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仙赐见胡三姊到来,慌忙起身迎接。三姊笑道:“成日说报亲恩,如今你母亲已被令弟淹入淮水,你父亲也于去年因气恼令弟而死,你倒不想回去瞧瞧么?”仙赐见说,惨然下泪道:“弟子自受师戒,六根清净,万尘不染,有时于寂静之中偶一念及者,仍只有家中两位大人。但坚守三姊之戒并奉师尊教训,除了专心一志地炼气敬心,他事概不置念,也更不敢擅离修道之地,致召外来魔障。此中形情和弟子心曲,常在师尊和三姊洞见之中。今承三姊指示,家中遭此惨变,父母均受横祸,弟子决不为贪恋红尘有甚丢不下家室的念头。独对父母之难,恨不能插翅飞去省视一番,一颗心才放得下去。”三姊笑道:“那蛟投生凡人,专为和你作对。自你走后,他又投入邪教,习得妖法,常变化原身,兴妖作怪。你母亲不是一无道行的人,还经不起他一句咒语。‘向从何处来,还归何处去’,可怜做了几十年凡人,到头来仍是一粒田螺。而且冤被咒禁,出入不得自由。你虽学道多年,稍知道术,若要和他抵抗,正是以卵敌石,必败无疑。你便要去,也得先有一个制胜蛟精的办法才好。”
仙赐却不答此问,先要晓得父母如何被害之事。三姊道:“天地之间正、邪二气各有相当声势,正有正派,邪有邪党。自常理论,邪不能胜正。偶遇劫数到来,正人君子往往不能自全,邪气乘机倾陷,亦未尝不能败正。如今那个蛟精虽然行为不正,既入那种教门,也自有他那一批党羽,如鼋鼍龟鳖之类,也能随时随事前来指点他、照应他,使他不昧本真,仍归妖道。而且他们志在炼法,不知大道。法易道难,道本而法为末。修道者必不言法而法无不备,但成功既大,修持自难。习法者法虽成而去道仍远,一遇道而法无不破。但当修道之时与使法者相比,往往反受制于法。并非不胜法。因法可零星学习,道行整个修敬。学道未成犹之未学,未学之人焉能抵抗妖法呢?如今你我所学的是仙家真正金丹大道,内中奥旨,万非一般轻狂小妖所能梦见。不过在这修道未成立时,却还不能不畏他几分妖法的厉害罢了。”
仙赐恍然道:“弟子明白了,那蛟儿一定得了那批同道的提挈指点,已能使用妖法,所以家母不能制治,反被咒禁。至于父亲又更是毫无道行之人,自然更不是他对手了。”三姊点头道:“你父因蛟精喜交匪类,无恶不作,训戒了几句,反被他推了一跤。年老之人经受不住,不止一日,伤重而死。这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你父死后,你母因系有术之体,仍和年轻的一般丰韵,便被这妖精垂涎,想干那逆伦之事,被你母咬伤手指。母子情感大坏。蛟儿不知从哪学来的法子,将你母顽壳取了出来,陈在中堂,等得你母出来,口念两句咒语是:‘笃笃笃,老娘田螺壳。进进进,老娘田螺精。老螺老螺快现原形,再不现形剑下归阴!’念完这几句,说也真奇,你那母亲忽然不见,原来已被收入田螺壳中,仍做他的田螺去了。好狠心的恶蛟,把田螺蓄在池内,照他原意还想烹食田螺。不道天真有灵感,顿时一阵大雨,把田螺飘出池,氽入淮河。这一来也把蛟儿吓了一跳,不敢再动烹食之念,只用符篆将他沉入淮河,一千年内不准他有出头之日。如今你那母亲好道正在受苦咧。”
仙赐见说,痛哭道:“我父母有甚罪孽,落得如此惨报!请问三姊,我孙仙赐还能和父母见面不能?”三姊正色道:“怎么不能?不瞒你说,现今就是师尊法旨命我带你同入水见你母亲,要是不然,我怎么无端跑来和你说这一大篇议论咧?”仙赐又问:“见了母亲之后,凭仗师尊神灵,三姊法力,一定可以救得母亲出险了?”三姊摇头道:“那也没这么容易。师尊曾说,你母亲从前作孽不小,今日该有此报。不过幸而有你这个儿子替他帮忙不少。师尊着我传给你母亲一种修炼之法,径把他那顽体炼得能大能小,大到化螺壳为海中洞府,可容千人道场,和海中龙王为友,方算完成道行,脱离畜道,这才是因祸得福的好结果。但师尊说道,他和螺精毫无关系,所以如此援手,一切都是为你。你须于成道之后周游天下,立就三千功行,代你母亲报答天恩。但须迟升天界一千年,并要重入轮回,再为凡人。不过根器越厚,成仙也更容易了。你能答应,这样方能传给你母亲大法;要是不然,师尊也不便为这毫没缘分的妖精如此劳心。你的意思怎样?”仙赐涕泣叩头道:“只要救得母亲,孙仙赐情愿永作救人度世的游仙,就不得升天也无怨意,何况只要一千年呢。只是还有一说,我父亲现在阴曹,将来可否由三姊带我去一见?”三姊道:“你父宅心仁厚,此世为人,没做甚恶事。这次不幸受气而亡,当是前生的孽债。孽债已了,自然托生福地,再享厚禄,你倒不必再惦记他了。”仙赐道:“话虽如此,但是我的心上总想见一见亡父的面,益发可以放心一点。”
三姊沉吟道:“这样罢,师尊现在只派我送你前去见母,却没曾要我带你走阴间的路子。我现在替你定下一个绝好的主意,因为我听师尊说过,令尊是好人却无仙缘,应得十五世降生富厚良善之家。等你千年行满,我必替你代求师尊仍去做他的儿子,使你们于千年之后仍为父子,岂非千秋佳话。而且你也省去一桩心事了。好不好哩?”仙赐这才大喜拜谢。又问那蛟儿结果如何,三姊摇头道:“此人本是妖种,已入邪教,将来罪恶贯盈,自有人去收拾他,何用你我费心。”仙赐道:“像他这样杀兄害父镇咒生母,难道不算罪大恶极么?这等人还不加罪于他,留在世上再害别人,岂非天道太宽?”
三姊道:“这话说起来又是一大篇道理。现在可以约略和你谈谈。我不是刚才说过,劫数所定不但人力难回,连天道也是无可如何。好像天有四时昼夜,气候有寒暑风雨。照人类思想,最好有晴无雨,有温和无寒热,有长昼无永夜。然而生克来除都有定数,虽玉皇上帝、元始天尊、老君祖师和西方如来佛子,也不能丝毫勉强,何况人生之微有甚能力可以混合阴阳呢。如今所说的劫数也就是这么个道理。比诸尘世就是治乱两事,世不能长治而无乱,即可知天道不能正而无邪。现在你我见的蛟精如此凶狠残忍,以为杀不可恕,岂知天理之间此等万恶妖魔正不知多多少少。其生也原于劫数,其行事也未尝没有一种因果的道在内。而如令堂之事,双方都算不得什么正气的东西,彼此相倾相陷,不过同蛮触蜗角之争,胜败存亡没有理由可言。现因你的关系,竟劳师尊如此费神;要是不然,谁有那么大的闲工夫去理会这些呢?”仙赐听了,不觉又愧又感,方才跟随三姊出了洞门。
三姊用手一指,半空中飞来两朵白云,冉冉落在面前。三姊笑指其一说道:“你可登这上头。”他自己也上了云头,回首见仙赐立在云端似有些颤颤的光景,因笑道:“成日只望升天,升天不腾云行么?怎么上了云头又不得劲起来?”仙赐笑道:“三姊道行高深,看得云去雾来只是一件小事。像我是求之不得,一旦得之不觉受宠若惊起来了。”三姊大笑,两人一同腾起,三姊嘱他放大了胆,不必害怕,自己只和他厮并儿驾行。途中仙赐求他指点驾云之诀,三姊笑道:“公子所学在道,道成则万法皆成,他皆末技。不如我积恶如山,功行毫无,现虽弃邪皈正,只能和变幻戏法一般学些小小防身本领,将来公子成就,还非我辈所及。这不是我的虚言,师尊也曾说过,我们同门数人,没有一个赶得上公子的呢。”仙赐听了,心中大为不安道:“三姊因甚如此奖誉,倒使我非常难堪。”三姊笑了笑,也不分辩,因说:“这驾云之法看似没甚高低,其实大有出入。似你学业渐精,将来难免邪魔侵袭。这等普通法术倒也不能不先学些儿。但大道未成,肉体未化,笨浊之躯如何上得云头,这就不能不用一种咒语。待你成功之后,心在云外人在云中,爱去哪里,祥云自生脚下,不但用不着像我方才那样招手,尤其用不着念甚咒语儿了。”仙赐领会称是。三姊就在云端把驾云的秘诀传授与他。
仙赐一一领会,因又笑问道:“这咒语可是无论何人都能腾空升天么?”三姊笑道:“又说呆话了,仙凡路隔,真正仙人岂能无缘无故地把这等秘咒胡乱传与凡夫俗子?此外只有一种邪教,他手下门徒大概物多人少,这批东西什么都有,多是妖魔鬼怪不守正规的。他们有一种驾云咒语却和我们不同,就是我未随师尊以前,所往还结识的无非都属此辈。因此也学得他们驾云之咒,还有其他变化遁幻之术。凡正道所有者,邪教儿无一不能,若论所以施用之法,却没有一事相同的。可见邪教中也自有他们的来历和根基,不能轻视他们哩。”仙赐点头称领教,又道:“大概世上顶快之事,再没比腾云更快了么?”三姊道:“腾云也有快缓。像今日你我这等行程,因你初上云头,恐致头晕,兼之便于谈天,所以走得最慢。不过比到凡人行路不晓要快几千万倍了。其实腾云还不能算顶快。顶快的腾云每天才能游遍四海九州。从前玄女娘娘炼五色宝剑,能使剑与神合,神之所至剑亦随之。所谓剑者亦无非如世人所用之顽铁,徒忖为杀人利器而已。又以炼得从剑生光,继且成有光无剑的地步。光之所至即剑之所至,大约一刹那间可由极南之处飞到极北地方。他的效用除斩暴除妖之外,兼可传递消息。心剑即会剑光之中便可显出心中之事,或心中拟好书字亦可借光播送到万里外。到此地剑光固称大成,用剑之人亦因剑而仙;剑历劫而不坏,人经万代而常存。如今世上存有红白青黑四派,各有祖师,各收门徒,声望势派并不在我辈仙家之下。只可惜青黑二派不知何时落入物类之手,听说是两头猿猴为教主,专和红白二派为难。幸红白二派剑术究比青黑高深,所以不成大患。这也犹我方才说的正邪两教如阴阳并立不能偏废。要之总是这个道理罢了。”
仙赐听了,不觉骇然,良久道:“总道行云最速,不道更有比云游更快如许的。请问三姊,剑仙有绝技,我教中难道竟不能和他们比抗么?”三姊笑道:“哪有此理。我教是仙术正宗,几位祖师道高天厚地,无往不利。大凡世界中事,事机未见,他已在千百年前预先知道。即你所言快慢而论,凭你九州之大、五岳之高、四海之深,祖师心到事集,何用借力剑光。那全是大道之用,岂其他法力可比。不过以法力论,自然要推剑光最快。我还听得师尊说,五千年后人类进步,有许多仙法将要流传人间。那时祖师将请玄女施法把剑光化成电力,能使千万里外一霎时间,双方通语或传答书信,这是祖师对师尊们说的。我们望有造化,能修成不坏之身,五千年间也不过转眼工夫,你我都没有瞧不见的呢。”仙赐听了点头领悟。
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三姊在他肩上一拍:“就到了淮河了。我们刚才是从海南飞来,约摸走了一千多里了。你可试着念一回云诀,看是怎样。”仙赐依言,默念一遍,果然云头渐低,降落淮河岸上。仙赐欢喜之余,因念母亲在此受罪,蓦地又掉下泪来。三姊也不理会,用手向水中一指,只见波涛汹涌之间现出一条平坦大道。三姊带了仙赐沿道而行。走有半个时辰,三姊说:“前面金碧辉煌一座宫殿就是你老友所居的水晶宫,我们此番先得拜访一次,方可托他照料一切。”仙赐知他说的是前生之事,所言老友即师尊所说之龙王平和。因笑说:“既是老友,理应拜访。况且还要请他帮忙呢。”三姊当先趱行几步,到了水晶宫外,早有巡海夜叉前来挡住去路。三姊说明来意,又指仙赐说道:“这位便是大王的老友。”夜叉们一听此言,不敢怠慢,忙向他们行了一个礼,然后撞起宫门口那口报事大钟。钟声三响,里面出来水族官员,如鳜大夫、鲤军师之类,一一向二人通过姓名,邀入宾舍坐地。不一回,里面传说大王请见两位老友。三姊带定仙赐跟随几位水吏肃谨而登。那平和大王却已知道仙赐即灌口蝙蝠转凡,特地降座相迎。三姊和仙赐要行大礼,平大王大笑说:“彼此昔为老友,今又不相统属,何敢当此大礼。二位如此客气倒显得生分了。”二人只得遵命,大家行个便礼。
龙王退入后宫,吩咐备筵治酒款待上宾。真个是龙宫富厚不比凡间,一刹那间肴核毕陈、佳珍罗列。龙王下坐相陪,动问仙赐别后情事。仙赐从灌口凌侮老蛟起,文美真人转送投生,又被老蛟转世陷害等事逐一诉说,说得那位义侠勇武的龙王,龙髯戟张,龙发冲冠,拍案顿足,厉声怪叫,立刻传令出去要派手下十万水兵前去各处水府搜查老蛟,处以重辟,替老友报仇雪恨。胡三姊忙起立笑阻道:“大王却慢动怒,谅此小妖,何足劳大王神兵。将来罪恶贯盈,自有天刑处治,现在还未至其时,恐动众劳师,未必搜捕得到,还请大王暂息雷霆为妙。”龙王怒道:“照你这等说法,此辈妖人还有什么一定寿数不成?”三姊正容道:“妖人虽不必有定算,而上天却有一定数运。世上暴君乱臣、世外的妖精鬼怪都是应劫而生。劫数未终,人力所不能治。劫数既到,便不攻而自灭,何劳大王费神呢。”龙王听了意思总觉不快。仙赐也再三陈请,竭力劝说。龙王把长髯一掳,嘘嘘一笑道:“也罢,既两位都这么说,寡人也何必定要与他为难。不过和孙君多年老友,今日见他被人凌侮竟不能相助一臂,问心殊觉不安耳。”
二人又忙说了许多好话,把龙王的盛气给说平了,方才开怀畅饮。三姊便把仙赐前来寻母的话说了出来。龙王忙道:“这个容易,二位何必亲去,寡人就替他们派人寻找了来,救他出险,母子再相会岂不大妙。”三姊笑道:“大王盛意非常心感,但螺精被毒蛟用妖咒镇压,不能自由,况且螺精灾孽正多,该遭此劫。家师曾言要千年劫满,着他于千年中修炼法身,更在那顽壳内延请高人作七昼夜道场,方可脱离灾晦。如今却只好由他吃些苦楚。眼前虽苦,其实正是他修道良机。况有敝师父传授仙诀,将来成就未可限量。若此时将他救出,反于修持有碍,爱之反以害之了。不过现在大王治下,这千载长期,难保不再有妖人侵袭,使他不能专心修道,却是可虑。因此特带这孙公子来访谒大王,请谕知淮河正神随时设法保护。孙公子就感恩不尽了。”龙王听了,满口子笑应道:“这些小事,何用尊嘱。”立时请来左右丞相和二人相见。龙王当面吩咐二丞相把这事办好,又特派鳜大夫亲率八名巡海夜叉护送二人前去。二人不胜心感,出席拜谢。龙王慌忙拉住,大笑道:“二公怎如此多礼,像我生长山野,性情粗鲁,就没那么多礼节儿。”说毕大家一笑。
席散之后二人辞过龙王,跟着鳜大夫和八名夜叉都离了水晶宫,向淮河入海处来。
未知母子相见情形如何,却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