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站台南头的梯形坡,女人走上了站台。沿着站台又向前走了几步后,停下,观望起小站。倒是观望小站的不错的位置,可以把小站的设施尽收眼底。但我敢说,她观望到的,会在她的心里产生荒凉感。
这个仅存我一个活人气的小站,已经喜欢在寂寥中沉默无息了。过去,油漆生辉、隆隆有力的钢铁器械,也在锈迹斑斑、黯哑冷涩中,走向销蚀。
头两年,我还喜欢把站台,看成是没有大幕的舞台,把南来北往的列车,看成是行吟的歌者,匆匆亮相急急高歌一曲,便拖带着尾声离去,从不咿呀恋场,很有些当红大碗惜声如金的风范。
如今,歌者逐渐将这里遗忘,很难再来一次,站台似乎也把对往日的缅怀,丢弃掉了。
女人观望完,朝站务室这边儿走来。
西斜的阳光洒满站台,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朝向阳光的那半身子和背着的背包,镶上了浅金色的光边儿,略呈浅古铜色的面孔,在这暖暖的光照中,显得古典而神秘。
她身材均匀,腰细胯宽,昂首挺胸的行姿,愈发凸显出女性的特征,而稳健的步伐则告诉我的眼睛,这两条轮流支撑着迷人上身的腿,具有极强的蹬踏力,要是玩兔子蹬鹰游戏,准能把扮演老鹰且借机图谋不轨的男人,蹬得找不着北。
总之,这是健康忍韧且适应性极强的身体。我曾从一本关于户外运动与野外生存的书上看到过,拥有这样身体素养的人,无论与怎样的自然接触,都能和谐相容,因为其本身就是自然锻造和滋育的结果。
没错,这之外,我还相信她非凡的气度和难以自弃的魅力,也是她在自然的行走中获得的,自然有意给她施以额外的锻造与滋养,使她与众不同。
走得越近,越让我感到这女人背的包有些过大,背包的顶部卷成卷的防潮垫,都超过了头顶。她不会背着个家走吧?
过了站台中部,女人放慢了脚步,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架成取景框,这瞄一下,那瞄一下,还不停地曲曲眼睛,似乎在研究构图和光影效果。可以推断,她应该有一定的摄影经验,没准还是个摄影发烧友。
又近了些,正儿八经的柳叶弯眉,也看得清楚。啥叫正儿八经?就是没刻意修理过。我喜欢把没太人工雕琢的东西,叫做正儿八经。
看着就要走到站务室的她,我站起身,向窗子的背光处靠了靠。其实没这个必要,不过是一个窥视者,容易做出来的下意识动作。此时,斜射过来的阳光,会在窗玻璃上形成很强的反光,所以我尽可一丝不漏地观察她,她却一丁点儿也看不到我。
然而,她是静稳的,我是不安的,我热腾腾的心,正随着她接近的脚步,怦怦蹦。不怎么就感觉出,她的脚是壁球的球拍,我的心是挨抽的壁球,胸骨则是反弹的墙壁,她每动一步,我的心就挨抽一下,我都感到站务室里沉寂的空气,被来自我胸骨的有力震荡,撞出了波纹。
离站务室的南门(进出站务室的唯一的门),还有五六米的地方,她站住,眨了几下眼,然后睁圆,露出专注的神情。我知道,她是被门上的对联叫停的。
这幅对联出自我的手笔,我不知好歹地把先贤大哲的名联,进行了自以为是的改造,衍化成独我玩味的文字,以示独我的感受。对联的颜色褪去了不少,但字迹还算清楚。她专注的眼睛天光般明亮,不用说,这也是大自然滋育出来的,犀利程度不在我之下。
她略歪着脑袋看完上下联,眼睛抬向横批。
看了会儿横批的她,脸上露出会意的笑,说明她读出了横批所示的意思。
她仰着的头,放平回来,抬手拢拢头发,走向门口。
敲门了,我稳稳神儿,装作大大咧咧的懒散样儿,推开门。
“呦,这打眼儿一看,你一定是这里的主人喽!”站在门外的她,扬着下颌说。
我怔了下:这叫啥话?一般来说都该先来个您好,至少也得是你好,接着歉意地“不好意思打扰了”,然后才可往下云云。哪有一照面直接就这么来的呢?叫人不能按正常思路就合么。
可能也是我大大咧咧的懒散样儿,叫她感到了别扭,才省略了优雅的前缀吧?我也真是装了头蒜。
“我,是。啊呐……也不,我照看这里,谈不上是主人,都是国家财产。”
“是嘛!可我看到的气象,很有点说明,你就是这里的主人。可能还是唯一的——主人。”
“是。这儿就我一个,但不敢说是主人!”
她对我的回答,显得有些烦,抹下眼睑,抖抖肩头的背包带,鼻孔里似乎哼了下。这气象(借她的话)叫我顿感后悔:咋这般愚钝呢,干嘛不顺着说,主人就主人呗,不过口头上的封号,又不是来找你谈房地产生意。虽说产权上我不是这里的主人,但就管理上来讲,我就是这里的主人。这里除了我,谁能对我指手画脚、发号施令。你反倒拿这等的愚钝当谦虚,怎不叫人感到做作的发假。
还有,你个大男人,干嘛要戗逆一个女人。女人对男人张开的耳朵,只愿放进顺溜的话,受不了戗逆。尤其魅力女人,会把男人的戗逆,看作是对她魅力的无视和挑战,这很容易把魅力女人,瞬间逼进生理期状态。
“那么——,”她瞟了瞟门两旁的对联,“你是东林党的漏网之鱼呢,还是东林党的遗老遗少?”
吔,这咋说法?假想我是东林党的遗老遗少尚可,可漏网之鱼,怎么也谈不上啊!如果是东林党的漏网之鱼,眼下得雄踞多少百岁的高龄?人间可有闻?即便有,那传闻中的主角,也不会扯到我这平白无奇、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的头上。
得,打住瞎想,咱还是从现有的身份出发,据实回答。
“咱不是你说的那些个的什么,咱就是个铁路工人。这对联,瞎写……写着玩。”
她撇撇嘴,抱着胳膊退回两步,撩了撩两边的对联,眼睛又抬向横批。
这双直通心湖的眼睛,被下泻的天光映得水汪汪的,但是只看得出美,看不出美后面的内容。哦山神,那会是怎样的波诡云谲呢?
妹妹,别这样设迷局,你面前是个憨直的铁路工人,不是九曲回肠的知识分子。你有什么意见,直截了当着来好了,这总能让人舒服些。
可她没来让人舒服些的直截了当,倒是带笑不笑地踱回我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不打算请我到里面喝口水吗?”
不知她自己是怎么感受的,反正我听来不是客人的请求,而是居高临下的命令。
可我也真是打心底里愿意领受这个命令,压住铁老大历史悠久的高傲,摒弃一站之主的霸气,闪到门边恭敬地往里请,脸上的皮肉该是堆满了殷勤。问题是还一点不感到肉麻,只觉着理所应当。
这就是魅力的力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