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了。这地府走一遭,元元君傻了!这鞋子都翻正了,怎么魂丢了?!”
宋溪用扇子敲着手心。
宋启走来床边,与师兄对视了一眼。
我脑中一直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可越想越头疼。回忆至见到船月堂,我下意识扶着头,
“我好像,又忘了什么事”
师兄扶我坐起来,“什么都不重要,回来就好”
我报以宽慰一笑,问道“寄生醒了么?”
“寄生?”师兄意味不明的看着我,然后道“江总管提到若是镇长醒了会来请我们过去,现想是还未醒”
我点点头“许是府君直接带他做事去了”
“元君,你在下面发生了什么?”
我便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把记得的都描述了一遍。
师兄听完,倒是舒了口气,“如此,元君。你也该对船月堂放心了”
我点点头称是。师兄显然有些疲惫,我道““师兄,今晚你们辛苦了,元君感激不尽。天快亮了,快些去休息吧。“
师兄嗯了一声,扶我躺下,掖好被子才离开。
这地府一夜游,倒是让我和江寄生亲近不少。
第二日一大早,他便差人来请我去赴宴。甚至连着几天,都礼数周到的设宴款待,弄的我们非常不好意思。他道我们难得来一趟江家镇却不能上街,都是他的责任。这饭,是万万推脱不能。于是,我们只能厚着脸皮,天天吃白食。
就这么又过了四日,江寄生终于让岁荣上门了。
那天是初九,一大早师兄和我起坛庆贺昊天玉皇天尊生辰。无奈出门在外,还是在人家家里,仪式不能搞的太大。
下了坛,换下道袍我二人便前往会客厅,寄生似有什么要事。
这会子,他已经端正坐在堂上,神色带着些忧虑。见我们过来,扯起嘴角道“岁荣来了“
宋氏兄弟这时也走进厅堂,听得了此话。我们八目互望,然后默契的不发一语,在堂下两旁坐下。
岁荣走进厅里时,我不禁勾了勾唇角。没想到他真听了我说的,穿着干净得体。我心中倍感欣慰,感觉像是看着自己优秀的学生乖乖前来请安。
他身穿麒麟纹的银灰色缎面圆领袍,黑底金镶玉革带上一边挂着半块玉佩,一边挂着荷包。
头发结了数簇小辫,以紫金冠束之。
嚯,好一个威风凛凛的探花郎。
我暗暗看向江寄生的反应。他眼神微愣的望着岁荣,或者说是在看他腰间?
这谁也想不到眼前打扮得体的人,是几月前披头散发,衣领喜欢大敞,看着就不成体统的魔尊大人。
我暗暗向岁荣竖起大拇指,他却眼神炙热,目不斜视的看着寄生。
我假意咳嗽了一声,他才一甩衣摆,单膝跪地,低头拱手朗声道“罪人岁荣向江镇长请罪。”
寄生一时间没有接话。
我急的挠了挠座椅把手,师兄拍了拍我的手,让我放松。我抿着嘴看了看淡定的师兄,这才冷静。
是啊,我操哪门子心?
江伯急吼吼跑进来道“镇长,岁荣大人送来的礼盒太多了。不知…”见这情形不对,没敢说下去,行了个礼匆匆离去。
“岁荣,你这是何意”冷淡至极的语气,听起来寄生并不为所动。
“罪人岁荣特来请罪。一直以来,江镇长为人正直,对镇中百姓尽心尽力。而罪人岁荣,屡犯罪过致镇长进退两难。
“一时错认将镇长名声毁于一旦,此为一罪。差手下化妖恐吓百姓,致镇长与不义之地,此为二罪。盘踞此地装神弄鬼阻人进镇,此为三罪。岁荣罪该万死,请镇长处置。”
岁荣说话掷地有声,语气中深深带着懊悔与内疚。听着让人不免心软。
“你既这几日戴罪在大雨中整顿街道,兴屋造路,我便既往不咎了。待处理好后续,你,便离开江家镇罢。”清冷的语气,不带一丝波动。
岁荣抬头,感觉他黄金瞳中带着浓浓苦涩。不过,即使他眼神多真挚,眼里多受伤,堂上人依旧冷着一张脸,并不打算多说什么。
他咬了咬后槽牙,沉声道“既如此,望镇长收下赔礼,岁荣这就离开。”
说完身形晃动的站了起来,还没走几步,便在离厅外不远处跌倒在地。
我立马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他身边。
岁荣真是天才啊,这招可以啊。
我自是以为岁荣的苦肉计,以防师兄把脉而穿帮,便先假模假样的号上了他的脉。
结果却发现他是真的经脉多数断裂,体内还有股气胡乱窜动。
我忙道“师兄!你来看看!”
大师兄把脉后,眉头一皱“江镇长,可否借间客房一用”
“他怎么了?”江寄生疑问道。
我抬眼看他,“伤的很重。”
他叹了一口气,吩咐道“江伯,准备客房”
“是”
岁荣身材异常高大壮硕,一般人很难搬动他。还是大师兄和宋启联手,才硬扶进了房。
折腾了半天,大师兄这才坐下,好好给他号了脉。半响皱眉道“心脉受损,内脏移位”复又举双指探他印堂之处,“探不到三魂七魄”
随后师兄打开了岁荣脖颈间的玉扣,准备查看他身上是否有外伤。
只见他的白缎中衣泛着一道宽且长的血痕,从左肩至右腹,触目惊心。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宋溪一脸难以置信,“他这是做了什么?不会是为了那堆赔礼才吧?”
我接道,“这几日,他不会一直拖着这幅身子还一直站在府外吧?”
江寄生抿嘴皱了皱眉,“不如拆开去,看可有救他的药材?”
师兄道“元君,去拿金创药。江镇长,那就麻烦您去看看那些礼品中可有药材”大师兄道。
“不可”床上人虚弱说道,“那些是上好补品,在下寻访多地采集而来。但对在下没有多大用处。”
江寄生不自觉走了过去“你这伤……”
“我这伤,人界少有药材可治。岁荣万死不敢污了镇长的地。刚才站起猛了些,身体没能撑住。现即是醒了,也该走了“说着就要下床。
谁都瞧见了他坐起来后,那滩渗入被褥的血。
大师兄阻止了岁荣站起来,对寄生道“虽此事元乐不该插手,但……他的伤势确实很重,江兄可否开恩,让他能休憩一段时间。现在岁荣真不适合多移动“
“岁荣你,何至于此呢”寄生眼神复杂,说完便拂袖而去。
不赶人便是同意他住下了,我看了眼床上人,心下叹了口气。
师兄道“你们先回去吧,我看看他”
“有劳元乐道长,不过,本,我有些话想对元君道长说”
师兄皱了皱眉,没回应他。
我道“师兄,无妨。好歹他熟识我,戒备心低”
大师兄看了看我,一言不发的走了。
“我在外面”宋启甩下一句就自顾自站去了门外。
宋溪本想劝劝他,却得来一句让他先回房。宋溪摇了摇头,站在了他身边。
我小心唤他“纪棠?纪棠兄?”
他不言语,只回头关上了房门。
“别看了,受伤的可是本尊。“他露出了大爷本性。
我坐到了床沿,见他朝自己腰间努了努下巴。于是从他荷包里拿出一瓶药,立即喂了他一颗。
他深吸一口气,半响才吐出来。眉间舒缓,慢慢睁开眼道“他没赶我走”
“你可真下得去手,这伤怎么弄的”
“找人打了一架”
“…”
他撑起半身,头靠着床沿发笑。
见他顿时好了不少,揶揄道“当今还能有人把你伤成这样?”
“不动灵力便可。那帮子人也不全是废物”
“太上宗还有人活着?我还以为都被你…”
他摇摇头“另一群人。魔修这种邪门歪道,任哪门子正派都不会放过。而且还是有人记得曾经的太上宗的。”
这下换我摇头了,“值得吗”
“值得。他不是没赶我走么。”
“就为了这?就把自己伤成这样?”
“只要没死就行”他勾了勾唇角道。
我没来由的心中一抽,想起了某种莫名的情绪。不过立刻扫开阴霾,转话道“这丹药能行么”
“极品回气丹,够用了。加上打坐,我身体可以自我修复”
“还是魔尊大人厉害”
他轻笑一声,心情甚好的仰起头靠在床沿。
随即看向我道“表现如何”
我举着瓷瓶笑道“和它一样,极品。简直一点就透,很有悟性”
他轻哼一声,好不得意。
他看了眼门外,又看了眼我道“外面那小子是你什么人?”
“宋启?朋友啊。”
“只是朋友?”
我点点头。
他轻哼一声,又道“事成之后,你可要什么赏赐”
“赏赐?不需要”
“那你图什么”
“图开心”
他笑开了,看起来可比之前阳光不少,“…你可真奇怪”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贼兮兮道“喜帖吧。”
“什么?”
“事成之后,我早已离开这里了。记得以后寄来你们的合籍喜帖”
他看了我半晌,随后大笑,“好”
之后的几天,听闻不少镇民陆陆续续回来了。江寄生很高兴,嘴角都不曾放下过。挨家挨户的道歉送慰问礼,并承诺再无此事。并决定免除镇上地税一年,责任他来承担。
免税是大事,不是他一个镇长能决定的。但若是他承担上缴,想来不管城城主也不会说什么,拿到钱便是了。
我提醒岁荣让他多帮寄生处理这类事物,让寄生需要他。
不知不觉一月过去了,岁荣时常拖着‘未痊愈’的身体,硬是要跟着寄生走街访巷,怎么说也不听。加上夜晚时常找寄生借工作之由聊天,已对他多了不少好印象,起码不再冷漠回应了。谁叫他原本就是个善良温柔的人呢。
这天,岁荣再次出现在我窗前,我看着书,头也没抬的提醒道“火候差不多了,该收汁了。”
他淡淡嗯了一声,倚着窗口。
我抬眼看他,绛紫色锦袍衬的他器宇轩昂。
“你说你品味也不低,之前怎么穿成那样”
岁荣看了看身上“这都是红姑配的”
我噗的一声笑了,敢情是有幕僚啊。
他也不恼,心情颇好的赏我一眼挑眉。
我双手抱头后靠椅背,双腿搁在桌上,微眯着眼看他逆光也清晰可见的黄金瞳。
“三个月后,留下一封带血迹的信,离开这儿。血迹不要太明显,信角便可。你就说身子一直没好,不想拖累他。”
他见我笑眯眯的样子,以为我在开玩笑,没有回答。
我认真道“真的”
他环抱手臂,眼中瞳仁竖起,一看就是不爽了。
“我说了该收汁了。岁荣,不这样他是不会知道自己多需要你的。信不要写的太绝,以免他没去找你,没了退路”
他冷声道“我不想他受到伤害”
我放下脚,手肘抵着桌子“他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不过是能否看到自己的心罢了”
他长睫微颤,似是在做什么决定。挺拔的身姿挡掉了窗前全部的阳光。
“为什么是三个月”
“一个月形成习惯,三个月巩固”我又道“记得走前的几日,要时常透露不舍的眼神。你应当明白我说什么”
“…”
我又道“我找个机会跟他提一句,动物会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前独自离开,寻找一块安静的地方死去。这么一来,他会联想到你了。你就赌一把,他是放任你离去,还是想要陪你走最后一程,即使他说作为朋友陪你也是好事。然后你编出个什么万年灵芝之类的东西,让他陪你去找,找到就能不死的那种。然后便几乎水到渠成了。”
他听后沉默许久,突然问道“你可曾追过人?或者,谁伤过你么”
我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喜欢你应该是很累的事”
“啊?”我有些不爽,撇嘴道“从何说起哦”
“你似经历很多,又看起来很天真。”
我耸耸肩“我只是想象力丰富,现实还要靠魔尊大人把控尺度啦“
他又道“若对你耍这些手段,你是否能看的一清二楚?”
“世间最难拒绝的手段,便是‘真诚’二字。”我认真的对他说,也是在提醒他。即使现在用了些手段,但初心不可变,爱意不可变。
我见他眼中金色微闪,应是赞同的。
“叨唠多日,我们也该辞行了。”我站起身看着他,然后有模有样的拱手行礼,“这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岁荣兄,后会有期”
他难得叹了口气,“本尊少有如今的心情,感觉身边将少个有趣的人。”
“哈哈,大人会得到真正让自己生命有意义的人,这么想岂不开心?”
他轻笑一声,手指在空中随意画了个圈,一个色泽莹润的白玉扳指就这么凭空出现了。
“这是储物戒,送你了”
我“哇”的一声,接过来迎着阳光穷看。
啧啧称赞道“好东西啊。‘不用这么客气’这几个字,我真舍不得说出口”
岁荣对我不客气的样子感到好笑,勾唇道“你只需摸两下,动动心念,便可取其中之物”
我带上扳指,它竟可以来贴合我的大拇指。
心念一动,粗粗'看'了一圈,里面有不少东西。
“那我能放自己的东西么”
“你是凡人,没有神魂控制,很难”
我失望的撇撇嘴。
他又笑了,“不逗你了,你画个收魂符就可收任何东西,除了活物。
我顿时一亮,忍不住拍了他一下,“好兄弟!”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手臂。
我讨好的上前摸了摸被我打的地方“过激了,小道过激了,大人赎罪。”
他失笑,转身便走,轻飘飘留了一句,“后会有期”
我探出窗外,看着他宽阔挺直的背,有些出神。
虽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但就是有些难以描述的伤感。
第二日,我起了个大早,去敲了师兄的门。
自大师兄那天拂袖而去,便听宋溪说他要闭关,我们何时离开再唤他。
我心下感觉师兄生气了,但不知道生什么气。这不,硬着头皮在他门外深呼吸了口气,才敢敲门。三息,一身月白道袍便开门可见。
我笑着喊道“师兄早”
师兄应是欢喜开门便是我这个师妹的,一双眼弯起“早,元君。一早有何事?”
“宋溪道何时启程便唤你,今日我们便启程吧”
“不可没规矩。皇子名讳…”我推师兄进屋,“知道啦,是知晏兄。快收拾东西吧,他们应该已经收拾差不多了”
“好”
好似离开这里,让师兄心情大好,收拾东西也快很多。然后我显摆的拿出收魂符把物品全收进了扳指里。
还是跟师兄说扳指的事情,无缘无故得了个上好成色扳指,怎么想也没理由。
待我们走到前厅时,宋氏兄弟已在等我们了。
“你们行李呢?”
“你们行李呢?”
我和宋溪同时开口,我扬了扬扳指,“在这儿。你们的呢”
宋溪道“哎呀,拿行李太累了。早知元元君有这么一手,就不用宋一暗暗拿着了”说着还假模假样揉了揉肩膀。
我戏他道“我可没说给你用哦。“
“元元君可真无情“
正和宋溪闹着,寄生快步从远处走了过来。
“元乐、元君道长,二位宋兄。真是抱歉,这些日子实在有些忙,抽不开身招待四位。”他双眉轻扬,美目盛光,看起来心情极好。
我忙道“不碍事,江家镇重新热闹起来是好事。何况之前,寄生你已经设宴招待我们好几日了”
寄生不好意思的笑了,露出了单边梨涡。
我忽然想到上元节那天,晚膳后岁荣心情很好,带着自家师尊画像来找我聊天。
画像里的人与江寄生真是没有十分也有八分像。要说不像的地方,便是师尊气质更为清冷。岁荣师尊右嘴角带痣,现在看来,那颗痣的位置和江寄生笑起来的梨涡位置很像。
寄生道“我差人准备了些东西,望几位能带上。路上你们不免要劳累,一点心意切莫推辞”
我道“寄生太客气了啊。”看了看他身后没跟着尾巴,问道“岁荣大人呢?”
江寄生抱歉一笑,“被拉去剪彩了,这几日好多店铺开张。今日怕是脱不开身来送行了。”
“镇民纯良,不计前嫌,真是太好了”宋溪道。
“确实。虽得到认可还是费了些功夫,不过好在事情总算过去了”
寒暄之际,我们走到了江府门外。
我开玩笑道,“寄生别再送了,再送下去就想拉你和我们同行了”
他眼角盈笑“与元君道长同行,定是件趣事”
我看着他温柔的眼睛,心下叹气。
虽生出几分不舍之意,但还是拱手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江镇长,后会有期”师兄和宋家兄弟拱手施礼道。
我们一行四人从江府朝镇门口方向走去。看着大街早已不复以往萧条,听着不时传来鞭炮锣鼓的喧闹声,不免有些情绪。前几日上街逛时,混了面熟的人们向我们打招呼,我们也一一回应着。快到镇门口时,我看着当时破败的‘江记’客栈外站着许多人。那被围在中间异常高挑的岁荣正安静听着别人说话,不禁觉得有些有趣。魔尊大人还有这一天。
他突然抬起头看向这边,与他四目对视后,我向他点头示意,他亦如此。
我们在寻常的一天相遇,亦在风和日丽的一天,淡淡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