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片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将北茫山游云峰山顶尽皆覆盖。在这白茫茫的世界中,只在山顶下方余下一道深色的宽带——无双宫主宫。
无双宫主宫前的平台之上,一道身着一袭白色长裙的身影顶着风雪徐徐前行。寒风呼啸着吹散了她的一头秀发,那一头墨色长发随着狂风四处飞扬。白色长裙鼓荡不止,映出她那曼妙无限的身姿。
这身影步伐轻盈,细细看去,一路走过的雪地上竟是未曾留下一丝痕迹,就像是她未曾走过一般。
推开无双殿的大门,寒风裹挟着雪花欲要自门中肆虐而去,却见那身影轻轻一闪,旋即便消失在大门外。肆虐而来的风雪无处可去,撞击在木门上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这道身影走入后方的昏暗之中,最后在陆晚沙身前立定,她身子微微一福,开口道:“宫主,九峰弟子尽皆到齐,咱们该动身了。”
人一旦上了年纪,即便身有无上修为,却也抵不过岁月的摧残。这般摧残不只是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因此,但凡是武林中人到了花甲之年,便咸少与人争斗,更多的便如陆晚沙这般,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只想着如何修身养性,与上天一争长短。
到了陆晚沙这般年纪,修为自是深不可测,可成日里不出门,倒也是无趣得很。好在,如她这般的人,能记挂于心之事总不会多,而宗门的兴衰便是其中最为要紧的。
由此一来,除非事涉宗门存亡,一般情况下是见不着她老人家动手的。更多时候莫说动手,寻常弟子想要见上一面便是天难之事。
陆晚沙似乎真的老了,此刻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一般,缓缓开口道:“他们来做什么?”
方独秋听得此言,不禁心中直犯嘀咕:安思休这是在做什么?瞧不见人影不说,竟是连这般大的事也未提前通禀。
方独秋笑笑,“您老人家忘了?今日是大比之日,九峰弟子早早便赶了过来,就等您老人家前去了。”
陆晚沙这才微微抬头看一眼方独秋,口中说道:“不去不去,次次都来请,这般大比老身都已瞧了多少年了,如今还有什么可瞧的?”
方独秋又是一笑,说道:“您老人家若是不去,众弟子怕是心中会没了底气,大比之上发挥不出实力,于咱无双宫的兴盛可是大为不利呀。”
陆晚沙狐疑地看向方独秋,“有这般严重么?老身都已七老八十了,在这无双宫中也无甚用处,一群小辈自打自的,哪里用得着瞧我这老婆子的脸色?”
“自是真的,您老乃一宫之主,若是没了您的观瞧,众弟子心中那口气便不会提得那般紧,难说大比之时能否发挥出真实水平来。到时候,没得让众弟子少了些竞逐,于咱无双宫的兴盛终究不利呀。”
“这倒也是。”
陆晚沙这才轻轻点头,自椅子上缓缓起来。方独秋见此情形,立马过去搀扶。
“对了,今岁是何年?”陆晚沙从椅子上起身,突的想到这般问题,不禁脱口而出。
陆晚沙略微一愣,方才笑着开口答:“今年是592年,距上次大比已然过了整整五年。”
“哦?”陆晚沙轻轻扭头瞧一眼方独秋,浑浊的双眼中略带一丝诧异,“这日子过得还真快啊,一转眼,这都十年过去了。”
陆晚沙一听这话头,也是微觉诧异,心说:方才告知您老,怎的转眼便又多加了五年?只是这话不好问出口,索性便闭口不言。
许是察觉到方独秋的那一丝不自然神情,陆晚沙缓缓道:“丫头,你莫不是真当老婆子老糊涂了?”
方独秋心中微凛,忙低头答“不敢”。陆晚沙也不在意,顾自说道:“快七十年了,咱无双宫,也是时候重见天日了。”
不及方独秋说些高兴之言,陆晚沙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对了,那十年前自南国来的稚子如今怎样了?有阵子未曾听闻此子的消息,莫不是修为仍旧无丝毫进境?”
听得此言,方独秋轻轻一笑,说道:“瞧您说的,此子由任老管教,修为自是不会止步不前。说来此子天赋倒是当真不错,短短十年时间,便已达到初窥境顶峰。弟子细细瞧来,此子竟是比那施长玉还要出色几分。”
“是么?”陆晚沙听闻此言,面上竟是露出了些许惊异神色,“若当真如此,此子天赋倒是比老身当年还要好上几分。只是,这许多年过去,怎的未曾听思休丫头提起过?”
方独秋回道:“这些年此子在游云峰一向极为低调,从不曾与人动过手。莫说您了,若非弟子问过任老一句,怕是如今连弟子都仍旧被蒙在鼓里呢。此子不知从何处学来的一身隐匿功夫,竟是能在风云境之前,便将一身修为掩藏得滴水不漏,当真是奇也怪哉!”
陆晚沙呵呵一笑,“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除却左道之外,咱无双宫便有一两门专门隐匿自身修为的功法。只是这功法习练起来也颇为耗时,寻常人能将一门功法练得透彻已殊为不易,又哪里有那时间与心思,来习练这等鸡肋功法。此子竟是能将这般功法与凝冰诀齐齐习练,倒当真是个可造之材。”
见难得夸赞旁人一句的陆晚沙,今日竟是对离洛有这般高的评价,不禁心中暗自为离洛感到高兴,“只是弟子有些许不明,此子十年来从不与人动手,那通天楼也是未曾闯过一次,莫非是任老下了严令么?”
陆晚沙沉吟片刻,说道:“据老身所知,那倒不像任梁安的所作所为。能做到十年间不与人动手,要么是此子心地良善,要么便是此子心思深沉想要藏锋。若是前者,此子倒于咱无双宫无害无利。若是后者,祸福相依,倒还当真推测不出利弊了。”
方独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听陆晚沙继续道:“走吧,老身多年未出门,今日倒是要好生瞧瞧此子到底是何种心性。”
听闻此言,方独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扶着陆晚沙朝门口走去,心中却是想着:您老怕是会失望了,那小子还不定会不会去呢。
离洛从封云阁中出来,外边的风雪似乎越发急了些。
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踏在雪地上,步伐少了一丝轻盈,多了一分稳健。细细瞧来,倒是让他显得沉稳许多,不似寻常少年那般活脱。
离洛闷声不响地朝前楼过去,面上无丝毫颜色,两只眼睛却是滴溜溜转个不停,像是在寻思着什么。
诸多事宜早已在他心中沉淀许久,若非如此,他今日也不会忍不住问询师傅任梁安。
十年时间不长不短,长到足以让一个人将心中之恨消磨掉,短到一个人刚在一处落了脚,转眼却又得只身离去。
前尘往事虽是已然让他心中没了当年那般浓浓的恨意,可有些事即便没了恨意,却也依旧如鲠在喉,让他有种不拔不快的难受。
想得深一些,便是有些人死得冤了,总得有人替他们平了这丝怨气。想得浅一些,便是他仍念着旧情,而这旧情,让他心中难安,也便成了他不得不出手的理由。
走出前楼,走过前楼前方的场地,离洛扭身朝游云峰上边爬去。
一路之上四处皆是厚厚的积雪,大雪一刻不停歇地落下,让这般积雪越发厚实起来。在这般银装素裹的世界中行走,其实是有一定危险性的。好在无双宫早有准备,在一片林地中砍断树木后,留出一条颇宽的道路来。
即便这道路上依旧免不了有雪泡,可好歹一脚踩下去不至于跌落山崖,无双宫弟子又尽皆身负不俗的修为,倒也并不危险。
无双宫大比之地叫寻道场,建在游云峰弟子居所上方两百丈之处。
离洛上来时,此处的风雪比之方才似乎更急。寒风呼啸着刮在脸上,已然让他感到生疼。大雪一阵又一阵地拍打在身上,让他前行的步伐越发慢了起来。
无双宫弟子众多,离洛不曾显露身手,更不曾与人争强斗狠,这才能得以在游云峰过了十年安生日子。可若是让人知晓他的修为,怕是从此是非多矣。
少年心性着实难测,有人会因着你高深的修为心生嫉妒,也有人会因着你高深的修为而心生恨意,自然也有人会因着你高深的修为而心生不平。
凡此种种,皆是生出是非的因由。最好的例子,便是游云峰嫡传弟子施长玉。自他七年前晋升为嫡传弟子后,这七年间,有多少人时常暗地里言说他的不是,又有多少人时常寻上门去与他大打出手。
是非一多,心境难免受到影响。可这般少年间无谓的争斗,着实值不得离洛纳为追求。
许是因着这般平和心境,十年间离洛的修为竟是未曾停滞过。起先他并不如施长玉那般进境神速,而后却是不知怎的,他竟是将整个游云峰尽皆奉为传奇的施长玉遥遥甩开。
即便如此,离洛仍未在人前大肆宣扬,除却师傅任梁安外,怕是整个无双宫再无一人知晓他的真实修为。
也是因此,如今他连爬个山都不比旁的弟子要干净利落。更准确地说,离洛爬山的动作无疑是无双宫中最为狼狈的。
无双宫寻常弟子都能凭借风力,脚下在雪地上轻点后,身子便随着狂风轻盈而上,只在雪地上留下略浅的脚印。
轮到离洛时,却是一脚下去便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身子被狂风一吹,又得停顿一瞬,稳稳重心后方才踏出下一步。
这般行进速度,无疑要比寻常弟子慢上许多。立在道旁值守的游云峰女弟子见了离洛的狼狈模样,虽是未曾露出取笑神色,可那面上隐隐露出的怪异神色,怎么看怎么不自然。
寻道场是在游云峰山顶下方两百丈之处开辟出来的一块平地,四处皆无遮挡,只在寻道场外立了一座略大的石拱门。
这石拱门饱经风霜,如今表面已是坑坑洼洼,就连石拱门曲梁上雕刻的三个大字,也是残缺不全。细细想来,许是无人重雕的缘故。
离洛自山下爬上来时,刚瞧见那道石拱门,转眼却是又瞥见石拱门一旁的山道上下来两道身影。细细一瞧,可不是宫主陆晚沙与游云峰峰主方独秋么?
十年未见,若非陆晚沙发间已全白,单从其面貌上倒是瞧不出岁月的痕迹。而一旁风姿绰约的方独秋,岁月仿佛也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只看起来越发动人了些。
瞧见俩人下来,离洛自是不好就此走开。待到俩人过来,离洛规规矩矩地弯腰行礼,口中直道:“宫主,峰主,弟子贺江落有礼了。”
陆晚沙不置可否,方独秋轻轻一笑,朝离洛点点头,旋即便扶着陆晚沙朝石拱门进去,口中道:“走吧。”
方独秋扶着陆晚沙走在头前,见宫主面上无颜色,不禁开口问道:“宫主,您老觉着,此子如何?”
离洛遥遥跟在后方,耳听得方独秋之言,心中微微一凛,面上掠过一丝慌乱。一时间,他竟像是一只受了惊的麋鹿,只差拔腿就跑了。
陆晚沙若有深意地瞥了方独秋一眼,说道:“方才你可说了,此子已到初窥境顶峰。老身瞧来却并非如此,要么是你这丫头说了谎,要么便是任梁安有意隐瞒。”
方独秋面上升起一丝诧异,“瞧您说的,弟子如何敢瞒骗您老。只是,难不成是任老刻意夸大?”
陆晚沙不置可否,只轻轻摇头,被方独秋搀扶着缓缓走进石拱门。
方独秋不好开口再问,可听得陆晚沙之言的离洛却是心中微惊。一时之间,他脑海里已掠过无数想法,思绪繁乱中,却是微觉不安。
离洛停下脚步,望着陆晚沙与方独秋的背影,长长叹得一口气:没成想,终究还是失算了。
你道是为何?
出山后的诸般事宜早已在离洛心中勾勒多时,若是宫主陆晚沙一眼便能瞧破他的修为,那么,此前的诸多盘算,说不得便已成了一场空。
若是这一切皆化为泡影,那么此时出山,于他又有多少助益?
离洛不知道,他摇摇头,略微定定心神,走进了石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