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佩涵在公交车的广告里看到过这间在市中心的摩天楼上有点小资情结的场地,可以俯瞰这座城市绚丽夜景的巨大落地窗,让人晃神的梦幻灯光,闪闪发光的香槟塔和童话般的气球飘带花束。一切都像极了少女粉红色的白日梦。
如果这是一场梦,足以激动人心,如果叫苏佩涵的脚踩在有地心引力的地面上,这却让她觉得不安。
江贤哲说过,因为不是什么正式的聚会,她可以尽量放松一点。然而本能的伪装能力让她的面部肌肉拉扯出甜美的微笑,不是因为她有多开心多兴奋,她甚至感觉到一丝困惑。
江贤哲介绍了多少人她也没有记住,反正江贤哲让她叫什么就叫什么。
估计正如他所说的——这不是什么正式的聚会,因此所有的人都和他年纪相仿,再大的看起来也不会大过10岁,每一个男人都是由内而外的阔气,每一个女人都散发着粉黛的香气,明明是值得在社交媒介上炫耀一百遍的聚会,她居然有点想念学校安静的自习室。
室内的灯暗了下来,大家慢慢安静下来,一个从头到脚像是被缪斯女神吻过的女孩子走到了直立麦克风的后面:“很高兴今天大家能来我的毕业派对,那么……这个派对一方面是纪念我踏入社会的第一步,另一方面也是对大家多年陪伴的感谢。因为也不是什么太正式的聚会,而且大家基本上也互相认识——不认识的现在也认识了——所以希望大家可以轻松地享受接下来的时光,谢谢。”
人群响起掌声,灯光又重新亮了起来。
女孩像一只蝴蝶一样从台上飞进人群,一连串的寒暄之后走到江贤哲和苏佩涵面前:“哇,又交女友啊,厉害厉害。”
“这位是我们大股东的千金,林淑媛。”
“林小姐好,刚才的讲话太出色了。”
“唉,别提了,我连稿都没有,都我现场瞎掰的。”林淑媛倒是很豁达。
“毕业了以后打算怎么办?”江贤哲随口问。
“帮老爸呗,他年纪也大了……”
“那以后你就是股东了吧?”
“哎那有那么快的——”说罢就告别了他们飘走去找别人了。
——怎么说呢?给苏佩涵觉得,有点像流水线。
精致的男男女女们在觥筹交错间尖叫、自拍、嬉闹,觥筹交错和香槟的泡沫之间,给人一种酒池肉林般脱离现实的感觉。
“你还好吧?”
“我去一下洗手间。”
苏佩涵这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有这种特长,也不知道是悲哀还是喜事呢——一到没有人的洗手间,她的脸一下子就垮了,刚才因为端着笑容肌肉发酸的感觉也暴露出来,苏佩涵忍不住反省自己平时难不成是一个面瘫吗?
打开刚才的化妆师给了自己的一个化妆包,准备补一个口红——说时迟那时快,苏佩涵突然感觉到头上一重,化妆包掉在地上。
苏佩涵用余光看到身后的这个人——无论是谁——手上还拿着一把刀。
似乎没有时间抱怨安检系统的失职,苏佩涵按住那只抓着自己的头发的手,狠狠地往下一蹲,处理得好的情况下,这一招足以让对方的手断掉
显然苏佩涵处理得并不好——对方吃痛地叫了一声逃走了,苏佩涵则跌坐到地上。她转过身照了照镜子,幸好礼服上没有什么痕迹。
要是没有昌蒲帮忙自己这会儿估计吓都吓死了。
会场里情绪高涨,之前林淑媛讲话了地方多了一支爵士乐队,长长的桌子边女孩们一边聊天一边优雅地避开口红把精致的点心放进嘴里,边上的一群男性拿着香槟似乎在吹嘘谁家的新游艇更时髦,吧台的酒保炫得一手好技,有一群人似乎已经喝高了,男的把女伴抱到台子上跳舞,这大概是整个空间里最high最吵的一群人。
江贤哲和另外三个人坐在沙发上,旁观的人围绕着他们,大气都不敢喘,气氛到了他们这里骤降,空气变得紧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灯光的关系,江贤哲看起来兴致缺缺。四块手表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每一支都可以压下这一屋子的光芒。四个人的面前散着扑克牌——至少对苏佩涵而言,看起来有点凌乱。
“陈逸铭,你要是想加注的话可以把你的裤子压上来。”江贤哲突然很无厘头地来了一句。大家都笑了起来,气氛缓和了不少。
“不,我不加,开牌吧。”陈逸铭抿着嘴,不知道具体在想什么。
“等等,我弃牌。”四个人中的其中一个说。
“你这样的话就没有意思了吧?”另一个笑着揶揄。
“这样吧,给他重新换两张吧。”江贤哲看着庄家。
“这样不太好吧?这个游戏本来就已经改得乱七八糟了。”庄家显得有点举措不定,目光游离,环顾四周。
“没——关系,既然规则已经改了再改改也无妨。”
“我也没关系。”那个阻止弃牌的男人说,“但是有一点说好了,现在每个人都能考虑换一次牌,而且谁都不能退出。”
刚才那个准备弃牌退出的人深呼气点了点头,把自己原本的两张牌,牌面朝上,丢在桌子上,庄家重新把两张牌倒扣着发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揭起一点看了一眼,露出了五味交杂的表情。
陈逸铭也丢了一张牌出来,然后庄家给他补了一张,他揭开新牌的一角看了一眼,露出了比刚才更吓人的表情。
“你现在想要加条裤子也是可以的。”江贤哲优哉游哉地说。
“你才要加裤子,你衣服裤子一起脱了。”陈逸铭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出来他是跟着开玩笑还是真的发火了,周围的人倒是笑得挺开心的。
江贤哲开始直勾勾地盯着他,直到对方开始全身不自在了突然站起来,作势要把衣服脱了,人群里响起了尖叫声。
陈逸铭被他一连串动作吓得一愣一愣的,尤其是他还全程用那种直勾勾地眼神盯着他。
最终江贤哲还是在欢呼声的末尾从容地整理好了着装,顺便对庄家说:“开牌吧。”然后又坐了回去。
但是此时,一阵不属于这里的喧嚣如同排山倒海一般由远及近,紧接着,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一个黑影狠狠地砸在台子上,把牌局砸得七零八落。
“你们是在搞什么啊?!”陈逸铭怒不可遏站起来对他后面那些似乎已经high到失去理智的人群吼道。
空气一下子就安静了。
摔在桌子上的男人嘟哝了一下,庄家伸出手把他扶了起来,过程中不知道谁的手表“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噗嗤……哈哈哈哈哈……”江贤哲突然笑了起来,成为了整个空间里突兀的一点。原本脸上的兴致缺缺一扫而空,他站起来,准确地找到混在他身后人群中的苏佩涵,一把将她揽了过来,接着就吻了下去。
苏佩涵有点懵了,确切地说从她回到会场开始一切的节奏就太快了,她的思绪还停留在台子上稳稳地放着四块光看就觉得价格不菲的表的时候,然后事情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一步的呢?
所有的东西都不符合逻辑,但是和人相关的东西怎么能单用逻辑诠释呢?
这不正是心理学自有历史以来的难点吗?
苏佩涵不会动了。
用昌蒲的话说就是CPU过热宕机了。
一个很浅的吻结束,周围又响起了起哄的声音,仿佛谁都把刚才的插曲抛到了脑后。
林淑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正在协调刚才那场“事故”的主角,这件事情就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过去。
等苏佩涵彻底回过神来的时候,大家又玩自己的去了,江贤哲把自己的手表重新戴了回去,庄家在和酒保聊天,陈逸铭看起来已经气消了,现在是另一群人的中心,林淑媛向其他优雅精致的女孩推荐她刚开的起泡酒,据说是空运刚到,用来搭配桌子上的点心。
“回过神来了?”江贤哲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嗯……”苏佩涵并不确定她是不是完全从刚才过山车一样的情况中恢复,她似乎没有那种在电视里看到的愤怒不甘百感交集,反而是一种焦虑后的平静,也许是大脑已经迅速把刚才的事件定义为“在路过鲜鱼市场时,被跳起来的鲈鱼打到了嘴巴”。
“你还好吧?”江贤哲上一次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显得如此茫然。
这一次他看着她,试图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她只是轻轻拨开了——别碰,定妆粉会掉。
这应该是江贤哲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睛——清澈如琉璃,没有一点杂质,排解了多余的情绪,梳理表象之下清晰的脉络……
如果他曾经问过他的大哥就会知道,那是他们最喜欢也最讨厌的一类人独有的东西——那些人是最纯粹的学者,可以义无反顾地在工作台前工作到死,也会因为一些在旁人看起来离奇扭曲的自尊做出一些多余的事情。
那双不知是无辜的还是审视的眼睛,叫人隐隐心生畏惧,又让人移不开视线。
最终他还是主动移开了视线。
应侍生头低低地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托盘里的水晶杯里分装着刚才林淑媛说的、空运刚到的起泡酒。
江贤哲刚刚从托盘里拿起一支杯子,应侍生空着的那只手突然在托盘下面一抽一划,明晃晃的刀子冲着苏佩涵就来了。
图穷匕见么?
苏佩涵也算是有准备的,往后一退用手一挡,礼服被划破了,边上想起了女孩的尖叫声。
陈雾是一个偏执狂,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她的妈妈从小就告诉她第二名就等于失败者。
所以,如果她不是最乖最优秀的那一个,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表妹会跳芭蕾更招人喜欢,所以她的腿就断了;班长成绩好又擅长演讲,所以她的嗓子就哑了;语文课代表钢琴十级,所以她的左手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活动了;她的下铺长得好看,不乏追求者,从此以后脸上多了长长的伤疤;她有一次发挥失常名次太低,于是教导主任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话剧的女二号的人气比她高,每次出场都有更多的掌声,那么很好,这场话剧就不需要什么公演了。
一直以来她都做得很完美,她的手段和她表现出的人设一样出色。后来她的优秀成功引起了富家公子哥的注意——那是多么完美啊,她的人生就应该是这样的,完美得犹如橱窗里的奢侈品,买不起碰不到只容许路人用钦慕的眼睛注视。
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个苏佩涵——
她还是失败了。
她瞪着她臆想出来的竞争对手,保安已经冲进来了,她拨开人群冲向巨大的玻璃落地窗,用事先准备的撞针破坏了大片的玻璃,从摩天大楼上摔了下去。
她不再是最乖最优秀的那一个了,所以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大概是苏佩涵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昌蒲口中的“信息获取”的重要性——也许如果关于陈雾的履历能来得再早一点……
“你本不需要这样……我本可以救你……”苏佩涵看着一大块空掉的玻璃兀自喃喃,高楼的强风源源不断地灌了进来。
如果陈雾不是一个性格如此扭曲的人,她可以像昌蒲一样成为一个为委托人提供技术支持的技术宅。
但是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只是一个心理学新人。
林淑媛在边上皱着眉头打电话,显然,眼下的意外,已经突破了她都对“意外”定义的底限。而这依旧无法妨碍她优秀的公关能力。
在一群惊慌的人当中,江贤哲的表情略带欣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