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嬴有些慌了,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唐突了太子,垂下头,闷闷道:“娃嬴不敢。”
“京中一霸,还有你不敢的?”公子雍显然不信。
她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娃嬴嘟囔道:“殿下面前,娃嬴不敢造次。”
哪里是不敢造次,明明是一直在造次。公子雍心想,或许,她只是在檀令面前才那般肆无忌惮。眼前的她,垂着头,神情也是蔫蔫的,八成是因退婚事难而心情不好。
公子雍问她:“是不是不困?”
娃嬴:“啊?”
“跑了大半日,不累吗?”而且昨晚一夜没睡。
“还好吧。”娃嬴不由自主地打个哈欠。
公子雍失笑:“去睡吧,婚约之事日后再议,待本宫想想两全之法。”
娃嬴听的不明不白,但她确实是倦了,向公子雍请了安便去了客房,在香软榻上倒头便睡。她履也未脱,发也未解,不过睡容很是香甜。
睡的深了,好像还听见有男子在同她说话,声音清澈偏冷,有点像她家哥哥在一旁。
梦里的他在问她为何敢为他退婚,明明她跟了太子可以生活无忧,至少不会被周招追的无处落脚。
“哥哥,等我赚钱了养你。”她低喃。
公子雍为她盖被的手一顿,问她:“就那么喜欢吗?”
她在睡梦中握住他的手,懒懒地笑:“真的喜欢,你不能不信我。”
“现在信了。”他轻轻地抽出手,为她盖好薄被。
公子雍任太子十五年,听起来像是到了老成持重的年纪,其实他生来是太子,如今也刚好是十五岁。少年人的眉眼总是美好且骄傲的,身量是修长且惹眼的,他坐在少女的榻边,如果少女醒着,一定会羞红了脸。
公子雍在院中等来佑,问他:“查清了吗?昨日发生了什么事?”
昨日?
佑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东方已经泛着微明,殿下又是一夜没睡。
“昨日是左校周招在拿人,不过奴打听到,昨日是嬴姑娘先打了周招。”
“打了?”公子雍微微挑眉,“多重的手?”
“奴去看了,不重,就青了点皮。不过……”佑犹豫着要不要说。
“说。”
佑咳了声:“对嬴姑娘要打要杀的,并不是周招,而是他旧部属吏,共三十三人,全要捉拿姑娘,周招是半推半就地用了公权。”
“旧吏?”公子雍皱起眉头。
佑说出情报上的推测:“周招的旧属吏,似乎仍效忠于他。”
“早啊。”娃嬴揉着眼睛打断他们的聊天。
公子雍背过身,确认眼前的银制面具没有歪,顺势将话锋收了。娃嬴打着哈欠走到他们身侧,还身处梦醒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中。
院中枫树开的枝繁叶茂,一捧一捧的绿叶在曦光中镶着金边。
树下有一衣袂飘飘的公子。
娃嬴怔忪地看着他和佑:“你们刚刚在说周招?”
佑俯身,道了声是。
“周招那里,我有点不解,他之前不是田部吏,为何成了左校了?”娃嬴问。
“周招四年前任田部吏之职,两日前调任左校,原因不明,不过却是丞相与司寇联合举荐。”公子雍说,“新任田部吏名叫周洗,娃嬴猜猜是什么人?”
佑多看了娃嬴一眼,心想,一个小丫头能知道什么。
娃嬴刚睡醒,揉着乱发,意识不清地说:“三年前武安城郊有流寇侵犯,使不少农户弃田而逃,有个叫周洗的郡守率兵镇压了流寇,百姓爱戴他每人都将良田奉出为公,听说那些粮每年都会流入京城,其中周招占了两分。又有孝敬,又姓周,管他是什么人,反正是他们自家人。”
佑撑着一张老脸没有慌乱,心中多少对她生出些敬意。
这丫头身在民间,没想到能对朝堂之中这些细枝末节之事有了解。
还能将他们联系起来,作出推测。
难怪从未留客过夜的殿下会特意将自己最喜欢的院子给她住。
“周招,吴澹内兄之子,周洗,吴澹内弟之子,二人都是榆次城人。”公子雍耐心地为她介绍,“周招任田部吏期间,肆意敛财,可百姓无从上告。”
“毕竟司寇大人是他的姑丈。”娃嬴冷笑。
公子雍低声笑问:“娃嬴,田部吏三十三人以周招为首,周招又有吴澹袒护,你是如何做到揍遍三十三人又全身而退的?”
佑眼角的褶子都吓撑开了,揍遍三十三人……难怪都要捉拿她。
娃嬴倒不觉得有什么:“一个一个地揍,生事的就再揍一回,打到他们怕为止。”
公子雍笑了。
他很少这般愉悦地笑。
娃嬴透过银面看他眼眸,深邃的,看不真切。
公子雍也瞧她:“周招与手下三十三吏肆意敛财欺压百姓,本宫曾上书赵侯,但都被吴澹挡下了。后来本宫听闻,那三十三吏惹到一侠女头上,从此不敢妄动。本宫以前还想,这女子到底是谁。”
原来是她。
娃嬴不好意思地摸摸鼻梁:“还好,打人者终被人打,如今连门都不敢出了。”
娃嬴本打算在太子宅邸避两日,等他们搜遍京城开始懈怠后再出去。没想到周招一日搜遍京城,最终还是怀疑到太子府邸。那周招竟是个不怕事的,在府邸外闹了起来,宣扬太子窝藏罪犯,扬言要上报赵侯。
这是欺负到太子殿下头上了。
“狗仗人势的东西!”詹事啐道,“外面在喊什么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让殿下早点交人好给百姓个交代。”
娃嬴跪坐的姿势散漫了些,被太子多看一眼后,她才老老实实地坐好,颇有些温顺乖巧的形态。
詹事看向娃嬴道:“多好的女娃,人家能欺负你?”
娃嬴想答能但被殿下盯着,只好闭嘴了。
詹事继续说:“说不定是那周崽子另有所图,想霸占民女,随机找个由头!”
娃嬴沉默,说不定真有这种可能。
不过,即便周招有私心,吴澹也不会准许他落得把柄。
到时候捉拿之人成了周府姬妾,岂非笑谈?
娃嬴想事时喜欢敲膝,她此时敲膝的手指一顿,在想,从太子处拿人是吴澹允许的,又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这样的话,看来是想借她向太子发难。
她看向公子雍,从昨日她跃入太子府邸,到留她暂避,殿下一直存的是保她的心思,且府中亲信也在护她,这让她分外承情。
反观吴澹,除了传闻中带出襁褓中的她,后来未再有半点联系,不仅如此,那位公子裴夫人一直重金寻刺客寻找她的踪迹,其中不少身手好的剑客还是吴澹推荐的。
吴家势大,不是一日两日。
“殿下,我有事忘了说。”娃嬴开口,“殿下近来莫轻易露面。”
此言一出,太子亲信突然噤声,好像形势有点紧迫,殿下会很危险?
开什么玩笑,女娃的话随便听听就好。
公子雍明白她的顾虑:“本宫正打算离朝月余,闭太子府邸。”
众亲信面面相觑。
佑目视前方,坐姿直挺,殿下昨日是怎么入的府邸,他是不会告诉旁人的。
娃嬴笑了:“那正巧,殿下平日出入府邸难免惹人注目,等会儿就放那些人来查,殿下好趁乱出府暂避。”
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不过……
詹事不解:“东宫又不是没人,我们何必怕那些狗,为何要放他们进来查,岂非显得我们无能?”
娃嬴不答反问:“不放他们,难道要和他们打吗?”
詹事说:“未尝不可啊!”
“可是,”娃嬴无奈笑,“我确实在殿下这里啊。他来此处捉人,偏喊殿下藏我,可见有意掩盖此事真相,只要我真在府中,他就可借此向东宫发难。你们若动手,只会更衬他们的心意。”
府中亲信纷纷领会了娃嬴用意,同时明白她在设身处地地为殿下着想。
还是有人叹道:“狗扑上来,又不能打,真让人窝火!”
“先让他们扑空。”她对上公子雍的视线,“日后再打。”
公子雍有意等娃嬴出府后再换便装。
小院离正门较远,算是比较清静的居所,他站在廊下,枫树垂下的枝叶掩映着他的视线,他想,娃嬴今日换装的时间似乎有点长。
娃嬴从屋里跑出来,她散着发,赤着足,手中拽着襟前的带结,眼里是挥不去的羞恼神色。
公子雍微怔,她这是,怎么了?
“殿下,剪刀在哪儿!”她避开他的视线,不愿这般面对他。
剪刀?
院中无旁人,其余人均在前堂候命,除了他,无人会帮她找到剪刀的放置地点。
但这件事,他也不知道。
“你要剪刀作何?”是何事令她这般为难?
娃嬴羞恼,不答。
公子雍拿出自己的佩剑,问她:“这个,可以吗?”
他的佩剑是青铜剑身,剑光耀目,寒而不冰。
“谢殿下。”娃嬴接过佩剑匆匆进屋。
再出来时,娃嬴已然穿戴整齐,一身男子装束。
公子雍看着她,一时没认出来。
她长发高高挽起,面容白皙,眉眼自带英气,尤其此刻,她神色清冷,脸上未带半点笑意,和女儿身时的她是绝然不同的风姿。
有三分公侯神韵。
娃嬴将女裙扔入炉火中,公子雍看见有物从她旧衣里掉出,遂拾起,两条青色缎带系成扣。
这是她的襟带?
方才借剪刀,是因襟带解不开了?
娃嬴没注意到旧裙襟带的掉落,公子雍捏着那结襟带,想了想,丢进自己的容臭中。
等出府后再扔吧。
娃嬴处理好她在此处的痕迹后,抬头瞧见一道痕迹,忽地心情很好。
她手指从颈边衣领滑入,勾出一段红绳,绳上系了枚青铜制的哨,约一指长,放在唇边,咬住。
轻轻吹响。
一只雄鹰现身在小院上空,盘旋着,瞅准了她,精准地落在她的手臂上。
鹰爪腕处系着一块帛书。
娃嬴拆下读,是仇池的信,他入公子府邸做事,现已安全。
娃嬴将那信也烧了,她翻开宽袖,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臂,公子雍的视线原本在她身上,此时未来得及避开,就见她手臂上缠着几个青铜环。
她取下一个,郑重地交给公子雍:“殿下记得报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