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果腹的消夜里,我最喜欢煮面条。
点亮厨房的灯,关上推拉门,系上围裙,搜罗冰箱里常备的食材,打开水龙头,汩汩的水慢条斯理地往下流,边洗菜,边小声哼歌。
此时窗外喧嚣沉寂,繁华消逝,墨色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我的厨房内,却灯火明亮,抽油烟机轰轰地响着,锅子里热气腾腾,种种香味氤氲袅袅。厨房里的我,仿佛长袖曼舞身姿轻盈的织女,心情安宁沉静。那一刻,幻想自己成了《深夜食堂》的主人,在冷飕飕又偏僻的小马路开着一间小小的餐馆。静寂的午夜,小餐馆里透着诱人的暖光,一个个不同身份、地位、年纪的食客们揭过门帘,各自寻找着一份能慰藉他们味蕾和心灵的记忆中的美食。
深夜煮面条,尤其是在清冷又寂寞的深夜,会生出许多许多的暖意。把面条放入锅中刚刚煮沸的水中,盯着面条像人的心思一样舒展开来,又瞬间像少女的身躯一样变得柔软,被生活磨砺得粗糙不安的内心,仿佛就在这一刻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变得绵绵软软。
慢慢喜欢上面条,就像是岁月变迁,世事总有意外,于我来说,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恋爱的时候,有一天突然犯了思乡病,心心念念想要吃到家乡的炒米线(亦是面条的一种),甚至“为伊消得人憔悴”。那时候没有网购没有快递,食物也有很强的地域性。彼时身为男友的先生,一下班就赶紧从这个城市的最东面,骑一个小时的自行来到我这边的最西面,他载着我,我牵着他的衣角坐在自行车后座,在小弄堂里穿街走巷好几天,终于在一个小角落里看到想念已久的米线。那碗米线吃得我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也不知是因为米线实在太好吃了,还是因为乡情,又或者是爱情。
后来,顺理成章地和这个男人结了婚,才知道,我是嫁了一个无面不欢的男人。而我,其实并不喜欢面食,甚至可以说是讨厌。读书的时候,甚至有过吃一碗馄饨也会吐得昏天黑地的诡异经历。可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爱吃面条的男人,那就忍着呕吐去适应他煮的面条。十几年后,我终于习惯了吃他煮的面条,他也终于能煮一碗我喜欢的、简单清爽的榨菜肉丝面。也许婚姻生活,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妥协和改变中,彼此包容、融合,直至结为一体。写到这里,突然想起柏邦妮曾经写过一本书,书名是《味蕾记得我爱你》,酸甜苦辣的记忆片段,就算心不记得了,味蕾也会永远记得。
渐渐地,我也开始学着做面。从汤面、凉拌面一直到小马最喜欢吃的炒面。之后,面条成了家中必备食材,无论是早餐还是消夜,几分钟就可热气腾腾地出锅。妙的是,我这样一个时时对着食谱照本宣科的人,在炒面条时,化身成一个“写意派煮妇”,不按章法,信手拈来随意为之。按美食作家张公子语,就是“虽然样式模糊信手由之,但好比独孤九剑,可以大而化之”。
关于面条的故事还有很多。想起十几年前的某个深夜,我和先生临时搭车回乡下老家,到家已是半夜。小村漆黑一团,家里的大门也早已锁上。听到声响,院子里的狗警觉地狂吠。先生敲打着院门,房间里的灯突地点亮,屋内婆婆的声音响起:“是阿军回来了吗?”“妈,是我们。”感觉才几秒钟而已,公公和婆婆已披着衣服激动地出来开门。把我们迎进屋,顾不上嘘寒问暖,公公已在厨房的灶头间起火,婆婆从碗橱里拿出筒面,不由分说要下面给我们当夜宵。
简简单单的一碗面,上面点缀着几片青菜。扒拉开面条,发现下面还卧着一个大大的荷包蛋。这一幕,事后成了我记忆中珍藏的画面。世间再大的温情,也不过就是这一碗捧着烫手、吃着烫心的面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