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连日以来,陆议一直都颇为好奇,袁术既得庐江,缘何不搬入舒城居住。直到出城,方才发现那离城十余里之外的袁术大营竟早已变了模样。原本的层层壁垒之外,不知何时多了诸多买卖店铺,军营内外更有各色商贾赶着满载货物的骡马和牛车畅通无阻的往来出入。陆议只觉自己眼前竟俨然已是一座繁忙喧嚣的市集。
“各位军爷赶路辛苦,若有闲暇,还请多多照顾小店的生意!”待孙策领着众人策马近前,更有好几个揽客伙计围拢过来,手中更托着放满各种商品的木盘。“去、去、去!耽误了老子的大事,拿尔等是问!”笑意盈盈的孙策虽然不曾说话,但他一个眼神过去。丁奉便扬起手中的马鞭,大声喝骂起来。众人见其如此凶恶,倒也识趣的闪开了一条道路。
“丁兄,这是什么情况?”陆议见孙策等人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便忍不住低声向丁奉问询道。“哈,明公军中不禁行商,这次从六安侯国奉上钱粮无算,听说光是五铢大钱便不下亿万。明公帐下亲兵这几个月都俱发双饷,各地的商贾自然蜂拥而至。”丁奉说话之间便从怀中取出一枚五铢大钱来,略带炫耀在陆议面前晃了晃。陆议见那钱竟非桓、灵两朝所铸之“剪轮五铢”(注1)和“四出五铢”(注2),而是铸造精致,铵面平整的“建武五铢”(注3),不禁啧啧称奇。
说话之间,众人已然来到了中军之外。远远便看到一群商贾打扮的男子正恭候在辕门之外,长史袁胤则一脸鄙夷的带着几个亲随,挨个与之交谈着什么。看见孙策突然来到,袁胤便挥了挥手,迈步迎上前来。拱手笑道:“孙校尉,汝正新婚燕尔,何故抛却佳人啊?”
孙策早已领着众人下马,此时更紧跑两步,在袁胤面前单膝跪倒,语气焦急的说道:“袁长史,策有紧要之事要面见明公,还望代为通禀!”袁胤见状连忙伸手将孙策扶起,好言安慰道:“明公竟视伯符如己出,那你便是我袁家之人,无需如此多礼,且随我进去便是!”言罢便拉着孙策的手朝大帐中走去。
跟随孙策步入袁术的大帐,陆议顿时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热浪。偷眼望去才发现大帐四周竟放置十余个大小不一的燎炉,方使这大帐在寒冬之中亦温暖如春。而此时居中而坐袁术似乎比陆议初见之时要胖了几分,一身紫袍的映衬之下更显得满脸红光。
见袁胤引孙策进帐之时,陆议注意到袁术脸色微微一变,但却似乎并不诧异。转瞬之间更是满面堆笑,亲切的站起身来,颇为亲切的说道:“伯符,你来的真好!孤刚命人煮好了蜜水,来、来、来,陪孤饮上一盏!”
“明公……明公救我……”但出乎陆议意料之外的是,孙策一见袁术便双膝跪倒,连连叩首,言语之间更带着悲声。“伯符,何故如此?速速平身!”陆议见那袁术虽语气之中带着询问的口吻,但脸上惊讶的表情却明显有些做作,更觉这其中恐怕另有文章。
“明公……今日策偶览军册……才知……才知那刘繇老贼逐我舅父、族兄于宛陵,策老母诸弟皆命悬一线。愿明公垂怜。”孙策言罢,已是泣不成声,只是一个劲的叩头。
“伯符……你……”陆议在旁冷眼旁观,见那袁术虽然竭力表现得痛心疾首,但却始终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许久之后方才正色言道:“伯符,堂堂七尺男儿,岂能作这妇人之状!且起来说话!”孙策闻言方始止住了哭声。一旁的袁胤连忙扶他站起,在一旁落座。袁术对左右使了个眼色。几名婢女随即从一旁端过木盘,恭恭敬敬的奉在孙策等人的面前。
陆议好奇的拿起那木盘之中的玉盏,只见其中荡漾着一片金灿灿的晶莹之色。放到唇边,便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甜。正欲饮时,却听那袁术颇为自得的说道:“孤所熬制的蜜水,选用的乃是今冬初雪之水,调以山中柃木之蜜,更与酸枣、黑杞、梅朹等物同沸!正可解伯符你这心火啊!”
“多谢明公!”孙策嘴上虽然客套,但却只是浅酌了一口,便将手中的玉盏放下,此后更是低头不语。袁胤见场面有些尴尬,连忙出面转圜道:“伯符啊!你今方大婚,新妇亦未行奠菜之礼。我看此事不如从长计议!”陆议在一旁虽然听得出袁胤是有意搪塞,但却也不得不承认其所言非虚,毕竟若依礼而行,则新妇要出嫁三月,择日行“奠菜之礼”,方始可谓婚成。
“明公、长史……”孙策站起身来,对着袁术、袁胤拱手行礼之后,沉吟片刻之后才徐徐说道:“策父丧之后,辗转江淮、飘零无依。全赖明公收留,方苟活至今。昔明公曾用吾舅吴景为丹杨太守,吾兄伯阳(孙贲表字伯阳)为都尉,命策还依召募。然策渡江东去,方募新兵百人,便为泾县大帅祖郎所袭,几至危殆。个中曲直,明公或已心知肚明。”
孙策所说的事情,其实之前陆议也从丁奉等人的口中有所耳闻。按照这些亲随的说法,当年孙策刚刚投效于袁术的帐下,袁术对其并不看重,便命其前往其舅舅吴景治下的丹阳郡募兵。但孙策抵达丹阳之后,吴景、孙贲等人不仅托故不与之见。随后更将其打发到了地处偏远的泾县。结果在孙策抵达的当晚,自称“泾县大帅”的祖郎便引兵杀到。孙策虽然侥幸杀出重围,但从此之后也隔绝了与吴景、孙贲之间的联系。
“今日伯符既言已及此!孤也不妨据实相告!”见孙策主动提起这桩旧事,袁术便也正襟危坐,侃侃而谈道:“汝舅父吴景,本乃钱塘布衣,因随孙破虏(注)征伐有功,方拜骑都尉一职。破虏折坠之时,那吴景数度寄书于孤,自荐于帐下。孤念其赤诚,遂表其为丹杨太守,复助其力驱周昕、遂据其郡。”
袁术说起吴景的昔日种种,不免语带恨意。但在一旁的陆议听来却另有一番滋味。其实身在华亭之时,陆议对吴景率孙坚残部渡江之事亦有所耳闻。更曾就此事写信与吴郡名士高岱相商。陆议本以为高岱秉论公正。必声援朝廷所命之丹阳太守周昕。
却不料高岱在回书之中竟对此人颇为不屑:“会稽周昕,少游京师,师事太傅陈蕃。自诩博览群书,明于风角,善推灾异。然自党锢之乱以来,全无风骨,朝秦暮楚。穷丹杨一郡之力,征发兵卒逾万,咸附袁绍。江东子弟无不衔恨。故以岱观之,吴景若至,周昕必败!”而随后事情的发展,也果然如高岱所预料的那般,吴景所部一入丹阳,便从者云集,周昕抵敌不住,只能以带着本部兵马逃回原籍,依附会稽太守王朗去了。
陆议正在回忆昔日与高岱交谈之事,却听那袁术突然愤懑的说道:“吴景此人忘恩负义。其谋害伯符之仇,孤顾念昔日破虏高义,也便不与计较。殊料其竟阴结刘繇、迎其过江。以致扬州大半落入贼手。孤本欲讨之。奈何刘备兵进徐州,袭扰甚急。此事便暂时搁下了!今幸天夺其魄,刘、吴二贼竟自相攻伐。倒省了孤一番手脚。伯符勿忧,孤已命主薄阎象引雷薄、陈兰两军于九江督造战船,待到来年春暖冰消,孤当将亲提大军渡江,伯符可愿为前锋否?”
听到袁术这番话,孙策顿时脸色大变,连忙站起身来答道:“明公愿江东百姓于倒悬,策自感激不尽。负弩前驱,更属策份内之事!只是……”孙策欲言又止,似乎极其为难。“伯符,孤与汝情同父子,有何顾虑,只管但言无妨!”袁术微微一笑,对着孙策用力点了点头,以示鼓励。
“明公心系天下,对近日江东一隅之战事,恐过问不多吧?”孙策试图的问道,目光始终注视着袁术的表情。“哦!伯符何出此言?”袁术言罢便对袁胤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命人拉开袁术身后的帷幔,一番囊括徐、扬、荆、豫、兖、青六州山川郡县的巨幅地图随即展现在众人的面前。
“既如此,策便孟浪了!”孙策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到袁术的身后,手指着地图言道:“刘繇自称汉室宗亲,多年以来欺世钓誉、略有德名。其从叔刘宠更历任豫章、会稽两郡太守,于扬州颇多旧部。故朝廷屡次征辟、切皆托故不就,避居淮浦之间,暗怀不臣之心。吾舅吴景不察,以致引狼入室。”说话之间,孙策的手指落在了那位于尽头的曲阿之上。
“伯符所言甚是!”袁术手捻胡须,微微一笑。自是鼓励孙策继续说下去。一旁的陆议却不免腹诽道:“那刘繇乃高祖庶长子刘肥之后,名列玉牒。如何到了你孙策口中便成了自称宗亲?要说门生故吏,天下谁又胜得过你们四世三公的袁家?果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陆议心中正兀自暗骂袁术、孙策君臣之际,却见那孙策已将手指移向江东的吴郡、会稽两郡,继续说道:“刘繇自渡江以来,内结吴郡盛宪、会稽王朗;外联徐州刘备、兖州曹操。彭城薛礼、下邳笮融并为爪牙。是故羽翼渐丰,前逐诸葛玄于豫章,今又图谋吾舅吴景于丹阳。策深恐长此以往,江东四郡之地再不复汉有矣!”
陆议见孙策说的如此痛心疾首,心中不禁暗自想笑:“那刘繇既是汉室宗亲,又乃朝廷钦命之扬州刺史。其执掌江东本乃名正言顺之事!缘何到了你孙策的口中却如同乱臣贼子一般。要我说,若让你和袁术得了江东,才是真正的不复汉有呢!”
不过陆议虽是满腹牢骚,但却也只能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而那袁术更是连连点头,感慨的应道:“诸葛玄乃当世大才,孤本有意招揽于他。奈何其为刘繇所驱之后,竟举家西从刘表。可谓明珠暗投!”
“明公求贤若渴。只是胤听闻那诸葛玄让出豫章之时,竟将族子诸葛瑾质于刘繇。想来……”袁胤笑着说道,语气之中似乎对诸葛玄此举颇为不屑。陆议闻言更被触动了心中苦楚。不由得感到一阵莫名的委屈。好在袁术并未深究,以一句“此事稍后再议!”便打断袁胤的话头,随即对孙策言道:“伯符,你且接着说!”
“是!”孙策拱手顺命,随即将手指向地图之上的丹阳郡。“刘繇诡诈巧佞、暗中布局。先以绝明公东来为名,分遣其部将樊能、张英进屯江边,复引薛礼、笮融所部徐州军渡江。”孙策一边说着,手指一边沿着地图的长江溯流而上,陆议及帐中众人都仿佛看到一条依托长江、横断南北的防线已然成型。
“去岁刘繇陡然发难,攻于无备。吾舅父吴景、族兄孙贲所部皆溃,以致丢失曲阿、退保宛陵。明公虽遣扬州刺史惠衢往援,奈何主客已易。惠刺史兵屯江北、仰攻数月、终不可渡。今闻刘繇所遣之吴郡、会稽两军已于戊午攻破宛陵。吾舅父吴景欲北归历阳、来投明公。怎奈前后大江拦路、后方追兵将至。其势危矣!”孙策的言语之中已隐隐带着悲声,说至此处更是再度跪倒于袁术面前,苦苦哀求道:“明公,策之家人皆在吾舅军中,若有闪失,策有何面目见先父于九泉之下,还望明公不弃,许策领偏师一旅,过江助战。”
“唉!伯符啊……难为你这一片孝忱啊!”袁术苦笑一声,无奈长叹,许久才继续言道:“伯符,这江东之事孤岂能不知。汝父与孤本是生死之交,今其妻子临难。孤本不应作壁上观。只是时逢乱世,人心叵测。吴景、孙贲昔日所为,犹在眼前。孤深恐汝过江之后,复为其所算啊!况纪灵、桥蕤、刘勋三军眼下皆在外征讨。纵孤有心相助,亦无兵可派啊!”
“蒙明公如此厚爱,策已是感激不尽,岂敢再多烦劳。策帐下新募之兵、旧部宾朋约有百数。若复得表兄徐琨相助,当有千余人马。尚可一战……”孙策仰起头来,带着满面的泪痕跪在袁术面前,等待着他最终的答复。
“唉……也罢!伯符,你且起来!”袁术再度将孙策搀扶起来,扶着他的胳膊继续说道:“伯符,自董贼乱政以来,孤之子嗣折夭甚多。以致膝下仅有耀儿一人,可继香火。孤本欲百年之后,将大业托付于你。故不欲你以身犯险。奈何……”袁术拍着拍孙策的手,接着说道:“你竟去意已绝,孤也不便挽留。只愿你此行旗开得胜。若有不遂,便还返寿春,你们君臣再从长计议。”
“是!”孙策见袁术已然答应,正想要再度跪拜。袁术却用力拉住了他,继续叮嘱道:“伯符,虽说是救兵如救火。但你今既已成婚,家中之事自然也需料理停当才是!”不知为何,陆议竟感觉说话之间袁术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阴狠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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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剪轮五铢:为东汉灵帝建宁年间(公元168年—172年)所铸之钱币。钱的外廓被剪去,只剩下内圈,有些钱文各剩半个字。
注2、四出五铢:为灵帝中平年间所铸之钱币,因钱背内廓四角铸四条直线与周廓框接,故称“四出”。该钱铜质较差、背有许多砂眼。时人纷言此钱一出,乃四方大乱之兆。
注3、建武五铢:指汉光武帝建武十六年(公元40年)开始一直延续至明帝、章帝两代的五铢钱形制。
注4、孙破虏:孙坚官拜孙破虏将军,故又称“孙破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