河清的景象吗?我扭头去看元安,她的反应和我如出一辙,都是震惊之余还有些怀疑,怀疑这盛世是否真如自己所想。
等侍卫维持好秩序,第一个灾民站在我面前时我才反应过来,我慌不迭的拿起勺子,舀了一碗白米粥,他根本等不到我递过去给他,就急慌慌抢过去,那粥很热,我想要开口制止,他却已经被推搡出队伍,后面的人无一不是满面枯容,捧着一只碗、期盼一口粥。
我稳住心绪不再想东想西,专心致志的做好施粥的任务。
等到灾民全都吃饱,我晃了晃自己早已酸痛不已的手腕,这时宫门打开,皇后从中走出,身后跟着一行人,抬着箱子。
皇后走至街上,扶起倒在地上的老翁,从箱内拿出一身干净衣物递过去,那被扶起的老翁磕头感念着天家恩德。
皇后站于街心扬声道:“诸位请放心,官家和朝廷并未忘记你们,城外的济慈堂正在建设中,不日便会完工,从今日起,宫廷会每日在这里施粥,也会有人送来衣物,你们不必忧心。”
皇后此话一出,诸人都跪在地上齐声欢呼官家恩德,我们也跟着跪下,这一刻,她的确是个完美无缺的皇后。
我低头看地上,满满几大桶白米粥颗粒不剩,我眼中的京都繁华在这一刻被蒙上了一层灰雾,海晏河清下多的是我所不知道事情,而百姓的日子也并未像我想得那样一般好过,甚至要艰难许多。
回到宫中,皇后传话要去坤宁宫听训,我本不想去,可娘亲要我尊敬嫡母,我带着毓文闷闷不乐的走到坤宁宫中。
“皇后,官家失子已然一年有余,后继无嗣会使朝纲动荡,而官家向来子嗣艰难,你身为皇后,要懂得为夫君解忧才是。”
皇后恭敬听训,垂头回道:“芳王早夭,官家伤心不已,已经很长时间未踏入后宫了,”
甫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夏日瓜果时蔬的气味,幽静深沉,我紧着吸了几口气,更有清新之感,我踏入殿中,皇后正襟危坐,脸上有着一些几不可闻的慌乱,她正笑语盈盈略有些讨好的样子望向右侧首座,我随着着她目光寻去,启国大长公主正坐在此处,元安陪坐在旁,启国大长公主是个将礼节规矩,三从四德深深刻入骨血的女人,她幼时便有蕙质兰心,资质聪灵之名,及至成人出嫁后,她的夫婿对她不敬,她却丝毫不在意仍旧侍奉公婆,日日夜夜不敢懈怠,更是亲自教养幼时失恃的两个小姑子,出嫁时备以丰厚嫁妆,她夫婿去后,执意不肯在嫁,抚育了两个庶子成人,延请名师,聘以贤妻,她成为国朝无数人家教养媳妇女儿妇德的典范,也倍受百官和民众的爱戴。
她今年已有七十六岁却仍精神烁立,银丝被整齐的挽于头顶,带着精致的小冠,逶迤拖地的墨蓝色的衣裙正安安静静垂于地面。
我静静走近行礼问安道:“母亲万安。”随即复转身对这老妇人行礼:“元凝见过姑祖母。”
又向元安致礼:“见过大姐姐。”
姑祖母满意的点点头:“凝儿今日在宫外做的很好。”
我笑道:“全赖爹爹和母亲的教导。”
她唤身后的内侍上前来,那个内侍是伺候姑祖母半辈子的怀恩,他年龄比姑祖母还要大上一些,可神色健康,脸面红润,一看便知是长寿之人。
姑祖母取过他手中捧着的两个盒子递与我和元安道:“这是刘家捡香铺新制的香,名唤夏清,我闻过觉得实在不错,香味不浓却清新长久,闻无人工之感,望无燃香之烟,实在是好极了,刘家铺子只卖这五盒,献与官家皇后与贵妃各一盒,剩下的便给两位小公主吧。”
姑祖母是爱香之人,连她都夸这香好自然是差不了的,我与元安不敢领受只能抬头望向皇后,她微微点头道:“这是姑祖母对你们的关爱,便收下吧。”
我们接过便拜谢,她扶起我们满脸慈爱,随即辞行道:“天色已晚,老身也该拜别皇后了。”
皇后急忙走至她身边略带关怀道:“天色不早了,姑母何不如在宫里住一晚。”
她笑着面容却是冷的:“皇后不必劝了,只是老身叮嘱皇后的事,皇后还请放在心上才好。”
皇后面色暗下却不得不笑着应承:“姑母放心,我记得的。”
姑祖母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由怀恩扶着除了坤宁宫。
姑祖母走后,我们元安坐在下首陪着皇后说话,皇后手持着一卷《女训》,她看着我俩,脸色温和道:“小厨房做了些软酪和炸鳌鱼,一会我使唤人端来给你们尝尝。”
我急匆匆的点点头,有好东西吃这趟也不算白来了。
“今日召你们俩来,是要问问,今日所见的百姓,和往日所见的百姓比之如何。”
元安神色难有的凝重,她微微张口,略带心疼道:“往日只觉得自己拥有的不够多,今日才发觉,原来女儿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想起今晨的景象,作答道:“女儿和大姐姐不谋而和,往日只以为百姓富足,不料,自己是身在繁华之处便被遮住了眼睛。”
皇后满意笑道:“不错,今日你们俩个也算是有些长进了。”
我们元安相望了一眼,爹爹前段时日的那一病,倒是让我和她的关系缓和了。
这时香味扑鼻的炸鳌鱼端了上来,皇后看着我的馋样子笑道:“快吃吧。”
我和元安正要动筷,却听内侍通传,爹爹到了坤宁宫门口,爹爹大步健阔的往里走,脸上挂着许久不见的笑容,他脱下外袍道:“好香。”
皇后接过外袍边整理边答话道:“官家今日是否有喜事。”
爹爹脸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与我们玩笑道:“不如你们猜一猜,若是答对了有赏。”
皇后往左侧落座,爹爹坐在皇后刚刚的位置上,还是满脸笑意的同我们打趣味:“快猜一猜。”
皇后微微仰头,望着她的夫君,皇后生的端庄,此刻却满脸柔意,软化了她平日的锋芒与棱角,她柔声道:“臣妾想,官家近来忧心战事,想必是战事有了转机,对与不对。”
爹爹脸上显现出一丝惊喜:“皇后说的不错,确实是战事有了转机。”
此刻有侍女上前奉茶,爹爹端着茶碗,轻轻抿了几口,赞道:“今日这茶是谁做的,味道极好,颜色也正,可以与贵妃宫中的浅浅一比了。”
皇后笑道:“今日新选上来的,叫做柳儿。”
爹爹此刻心情大好便道:“赏。”
“官家若喜欢不如将她调取福宁殿伺候。”
爹爹将茶一饮而尽,毫无往日的斯文,接过皇后递过的手帕,擦了擦嘴角,吩咐道:“让她再做一碗。”
随即回答道:“皇后今日才得了她,我怎能夺人所爱呢。”
皇后笑道:“其实,这柳儿是姑母举荐的,先送来坤宁宫让臣妾帮着教导教导,再送入福宁殿伺候官家。”
爹爹脸色沉了又明,喜悦已退去大半:“既然是姑母的意思便入福宁殿服侍吧。”
皇后脸上扯出一个看起来颇为满足的笑,随即夹起一块炸鳌鱼送到爹爹口边到:“官家尝尝这鱼,香脆得很。”
爹爹故作不理,起身看着我道:“我要去晖阳阁,你随我一同回去吧。”
我点点头,乖巧跟在爹爹身后,元安满脸不愿却无话可说。
我紧跟在爹爹身后,随着他走入花园深处,他周身似寒冰附着一般,我挽住爹爹手臂,攀上他的肩头,讨好道:“爹爹你闻,这花好香啊。”
他转过身还是板着一张脸,我故作神秘道:“呀,爹爹,蝴蝶仙子对我说话了。”
爹爹脸色缓和却还是不开心,我跳到爹爹身边,认真道:“蝴蝶仙子说,她今日采蜜采的累了,本想早些休息,可看见天上祥云大片,她正恍惚间看到一身着褐色衣衫的俊俏公子走入花园,她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是国朝最最贤德,最最圣明的皇帝陛下啊。”
爹爹被我逗乐,一张脸绷不住,笑道:“你这个鬼丫头,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随行的内侍也都忍不住,却因着规矩不得不苦憋着,我扭身问他们:“你们难道没听到吗。”
爹爹此刻心情已经复明,他换来清昀,打趣我道:“清昀,你来说,这丫头的话可信不可信。”
清昀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直都是恭恭敬敬的样子,他笑道:“官家是圣君,又生的伟岸挺拔,自然会引仙子驻足观望。”
爹爹此刻心情已是大好,揽住我,颇受安慰道:“只有我的凝儿,愿意装痴作傻的逗爹爹开心。”
我笑道:“女儿说的是实情,没有装痴作傻。”
爹爹愈发开心,用手摩擦这我的头顶:“哈哈哈哈哈,凝儿何时有了通仙的本领了?”
我挽住爹爹胳膊撒娇道:“我让爹爹高了兴,能不能求的一个赏赐呢?”
爹爹颇有兴致道:“你先说出来,我觉得合理就同意。”
我嘟嘴道:“我一会要吃姐姐亲手做的冰酥酪,爹爹可不许和姐姐一同管着我不许多吃了。”
爹爹哈哈大笑起来,捏住我的鼻子,表情逗趣:“你呀,拐着弯要吃。”
爹爹刮着我的鼻尖疼爱道:“一会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我笑嘻嘻的领旨谢恩,此时却听得姑祖母的声音响起:“老身参见官家。”
爹爹慌忙扶住正在下拜的姑祖母:“姑母这是做什么,咱们都是一家子,何必这些虚礼。”
姑祖母慈爱的笑着:“官家,礼不可废,老身怎能倚老卖老。”说罢固执的向爹爹行礼问安。
爹爹颇为动容,扶起了姑祖母:“姑母今日何时进了宫,也不派人通知我一声,好让侄儿陪您用膳。”
姑祖母笑道:“去拜见了皇后,原本该出宫的,只是御花园春色正好,一时贪看,这才误了时辰。”
爹爹早年想尽办法孝敬姑祖母,可送进公主宅的奇珍异宝全被姑祖母登记造册又还到了大内,因此爹爹心有惊喜,迫不及待道:“噢?姑母喜欢什么花?找人移去公主宅便是了。”
姑祖母颇为感动却还是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可话语里是道不尽的温情:“官家好意,老身心领,只是皇族众人一举一动皆为天下观瞻,官家赏赐老身事小,可若官员百姓知宫内喜恶并进而投其所好呢?为了一株花引出这些事来,实在是不值得。”
爹爹叹息道:“姑母却赏,我也只能不了了之了。”爹爹话锋一转,关心道:“不若姑母在宫内住几日。”
姑祖母笑道:“不必了,我那小孙女病了好几日,我总不放心,还是该归家看一看的。”
爹爹关心道:“婉婉?婉婉的病可要紧?有没有请太医?”
东京有谁不知道,向婉婉是我这姑祖母心头最爱的孙辈,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生的晶莹剔透,气度高华至极,一举一动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端的是仪态自如,华贵大方,一笑之时好似垂挂在枝头的樱桃般甜嫩,又有如溪边浅水的天鹅高贵典雅。
“不过小儿发热,官家不必挂心,许太医看过后已然好了很多了。”
爹爹点头道:“那便好,孩子们病了,做长辈的总是挂心。”
姑祖母笑道:“再晚下去恐怕真的要耽搁了,老身告退。”
爹爹微微躬身,目送姑祖母离去。
我复挽上爹爹的胳膊笑道:“爹爹,晚上用完膳,咱们去赏月吧。”
爹爹笑道:“好,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