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公园是我第一次遇到程墨的地方。”唐棠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说道,“只看那个标本肯定想不起来,但现在知道是西山公园后我突然能联系到一起了。”
唐棠告诉我们,她有次爬到西山公园的最高点,以为可以看看夜景,结果气没喘匀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飞到了自己的头上。
“我最讨厌虫子了。你们看过《齐木楠雄的灾难》吗?里面的齐神虽然是个什么超能力都有的大神,但他唯一害怕的就是虫子,因为虫子不会思考,他没办法读心。我太能理解他了。”
所以在感觉到头上很可能停了个虫子之后,唐棠以自己最高分贝的嗓音叫了起来。就在唐棠不知所措的一边扑腾手脚一边惊声尖叫的时候,一只手突然稳住了她,另一只手帮她拿掉了头上停落的虫子,其实是一只蝉。而解救她的人,就是程墨。
“我当时真的觉得程墨有点救世主的样子,叫着‘救命恩人’就扑他怀里了,从那之后他就开始追我了。”唐棠皱着眉头回忆着,“要是那个时候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肯定不会答应跟他交往。啧,现在想起来,以虫子开始的感情,能好到哪里去?”
但那只所谓的“虫子”,被程墨小心翼翼的做成了标本珍藏起来。我想起程墨写在标本后面的五月天的歌词,原本跟“十七岁的那年”对应的是“吻过她的脸,就以为和她能永远”。
九华没有看唐棠,也没有吭声,只是看着窗外,但我听到他轻轻哼起了《如烟》,哼的正是我想到的这句歌词。
“心情不错嘛九华~是不是因为全靠我找到了程墨啊?怎么样,把他拉回家之后跟我约会去吧~”唐棠听到九华哼歌,一脸开心的扑倒他的胳膊上说道。
这次九华没有花太长时间挣脱唐棠,因为西山公园到了。
整个西山公园依山而建,其实就是几个不同的步道以不同的坡度通向山顶。山顶海拔不高,但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天际线。每到月明星稀的夜晚,来这里看城市夜景和拍照的人是不少的,但现在是白天,还下着雨,我们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人。
快到山顶的时候,唐棠厌恶的揉着自己的手腕说:“他应该就在附近了。”
虽然不会有唐棠的羁绊线那种强烈的感觉,我和九华也能够感受到了一种蓝线绕在了手腕上。可能是多少知道了一点程墨的意图,我总觉得这蓝线像是一首挽歌,淡淡的在我的手腕闪烁着,如泣如诉。
我摇了摇头,赶走了这种不祥的联想,跟在九华身后跨了几大步,爬到了山顶。
雨中的城市自有一种朦胧的美感,我们的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蓝灰色的日系滤镜。山顶的观景台下就是一条快速公路,不时有车辆压着水花开过的声音。但近在耳旁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就像是一道屏障,隔开了那个熙熙攘攘的世界。
“唐棠?”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们顺着声音找过去,看到了坐在一棵树下的程墨。
他的眼中闪过短暂的惊喜,但又自嘲的苦笑了一下。他的左手搭在膝盖上,上面有几道不深的新的划痕,右手无力地搭在地上,手里轻握着一把水果刀。几个空啤酒罐散落在他身边。
程墨的视线跟我们一起落在了自己的左手上,他抽动了一下嘴角,用苦涩的声音开口说道:“这个啊……我只是觉得不甘心,明明连死都不怕了,为什么还会怕疼呢。结果就算喝了酒,也还是下不去手啊……”
“你发什么神经啊!赶紧起来回家去吧你!你这样对得起你家人,对得起我吗?”唐棠一脸气不打一处来的表情,冲上前准备去拽程墨,被九华拦了下来。
“对不起吧……就算对不起,我也没办法了啊……”程墨痛苦的垂下头,左手紧紧地攥了起来,手腕上浅浅的划伤因为用力渗出了一点血。
趁着九华拉着唐棠,我轻轻地靠近了程墨一点,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蹲了下来,却不知道自己这会儿该不该伸出手拍拍他,安慰安慰他,总觉得苍白无力。这时我看到了他右手边不远处有一只死掉的蝉。
一开始我以为是程墨抓住的蝉,但很快就发现并不是。那应该是一只寿终正寝从树上掉落的蝉,因为它的身上爬着几只蚂蚁。更多的蚂蚁想要爬到它身上蚕食掉它,却被它周围人为划出来的一道深深地圈挡住了,不停地徘徊着。
程墨抬起头,看到我却没有一丝惊讶,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向那只死蝉,过了一会儿喃喃的说:“唐棠,我真的对不起你。我这条命被你救过一次。那一天,你也许觉得是我帮你赶走了虫子,但其实是你,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原来他们相遇的那一天,程墨在这里就是为了寻死。“在原本该结束的地方结束”,我想到了程墨写在标本后面的这句话。
“你现在是在道德绑架我吗?要死要活都是你自己,凭什么要拉着别人跟你一起受罪啊!”唐棠在不远处冲程墨喊道,我看到九华一脸想要捂住她的嘴的表情。
“对不起……”程墨嗫喏着,又垂下了头。我看到他右手拿着刀子,神经质的一遍又一遍加深着环绕着死蝉的圆圈。
“我想让爸妈不用那么提心吊胆的生活……我想让你看到,我又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让你开心……不过就像你说的,我的存在就是对你们的道德绑架……没有人应该每天活在别人的阴云下……”程墨的声音越来越小。
“嘀嘀咕咕你在说什么呀!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才会那么让人烦。开导你一次两次还好,但谁有义务天天开导你啊?心理医生还按小时收费呢!”唐棠越说越烦躁,索性拉起了九华的手说:“九华,跟他说这么多没有用,咱们就一起把他拽回家好了,他家人想把他送哪儿就送哪儿,最好是送到精神病院关起来!”
唐棠拉起九华就往程墨的方向冲,九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拉得一个踉跄,看起来就像是跟着冲过来一般。我看到程墨的神色慌张了起来,他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绝望的看向离他还有一段距离的观景台,然后低下头,抱歉的看了我一眼,一把把我抓到自己身边。
我被程墨紧紧地箍在怀里,抵在我脖子上的水果刀剧烈的颤抖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程墨在我耳边不停地道着歉,声音也在跟着身体颤抖,“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没办法回去了……求你帮帮我,帮我走到那边就好。”
我看到九华已经站稳了,他看着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愤怒的把唐棠拽了回去。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那表情一定很可怕,可怕到让唐棠禁了声,乖乖的站定不动了。
我跟着颤抖的程墨小步往观景台的方向移动着,九华紧攥着拳头,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们,眼神中满是焦虑,好像随时要冲上来的样子。我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程墨停了下来,我已经能清晰地听到下方传来的车流声,知道我们已经到了观景台边缘,程墨一只手禁锢着我,另一只手帮着自己翻过护栏,站在护栏外狭窄的泥土上。
“对不起……谢谢你了……”我感到程墨停止了颤抖,箍着我的胳膊放松了,想要把我推开,但我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胳膊。
“你只是病了。”我侧头轻轻对程墨说。
程墨原本挣扎着想要抽出被我握着的手臂,听到这句话却不动了,又开始颤抖了起来。
我也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好像自大到觉得自己可以单凭口遁就能让他改变心意似的。但我手腕上连着程墨的蓝线又是那么的不甘,一直在闪烁,在跳动。
“我们知道,你已经很努力的在跟病魔对抗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想到了离程墨书桌最近的地方摆放着的心理学书籍,每一本都夹着很多便签。
“你很想活下去对不对,你在你的房间里留下了那么多求生的信号,我们都找到了。”放在桌面正中间的钥匙,抽屉里每一件代表着他人生的物件,都暗暗吐露着生存的欲望。
“还有你发给唐棠的微博,那不是像她说的那样,你不敢去死,而是你真的想活着。”我身后的程墨在一直不停的颤抖着,我感到一滴温热的眼泪滴在我的肩膀上,这滴眼泪仿佛代表着希望。
我加大握着程墨胳膊的力度,继续说道:“你只是生病了,只是比起别人更容易难过。就算没有人理解这一点,你也应该知道,你没有错,不需要道歉。”
“而且,”我一边说,一边慢慢地转过身去,最终面对着程墨,双手握住了他的上臂,“可能别人没有办法理解你,但不代表他们不爱你。”
我能感觉到不远处的九华在屏息看着这边,程墨的处境岌岌可危,他不敢贸然靠近。
但我已经能感受到程墨的变化了,他垂下了头,一只手拉着我的衣服,却没有一点想要拿我威胁九华他们不要靠近的意思。他在哭泣,像个犯错的孩子,更像个委屈的孩子。
我轻轻摩挲着他的胳膊,知道他可能正在说服自己,在自己心中勇敢的和“抑郁症”这个怪兽搏斗。因为我感觉到手腕上的他的蓝线正在慢慢的发生变化。
九华应该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慢慢地向我们靠近着,又若有所思的停了下来,我想他是明白了我的用意,决定和我一起等待着程墨自己打赢这一仗。
我们都没有再讲话,只听着脚下川流不息的往来车辆发出的噪音,和头顶上阵阵起伏着的蝉鸣。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首歌的时间,我看到程墨停止了颤抖和哭泣。他缓缓的抬起头,我紧张的屏住了呼吸,不知道取得胜利的是抑郁症还是他自己的求生欲——手腕上的线明灭不明,让人难以判断。
“我很喜欢五月天,”程墨开口道,“他们说,‘只要心还透明,就能折射希望。’我想我心里,应该还有透明的地方吧。”
这个大男孩第一次露出了不是苦笑的微笑,我被这个笑容深深地感动了,不自觉的跟着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他还要和抑郁症进行多次激烈的搏斗,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每次都可以战胜病魔,但此时此刻他在笑着,这可能是在一次暂时的胜利后露出的短暂笑容,但就像他说的一样,他的心中还有透明的地方,他的每次战斗也会夺回更多透明的地方。
但为什么他的线还是蓝的呢?在每一次跳动闪烁,挣扎着快要变成金色之后,会重新被冰凉的蓝色夺回。
我决定把他从悬崖边拉回来,想着这样也许才能让他真正的脱离险境。他抬起腿,准备跨过护栏,脚下突然一滑。
雨下的太久了,护栏外的泥土已经变得湿滑,我们都没能注意到这一点。
我眼睁睁的看着程墨从我眼前坠落下去,不顾一切的紧紧抓住他的双臂。但一个男人下坠的力量狠狠地拽着我,使护栏里的我也失去了平衡。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过了护栏,双脚随时就要离开地面,再没有可以着力的地方。
这一瞬间我看到了程墨惊慌和歉疚的表情,他虽然在向下跌落,却努力的向上推着我,想要帮我站稳,但我知道为时已晚,不自觉的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随时会到来的撞击。
一股巨大的暖意袭来,我感觉左手腕上突然多了一条耀眼的金线,这种清晰度明显是一条羁绊线。同时一双手拉住了我的胳膊,暂缓了我和程墨的下坠。
“金线?九华?”我惊讶的转过头,以为我和九华的羁绊线不知何时变成这般耀眼的金黄色,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与此同时,熟悉的凉意攀上我的右手腕,使我不自觉的把头转到另一个方向。
九华的双手紧紧拉着我的另一只胳膊,坠落彻底停止了。
九华的凤眼喜悦的睁圆了,他和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一起发力,把我和程墨拉回了观景台。大家都还没有站稳,九华就冲到了我面前,他的眼睛还闪闪发亮的瞪得大大的,带着控制不住的笑意抓着我的肩膀说道:“你刚刚说金线??”
我还没有开口,就听到身后一个低沉的男声对我说道:“你刚刚说的,想必跟我能感觉到的一样吧。在我跟你碰面的瞬间出现的这条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