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议没有料到高岱会如此开门见山,只能摇头答道:“小子愚钝,还望世伯不吝赐教。”高岱见陆议如此谦逊,便正襟危坐、侃侃而谈道:“今天下播乱,董卓权倾朝野,关东诸将兼州董郡,众动万计,叱咤之间,皆自谓汉祖可踵,桓、文易迈。那袁绍兵屯河内、袁术雄踞鲁阳,皆怀并吞天下之志。而今扬州刺史陈温暗弱多病,恐早晚必为其所害。若二袁移兵东进,汝叔祖季宁公(指陆议的叔祖父陆康)为庐江太守、令尊季才兄(指陆议的父亲陆骏)为九江都尉。必首当其冲,还当早作准备才是。”
陆议实在难以相信远在河北和中原的战火会波及到自己所在的扬州。但见高岱说的如此认真,倒也不禁好些问道:“世伯金玉之言,小子记下了!不知该如何防备,还望世伯不吝教我!”陆议问的虽然挚诚,但高岱却只是低头品茗,许久才言道:“昔秦皇剑扫六合,虎视天下。又北遣蒙恬、南驱赵佗,大破匈奴、百越,自顾无敌于天下。却不想二世而亡,徒为天下所笑,贤侄可知为何?”
陆议虽不太明白高岱话中所指,但见对方有意考问自己,便正色答道:“强秦横征暴敛,失尽天下民望。乃至贩夫走卒登高一呼,亦应者云集。更纵奸宦赵高弄权,屠灭忠良而群臣寒心。故虽聚雄兵百万以围巨鹿,仍难挡项籍破釜一击;空筑金城汤池坐守函谷,亦不过高祖传檄而降。”陆议虽然年幼,但在祖父陆纡的教导之下早已饱读经史。这一番论述,倒也令高岱频频点头。
待陆议说完,高岱这才微微一笑道:“贤侄所论甚是。然桓、灵二帝贪财好色,阍碌何异胡亥。十常侍党锢士人,为祸倍于赵高。天命有常,汉祚已尽。是故当今群雄并起,四海板荡。而我吴郡豪杰辈出、富足东南,足为大业之资。昔项氏集八千子弟、纵横中原,遂霸王于西楚。刘濞铸钱煮海,统领七国、几倾汉家天下。”
陆议万没想到高岱竟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心中惊诧之余,连忙托辞道:“世伯高论,振聋发聩,奈何小子驽钝,不能尽解,权且记下了!”不想那高岱却哈哈大笑道:“贤侄,汝天资聪慧、见识过人,岂能不解吾话中之意!”更突然伸手拉住了陆议的袍袖,低声说道:“适逢乱世,不为刀俎、便为鱼肉。汝陆家领袖吴郡,外掌庐江、九江兵马,内有顾、张二氏为援。此时若不趁势举事,实恐他日噬脐莫悔啊!”
陆议见高岱此时言辞激烈、神情凝重,心中不免有些恐惧。但他生性沉稳,又念及祖父陆纡死前的叮嘱,却也凭生出几分豪气,竟反手拉住高岱,低声问道:“世伯,计将安出啊?”
高岱似乎也未想到陆议此时会做如此反应,沉吟了片刻,方才答道:“高某有上、中、下三策,可解汝陆家累卵之危。”陆议心中虽知高岱今日所来实本为此事。但还是装作好奇的问道:“还请世伯细细讲来!”
高岱环顾左右,方才凑上前来说道:“贤侄若能说动汝父拥立九江郡守刘邈,聚吴会之众北上勤王,成不世之功,自是上策。若不能,即引本部兵马据守寿春,自领扬州,攻守从容,可为中策。若亦不能,便当速归华亭,合陆、顾、张三姓之兵,先取吴郡,徐徐图之。此乃下策也!”
高岱兀自说得兴起,却只听身后有人微微的咳嗽了一声。他连忙转身望去,却只见一个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头戴进贤冠、身着皂袍的儒雅文士,正目光如炬的盯着自己。高岱连忙松开陆议的袍袖,起身施礼道:“岱正与东主叙话,不知顾县令至,有失远迎,还望恕罪!”陆议更一眼便认出来人正是自己的舅父顾雍,他们舅甥本就颇为亲密,此时身逢丧乱、倍感无助的陆议更是“哇”的一声就哭着扑到了顾雍的怀里。
“议儿,君子哀而不伤。岂可作此妇人之态!”顾雍轻轻的拍了拍陆议的后背,言辞虽是训斥,但却亦是语带悲声。高岱见状,便匆匆告辞而去。待其走远,顾雍突然对着陆议问道:“议儿,汝可知而今天下纷乱,何人乃是祸首?”陆议不明白舅父缘何会如此发问,只能据实答道:“议儿不知!还请舅父示下!”
顾雍看着高岱远去的方向,不禁恨恨的说道:“祸乱天下者非是那流寇盗匪、强兵悍卒,正是此辈自诩名士的狂儒书蠹。”见陆议一脸懵懂,顾雍更愤愤不平道:“韩非子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汉室承平已久,以致宵小日多。此辈不事耕读、不明大义。自谓胸中锦绣、腹有良谋,实则寡廉鲜耻难堪察举,庸碌无能岂任征辟。天下大治便摇尾乞怜,依附巨室。四海板荡更鼓唇弄舌,挑发豪杰。董卓帐前之博士李儒,袁绍麾下之南阳许攸,皆此类也。”
陆议见顾雍言下之意乃是提醒自己高岱此人不可深交,便连忙点头道:“舅父教诲,议儿都记下了!”顾雍也知自己的这个外甥并非愚钝之人,故而也不点透。便草草言道:“我已修书寄于九江,唤汝父速回。只是这几日恐你还要勉力坚持才是!”
听到父亲就要回来的消息,陆议自然是喜不自胜。只是在向来严厉正大的舅舅顾雍面前不敢表现出过于的雀跃,只能强忍笑意答道:“自家之事,敢不用心!”但就在他们舅甥说话之际,方才还门外送客的管家陆忠却领着一个身披甲胄、脚步蹒跚的男子,神情惊恐的快步走了进来。陆议认出陆忠搀扶着的竟是跟着父亲前去九江赴任的亲随陆敢。
虽然从陆忠、陆敢两人悲恸的表情之中,陆议已然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和不祥,但怀着最后一丝侥幸,他还是竭力保持着克制,迎上前去问道:“敢叔叔,你……你怎么回来了啊?我爹呢?”
“议公子……家主他……他已于三日前溘世了……”陆敢颤抖着双唇说完最后两个字,竟伏地痛哭起来。听到这个噩耗,陆议更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险些便要晕厥过去。好在身旁的顾雍一把抱住了他,小声说道:“议儿,逝者已矣!此刻汝已为华亭陆氏家主,切不可在此倒下啊!”陆议努力控制着不停战栗的身体,对着全力支持着自己的舅父艰难的点了点头,随后强忍着胸口的昏闷和剧痛,哽咽着对着管家陆忠说道:“忠伯,即日便为家父举哀!”
就在陆议悲痛万分之际,一个声音却奶声奶气的说道:“议哥哥,起床啦!”陆议惊诧之余,紧忙睁眼一看才发现昔日种种皆为梦境,此刻站在自己床前的,竟是比自己还小六岁的“叔叔”—陆绩。陆氏虽然家风甚严,但陆绩终究只是了懵懂孩童,因此见到陆议,总是一口一个“议哥哥”那么的叫着。
但在陆议眼中,陆绩虽然年幼,却毕竟是自己的长辈。又见窗外此时已是日上三竿,连忙起身答道:“绩叔在上,议儿给叔叔请安了!”
“议哥哥,你快些洗漱吧!爹爹在外面已经等候多时了!”陆绩抿着小嘴,笑盈盈的跑出门去了。陆议不敢怠慢,连忙草草收拾了一下,便更衣走出了自己所居住的太守府厢房,快步直奔陆康所在的中堂而去。
旷日持久的攻防,特别经历了昨日的鏖战之后,昔日将校云集的太守府之中此刻已是冷冷清清,而尚未步入中堂,一个女子撕心裂肺的嚎哭之声,更令陆议感到背脊发凉。但此刻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而步入中堂之后,眼前的场景却令陆议更感尴尬。
只见一个身穿白色孝服、披头散发的女子此时正跪在陆康的面前,用纤细的玉臂死死的抱着陆康的双脚。那女子的面貌虽然看不真切,但从身形来看,当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而正襟危坐的陆康脸上似乎也颇为为难,不断示意围在那女子身旁的婢女过来解劝。
“夫人,人死不能复生,您还要多多保证身体才是!”、“是啊!是啊!老爷让您回去,也是为您着想!”但饶是几个婢女磨破了嘴皮,但女子仍只是不停的哭嚎,仍是不愿放手。无奈之下,陆康只能对着站在身旁的家丁挥了挥手,家丁转身步入后堂,片刻之后便迎出了一个头戴黑介帻、身着玄服的中年男子。虽然面貌有些陌生,但他一开口,陆议便认出来人正是昨日曾在城下劝降陆尚的吴郡名士徐琨。
徐琨缓步走到陆康的面前,弯腰抱起那早已哭到全身悸颤的女子,轻声叹道:“唉,芮儿,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快些起来吧!”陆议见状便大体猜到那嚎哭不休的女子,当是自己堂兄陆尚的未亡人徐氏。
徐氏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会突然出现,惊悲交加之下竟当场昏厥了过去。陆康见状,连忙让一旁的婢女将其搀扶下去。随即无奈的对徐琨拱手道:“陆某对令媛照顾不周,有愧于徐兄啊!”
徐琨苦笑一声,还礼道:“陆公言重了!尚儿殁于阵前,徐某也颇为心痛!只是逝者已矣……还望陆公不要见怪!”陆议听徐琨这么说,便猜想他此番入城必是向陆家讨回自己的女儿,徐氏不愿会才在中堂如此哭闹。
“徐兄言重了,舒城被围以来,徐兄在外亦是多方回护,陆某在此谢过了!只是不知今日袁公相邀,意欲何为?”陆康此刻显然已无心在孙儿陆尚和徐芮的婚事多作交涉,便开门见山的将心中的困惑向徐琨和盘托出。
陆康这几句话说的颇为诚恳,却不想那徐琨闻言却只是冷笑,许久才答道:“庐江被兵已历两载,城中粮秣早已食尽。昨日陆飒战死,外援又绝。陆公以为今日之事,尚能如何啊?”陆议虽看不惯徐琨这副小人嘴脸,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非虚,经历昨天的惨败之后,陆家确已无力再战。
“如此……那陆某唯有肉袒负荆,跪于那袁公帐前咯?”年逾七旬的陆康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略一沉吟之后,便坦然答道。
“这倒也不必,昨日袁公帐前长史袁胤不也说了吗?袁公素闻陆家子弟才俊非凡,陆公只需带上绩公子一同前往,也便是了!”徐琨狡黠一笑,若有所指的说道。
“不行,绝对不行,老爷,绩儿才只有六岁,你怎么舍得……”面对徐琨似有所指的言辞,陆康尚未回话。一位身着绫罗襦裙、头上满戴金饰的年轻贵妇,便风风火火的撩开一旁幔帐冲出来,跪在陆康的面前号哭起来。陆议知道那不是叔祖父最为宠爱的后妻、陆绩的生母—张氏夫人。
陆康万万没有想到张氏会在此时出来搅局,当着徐琨又不能如平常般和颜悦色的哄她回去。只能佯怒道:“你……你且回去,我自有分寸!”
“不、我不回去,老爷若执意要带绩儿去那虎狼之穴,我现在便死在老爷面前。”虽知道那张夫人却不依不饶,竟从头上拔下一支金步摇,顶在自己的咽喉,作势便要寻死觅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