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侯岂会不知他的用意,遂淡淡一笑。
“卿等怕什么,孤又不吃人。”他说,“周招为官,一言一行都代表朝廷的脸面,他的私宅是家亲所赠,孤可知,民可知否?”
吴澹愣在原地,赵侯此言,是在敲打他。
百幅帛画虽是勾勒人物,笔势却有天河乍泄之象,赵侯看这笔锋,其力苍劲,可与他媲美,既是胸中有天地的男儿,为何要冒名画师助一小姑娘?
除了姑娘并非吴澹周招二人形容的那般,赵侯找不到第二个理由。
赵侯说:“这女子虽名京中一霸,孤倒愿意给她个机会,免其罪责,不用再找了。”
不再找了?吴澹皱眉,这是周招第一个案子,先前还为此女与东宫为难,此时若免其罪,不是在说周招无能吗?
民间又会如何看他,看司寇府呢?
周招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忙上言:“臣担心她此等祸害,还会生事。”
满殿的人都在等赵侯的态度。
赵侯却说:“若再生事,孤会亲自审她,而且要堂堂正正地审,总不能让百姓揣测孤的司寇府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女娃娃。”
赵侯第二次的敲打,吴澹即便是想装傻,也撑不住那胆量,他立刻跪拜认罪。
京中一霸也是民,而君王最在意的是民心。
周招看到吴澹认罪,以为是自己所为之事败露,一时战战兢兢。
“周招私宅与官制不符,臣以为应先充公,待有功后君上再赐予周招。”吴澹拜了又拜道,“至于周招,还望君上允他在左校任上月余,若有建功便留用,若无建树,臣会自领举荐失察之责。”
赵侯尚未说话,周招磕头道:“臣无刑狱之能,愿重新做回田部吏。”
吴澹诧异地看着周招,似乎对他很陌生,顿了顿,他也只好附和道:“臣也同意周招做回田部吏。”
“准。”
京中画像一事闹的沸沸扬扬,赵侯亲审此案免了京中一霸的罪名,百姓在娱乐之余都猜那女儿是谁。
公子裴府邸中也是猜测纷纷。
娃嬴同其他府客一起赏鱼。
八月时节的莲花开的正好,浓墨一般的莲叶托起娇嫩含羞的花,鲜红色、银白色、水青色的游鱼在追逐嬉闹。娃嬴捏碎一块米糕,手指捻成细细的颗粒,偷偷投喂它们。
“这位小友眼生的很。”
一道柔和的清影也站在池塘边,娃嬴侧眸看他,他方才说话的声音轻柔,面容和他的声极配,似捧雪一般晶莹清瘦。
“这位兄长也眼生。”娃嬴将余下的碎屑洒向池塘,吹了吹手,“兄长如何称呼?”
“你叫我长已吧。”他说。
娃嬴倚着池塘半坐,看他:“兄长此名似假名。”
长已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带着笑意:“一个称呼而已,小友何必在意真假。”
娃嬴向来不拘于这些,她也笑:“若是如此,兄长可叫我渊鱼。”
“渊鱼,好名字。”他视线移向塘中游鱼,“鱼不可脱于渊,小友既知此理,何必来公子府谋生。”
他的想法倒和自己同。娃嬴说:“权宜之计,不然依我性情,怕是这辈子都不愿踏足此处。”
长已不解:“为何?”
娃嬴扫了眼四周,其余人结伴而谈,无人注意他二人。她低声道:“兄长可曾听闻今日京城风传的京中一霸。”
“然。”
她指了指自己:“我。”
长已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神色,而后沉思片刻,问她:“京中一霸不是一女子吗?”
她微微挑眉。
长已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在她光洁的脖颈处移开目光,有点好笑道:“你我初次相识,你告诉我这个,就不怕我告发你吗?”
“怕的话就不会告诉你了。”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不过,我知道你不会告发我。”
“这又是为何?”
“因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
她左手握住他的右手腕,自然而然地搭在他的脉上,长已正惊异于她的举动,很快反应过来她是在为自己诊脉。
他这时才轻咳几声,脸微微红,轻敷那层雪白如霜。
“你还会医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从京中之霸到女子身,眼前这个形容如少年的姑娘已经让他惊讶了两次。
“还行,不长于此道,只是和师父学过一点。”她自动忽略那个“还”字,又去诊他另只手。
长已“哦”了声,问她:“那你擅长什么?”
“打人。”她笑。
难怪会被冠以京中一霸的名头。
“脉象如何?”长已看她半晌不语,遂问出声。
“气血两虚这种话,你应该听过许多遍了,我倒是能说出点别的,不过不是现在。”她抱歉地笑,“你这情况有点复杂,我不能断言,还需再查查书。”
娃嬴回到客房,发现公子雍已在房中等候。
“哥哥今日来的早。”她脱履上榻,跪坐在榻的西侧。
公子雍正在读书,见她回来,书未放下,指了指她身侧的包裹。
“你要的书。”他说。
她拆那包裹,却不知那结怎么系的,越拆越乱。她的榻边放置了个梨花木的小箱子,取出一把剪刀,竟是直接把布包剪了。
公子雍看了眼碎掉的包裹,蓦然想起府邸那日,她含羞问他借剪刀的模样。
她认真翻数这些书卷,共十三卷,由于太过熟悉,她摸到系书的绳就知道此书的内容,根本不用打开察看。
“正好要查这个。”她铺开书卷,放在膝前看。
二人看了半个时辰的书,娃嬴看累了,她半跪着活动了下腰身和手腕,顺便趴在榻上,手指戳了下公子雍的膝盖。
“倦了?”他放下书,端起手边的青铜爵,饮了一口酒。
公子裴府中不知有何喜事,所有府客的待遇一下子提升了不少,不仅午膳有肉,还平日里有酒。
“哥哥,我也想尝尝。”娃嬴熟悉一些酒的味道,是做过酿酒之类的事情,并非爱好,而是生计,闻是闻过不少,没真正尝过。
“等你及笄后吧。”他将青铜爵放在一边。
娃嬴听他这般说,就压下了对酒的好奇,她又戳了下他:“师父想我了吗?”
“想了,她在催你钱粮。”
娃嬴无奈地说:“我也想出去啊,谁能想到公子府进来容易出去难,公子裴是怎么想的,想出府必须为府做事,要是没有功绩,就得一直在府里白吃白喝。”
公子雍抬眼:“对你来说,这不算难事,除非你不想为他做事。”
她坦言:“我确实不想为他做事。”
他将书卷好,依然正襟危坐,俯视在榻上懒散的她。
“公子裴和吴澹不同,吴澹营私数年,拉拢朝中要臣。公子裴一心栽培朝中肱骨,不算一类人。”
娃嬴知道他说的对,但还是不满道:“先前他还和吴澹一同举荐周招。”
“他总要给他家夫人颜面。”公子雍说,“即便他知道有些事于理不合,他也得看在情的份儿上妥协一二。”
“那我也不愿帮他做事。”她轻拽他的袍袖,“哥哥会不会以为我任性。”
“不会,你总归是有你的理由。”公子雍还是提醒她,“你师父那边可以不用急,有我在,左右饿不着她。我记得你说过什么接济,你的那些友是不是还需要你?”
“是……”娃嬴将脸埋在被间,叹了一口气。
“大忙人在不在?”
仇池在门外喊她。
“不在。”她也喊,“去你自己屋玩,别打搅我。”
“别啊,有事和你说。”仇池似乎很愉悦,“这事可值不少钱,不白给你听,你喊我一声哥哥就算两平怎么样。”
娃嬴懒得理他。
“还不答应啊,我都求你几天了,你就喊我一声哥哥……”仇池见她不算忙,直接走了进来,然后便是看到公子雍与她同榻促膝之景。
一白一青两道俊影,一个深藏不露,一个清澈见底,前者宛如蛟龙,后者似是青鱼。
鱼戏蛟龙?
白衣公子掀起眼皮看他。
“你是谁?”仇池从未见过他。
公子雍说:“她的哥哥。”
“哥哥?”仇池向娃嬴投以一个问询的眼神,你还有哥哥?
娃嬴点头:“对啊,我家哥哥。”
仇池想到了她师父之子,上前施礼:“听娃嬴说过,今日一见,果真不俗,幸会。”
公子雍也向他回礼。“抱歉。”他说,“娃嬴未告诉过我,她的其他生活。”
“是吗?没事。”仇池安慰他,“或许你们还不熟,等熟了就好了。”
娃嬴:“……”
仇池看到新朋友,担心他会不自在,就多聊了两句,他夸了娃嬴好几句,比如重情重义、行侠施善等,二人还互通了姓名。
只是公子雍听到他姓仇时,又多看了娃嬴一眼。
“你找我有什么事?”娃嬴终于找到个他说话换气的时机,打断他。
仇池一拍脑门:“我险些忘了。”
“什么?”
“近来公子府正是用人之际,有不少活可以做,咱们可以趁此机会被公子发现,等受到了重用,那些小崽子们的衣食就不用愁了!”
娃嬴说:“那辛苦你。”
仇池微讶:“你不想做事?”
“不想。”
仇池十分不解:“为何?正好公子夫人的诞辰将至,多少人都等着表现自己,为何你偏偏不愿露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