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班婕妤《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絶。“
听立冬提起过,他搬出家的那一年正巧她刚走。
他还戏谑道,“葳蕤啊葳蕤,你现在肯定悔得肠子都青了吧,你要是不走,现在就能日日夜夜和我朝夕相处了。同吃一碗饭,同睡一张床。”
葳蕤笑着附和,“是是是,我何止悔得肠子青了,我悔得眼睛都绿了,头发都白了。”
不是第一次踏进这里,然而这一次,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你重新装修了?”葳蕤脱下鞋,光着脚走进去,整个人窝进柔软的沙发里。
“没啊,怎么这么问?”他打开玄关旁的衣柜,换了一身居家服。
又拿了一套扔给陷进沙发里的葳蕤,“换上。和你说过多少次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空气里的味道不一样了。”
葳蕤无奈地抓起立冬的衣服,去房里换上了。嘴里咕哝着,“就你讲究。”
立冬站在客厅里,手上拿着一杯水,眸色深了深,半天没动。
“你愣在那干什么?我饿了,做饭。”
葳蕤拿起遥控器,开始一个台一个台地调,最终放弃了,随便拿了一本杂志看起来。美妆杂志?立冬口味变了?
立冬放下水杯,笑着扑过来。揽住葳蕤的腰,轻轻挠她痒。
口中却怪腔怪调道:“大爷想吃点什么?排骨冬瓜汤?红烧冬瓜肉?嗯?”
葳蕤痒得不行,咯咯地笑了起来。一本正经道:“冬瓜不要。今天大爷吃素。”
立冬放开她,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拉长了音调唱道:“小冬瓜,没人要。今天大爷要吃素,吃素就吃红烧肉……”他打开冰箱,拿出食材,去厨房准备了。
葳蕤笑得不行,一个人在沙发上翻滚了几圈。杂志也扔到一边,没兴趣看了。
她站起来去了卫生间洗手,顺便照了照镜子。嗯,头发凌乱,但好在天生丽质,不算难看。
打开下面的立柜,拿出护手霜擦手,却瞥见一把梳子静静躺在里面,上面还残留着几根头发。
葳蕤笑了笑,将头发拈起来,和自己的比了比,比自己的还要长一指。是褐色泛红的卷发,带着莫名的暧昧和绮丽。
她轻轻合上柜子,若无其事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笑容。
有些事早已料到,所以在到来的时候反倒松了一口气。
这把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了下来。再也不必日日担忧它哪一天会猝不及防地砸在你的头顶,叫你鲜血淋漓,狼狈不堪。
如今,尚好,她仍旧保持着得体的笑容。
突然觉得有点凉,葳蕤打开玄关的鞋柜,想找一双拖鞋穿。却看见里面赫然有一双红色的棉布拖,样式和立冬脚上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那双是蓝色的。
葳蕤冷笑一声,看来这是一场鸿门宴,可惜他连掩饰都极为敷衍了。
她拿了一双灰色的男式拖鞋穿上,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像一个寻宝的亡命之徒。
总能有新的发现,比如茶几抽屉里遗落的半支口红,沙发靠枕上淡淡的女式香水味,甚至垃圾桶里用完的面膜都没有逃过她的法眼。
葳蕤觉得这时候的自己堪比福尔摩斯。大抵这种情况下的女人,连空气中的味道都可以嗅见不同。例见刚进门时的葳蕤。
在胡乱奔走了一圈又一圈后,立冬端着一盘红烧肉、一盘香菇青菜走了出来。
看着她笑道:“哟,大爷开始热身了?待会儿准备大杀四方?我再做一个汤,我们就开战!”
葳蕤深深呼出一口气。笑得讥讽又冰凉,“做汤?不必了。你不怕我待会泼你脸上?你要是这张脸毁了,哪个小姑娘还瞧得上你?”
立冬愣了愣,旋即安静地坐下了。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身上的围裙。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仍旧保持着斯文干净,这是他一贯优雅的姿态。
潜移默化自他美丽优雅的母亲。葳蕤顿时泄了半口气。在他对面坐下。
“你知道了?”立冬轻声道,语气却是笃定的。
葳蕤笑得大声。“你连隐藏都懒得隐藏了,我他妈要怎么说不知道?”
“葳蕤,女孩子不要说脏话。”立冬交握着双手,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情绪不明。
“我他妈的就说脏话了。你他妈的管我怎么样?”葳蕤怒意汹涌。
立冬凉凉一笑。“你如果难受,打我骂我都可以,这次叫你回来,就是想好好和你谈一谈。”
“我他妈的不正在和你谈吗?你他妈的还要谈什么?”葳蕤冷笑。
立冬眉头直跳,薄怒道:“尚葳蕤你能不能别你妈我妈的!好好说话不行吗?”
葳蕤深深看了他一眼,少年时他无比清秀,眉眼分明。如今的他多了些棱角,十分英俊。
即使生气,样子也是好看的。只是,再也不属于她了。拎起包,葳蕤只想摔门而去。
“葳蕤!”立冬一把拉住她,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分手吧。知道分手的意思吗?”葳蕤挣了挣自己的手,继续道:“就是请你的手放开我的,从此,以后,再也不要碰到一起,一点都不行!”
立冬犹豫半天。才憋出一句:“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分好吗?”
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分好吗?
葳蕤怒极反笑,“去你妈的,分手还得按你的时间来,你以为你……”她话未说完,就见眼前放大了一张俊脸,毫无征兆地吻住她。的唇。
整个世界变得昏暗,让人眩晕。葳蕤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也动不了,只能任由这种眩晕感越来越深。
她好似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少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塞到她手里一大杯热得发烫的奶茶,她就那样愣愣地看着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动了下,这一切都会像泡沫一样碎掉。
等她再反应过来时,立冬已经放开她。眼里闪着莫名的光,满怀期待又十分忐忑地问道:“明天再分,行吗?”
他软弱得像个孩子。多年前坐在路灯下痛哭的那个少年,仿佛穿过了重重光阴,回到了她的面前。
葳蕤着了魔似的,点了点头。待看到立冬满眼的欢喜时,她狠狠敲了下自己的脑袋,真是有病!
他说明天分就明天分?你他妈是不是安眠药吃多了?
然而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甚至不再愤怒,也忘了悲伤。
立冬于她,就像一盏永远亮着的灯,即使有一天这灯不属于她了,但只要能远远看到那灯光,心底也觉得是温暖的。
深夜,两人同盖一床被,长久无言。
葳蕤一直觉得很奇怪,本来毫无关联的两个人为什么有一天就能亲密到可以同吃同住,甚至在一起生活一辈子。
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一场劫难。她一直坚信,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想要完全接纳彼此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
但当她把这个想法告诉立冬时,他却笑了。这对他来说,简单如喝水吃饭。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他想,便可以。
葳蕤苦笑一声,这就是最大的鸿沟,却也是最初的开始。
为了这道鸿沟,她漂泊多年,她在等一个结果。
在梦里,会梦见立冬叫她回来。他笑得比阳光更灿烂,说,葳蕤,回来吧!葳蕤,我们回家!
梦醒了之后她又会长久地嘲笑自己。心底却隐隐期待着,如果有一天,有一天立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面前,说,葳蕤,我们不回去了,就在这里,有你,就是家。有你,有我,就是家。
葳蕤也确实等到了一个结果。然而不是梦里立冬大叫着让她回家,也不是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紧紧抱住她。
而是毫无征兆地对她说,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分,好吗?
当别人问你“好吗”的时候,你还能怎么回答呢?大抵只能含糊地答一句,好。如此,皆大欢喜。
“她待你好吗?”葳蕤终究按捺不住问出了口。
心底从一开始对自己无比鄙夷,到现在渐渐皱缩成团,把小小的自己缩到最小,小心翼翼地发问。因为,只有被爱的人才有资格任性。
立冬愣了愣,犹豫了片刻,才领会了这个“她”说的是谁。“挺好。”他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不知是他藏得太好,还是葳蕤太过迟钝。
“嗯……那就好。她……比我好很多?”比她好很多,所以她这个旧人可以退出他的世界了。
选择更好的,总是没错的。一点错也挑不出来。你自己不如人,怪得了谁?
立冬闻言低低笑开。“嗯。比你好很多。比你漂亮,比你温柔,比你做饭好吃,比你……”
“你他妈够了!好歹也是前女友,你这样是在贬低自己的品味!”
葳蕤承认她怒了。嫉妒一层一层地漫上来,让她语无伦次,连最后的脸面都不想维持。
立冬笑得更欢。“葳蕤,别着急,明天,明天这前女友的身份才会坐实。”
“所以呢?有区别吗?”葳蕤冷笑不已。
“有区别。”立冬静静说道,将葳蕤揽入自己的怀中,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继续道:“有区别。至少在明天之前,我都是爱你的。”
至少在明天之前,我都是……爱你的。
葳蕤气愤:“厚颜无耻这个词在你身上得到了最佳诠释。”
“谢谢夸奖。”立冬笑得胸腔微微震动。
葳蕤听着他的心跳声,睡得很香。在天快亮的时候醒来,她轻轻起身穿好衣服,径直往外走。
片刻,又急匆匆地回来了,拍着胸口,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下熟睡的立冬,见他一丝动静也无,胆子大了起来。
葳蕤俯下身,轻轻吻上那温暖的唇。很快又起身,往外走去。这一次,再也没有回来。
再也没有回来。到底是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絶。
黑暗中一双眼睛睁开来,带着满含的泪水,紧紧抓住了床单,指节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