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当北玉国开始飘飘洒洒地落下雪花时,置身于北玉国之人,便会觉着整个世间的颜色似乎在迅速地变换着。秋季的金黄被冬季的雪白一点一点地抹去,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时,远远望去,北玉国便当真好似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
与北玉国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便是北茫山。当北玉国尚未开始下雪时,北茫山却是迫不及待地早早进入了冬季,天空纷纷扬扬飘起了雪。
北茫山游云峰,四处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即便是昂首挺胸的樟子松,些许枝丫也挂上了厚重的积雪。
寒风呼啸着,带上了冬天的冰冷刺骨,一阵又接一阵地刮着,以至于游云峰的弟子如今穿得跟只熊一般,满满的厚重感。
一个头戴毡帽面挂白纱的身影,走过后方外门弟子居所处的一排木屋,在雪地上留下一长串延伸开去的小脚印。
只是这脚印似乎有些不大完整,只瞅得见前脚掌的细微落痕,见不着厚重的脚后跟。许是太过细微,那落痕转眼间便又被大雪覆盖,再瞧不清原来的模样。
这身影走得并不快,可也不慢。雪花被寒风刮得有些急,一刻不曾停歇地拍打在他身上,“呼呼”声中,那轻微的“啪啪”声倒是听不真切。
身影步伐轻盈却不轻佻,一步步踏过专用作生产的劳获楼前方通道,便已瞧得见被积雪覆盖的一字溪木桥。
一字溪木桥表面早已被积雪盖得严严实实,只能从其侧下方瞧出它的影子。这道身影并未上桥,而是笔直地朝着桥下过去。
木桥下的一字溪早已结冰,此时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冰面上,已是堆得厚实非常。若是细细瞧去,便会发觉冰面上的雪地中,些许蓝色绸布从积雪覆盖中露出一角来,形成一个残缺不全的“大”字。
这道身影走过去,一脚轻轻踢在那残缺不全的“大”字上。
“哎哟!”,忽听一声佯装的痛呼响起,场中却又并无动静。
“师弟别装了。今日宫中大比,估摸着其余八峰嫡传弟子均已到了,咱们若是去得晚了,怕是便寻不着好的观瞧位置呢。”这身影轻笑两声,随后开口的声音却是更为悦耳。
“师弟?”见场中仍旧并无动静,这身影旋即又轻唤一声。
过得一阵,雪地上的“大”字仿佛活了,从地上缓缓坐起来,轻轻一抖,四周的雪花仿佛变得更大更多了。仔细一瞧,却原来是此人身上的积雪随着这一抖,混入了四周的飘雪中。
那身影抖落一身积雪后,又站起身来,在雪地上摇摇脖子,扭扭腰,抬抬腿。这般毫无优雅可言的动作,引得身前的身影发出一阵娇笑。
那人一身蓝色绸布衣袍,看起来略显单薄,与这般天气极为不搭。一头长发黑得似墨,用白色丝巾束起垂在脑后。眉锋似剑,斜插于双眼上方。目若朗星,炯炯有神,又若溪水,澄澈透亮。鼻若山脊,高挺笔直。面如刀削,棱角分明。唇角微弯,似笑非笑。
这般精美的部位组合在一起,让人见了不禁赞叹一句:端的是个美男子!
那身影许是活动过了腿脚,迈开步子缓缓朝劳获楼那边过去,边走边道:“师姐忒的着急了些,话说又不是咱们比武,你这着的是哪门子的急?”
跟在这身影后的另一道身影轻哼两声,说道:“师弟一向如此惫懒,这般下去可怎的了得,难不成,师弟想一辈子便窝在这游云峰中么?”
那身影沉吟片刻,方才略显轻佻说道:“有师姐作陪,咱无双宫又有那么多的女弟子养眼,即便此生都埋在宫中,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吧。”
那师姐听了,伸爪便捏了过去,在师弟身上拧得几下,却引来师弟一阵极不厚道的娇喘,“师弟当真是皮厚,若换了旁的女子,可不得通通被你吓跑么?”
师弟听了这番话,却是理直气壮道:“师姐毕竟非同凡响,实乃一女中豪杰,岂能与一般娇弱女子相提并论!”
师姐又笑骂道:“好你个憨货师弟,竟是拿我与那粗豪的女汉子相提并论,你看我。。。喂!你站住!”
如此说着,师姐正想一脚踢过去时,那道蓝袍身影却是拔腿急走,在雪地上留下一长串深浅由一的脚印。师姐见了,立即提着衣裙,急急追了过去,亦是留下一地的脚印,倒是与先前过来时略有不同。
一转眼,如今已是大陆592年冬,距离洛来无双宫已是第十个年头。十年来,离洛因着某些由头,虽不曾成为无双宫嫡传弟子,却也过着无人搅扰的日子。
当然,无人搅扰并非绝对。无双宫弟子颇多,总有那么几个家教不严心理扭曲的弟子,每每照面时喜欢嘲弄一番一事无成的离洛。离洛倒是脾气好,从不计较,哪怕是对方凭着修为捉弄于他,他也能面不改色地从地上爬起,而后从容地走掉。
或许,离洛终究与他年纪相仿的师兄弟不同吧。照他的话来说就是,一个中二少年闹几下骂几句,难不成当真要将对方打死?
有时候,委曲求全也不见得当真委屈。更重要的是,离洛只想安安生生在无双宫中待一阵,并不想过多招惹是非。况且,他毕竟承了无双宫天大的人情,没必要非弄得剑拔弩张。
至于些许中二少年,不过是孩童心性罢了,何至于争个你死我活?
刚走进赋禅楼院门,迎面便过来几个身着厚重浅灰衣袍的少年,见了离洛,几人尽皆招呼道:“贺师兄,你怎的才回来,今日宫中大比,咱这就走了,你来么?”
离洛摆摆手答:“你们先去,我晚些时候便过去。”
那几个弟子实则是当初与离洛一同入门的,后因未能晋升为嫡传弟子,实力却又不错,便未被淘汰出山。成了外门弟子后,倒是同离洛分在了一屋。
十年间,离洛虽是从未与人动过手,更是咸少去闯通天楼,因此无人知晓他的修为究竟为何。大多人私以为他仍如当年那般废物,可几个年纪稍小的师弟却从不曾嘲弄于他,许是尚且念着同门之情吧。
柳曲眉在院中抖抖白色披风,见雪花簌簌而落后,方才进了离洛所在的屋子,见离洛坐于床上,不由问道:“师弟你这是做甚,不打算去观瞧大比了么?”
离洛抬眼瞧过去,只见柳曲眉有轻纱敷面,只露出两只黑亮的大眼睛来,倒是瞧不见其真实面容,“师姐你先去吧,我得去瞧瞧师傅他老人家。”
柳曲眉迟疑着开口:“那,那我先去,晚了阿娘会责罚我的。见过你师傅后便过来啊,莫要让我空等。还有,代我向他老人家问好。”
见离洛应了声,柳曲眉便急急去了,看起来果真是极为害怕责罚的模样。
只是未走多久,柳曲眉又急急进来,冲离洛问道:“师弟,今日未曾见你咳嗽,可是伤好全了么?”
离洛被她这番操作惊得愣住片刻,一时哭笑不得,无奈地点点头,“应当是好了吧。”
柳曲眉眼神里露出一抹笑意,显得有些开心,“如此便好,师弟记得来,我先走一步。”
如此说完,方才又急急去了。
长老所住的前楼与嫡传弟子所住的中楼之间留有一块略大的空地,空地上稀稀拉拉立着几间木屋,正中间的小木屋门脸上方挂着一块牌匾,上书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封云阁。
初来游云峰之人许是会觉着疑惑,这么一间小木屋,如何能当得起无双宫的封云阁?
实际上,这小木屋不过是封云阁的摆设。真正的封云阁潜藏地下,或许是为了避免阁中典籍遭到自然损害的缘由吧。
小木屋中并无人影,只摆着一张桌案与一张藤椅,离洛进来将桌案右旋九十度,小木屋中便传来一阵“咔咔咔”的声响,随着这阵声响,桌案右侧的厚重铁板被机关拉动,露出偌大一个空洞来。
离洛自空洞中的石阶下去,随手在石阶顶端的十字铁架上一扭,又是一阵“咔咔咔”的声响传来,随后,上方的厚重铁板旋即便已复位,将上方重又遮盖得严严实实。
走下石阶,下方便出现一个小石室。石室里侧墙壁处放着一张桌案,桌案上摆着一盏油灯,一个身影坐在桌案前方,背对着离洛这边,不知在做些什么。
离洛踱步过来,在头发花白的身影后方跪下,朗声道:“师傅,弟子贺江落给您老人家请安!”
那道身影并无旁的动作,只有声音传出:“你小子怕是得有半月未来,今日怎的想起老家伙了?”
离洛笑笑,“师傅说笑了,弟子这半月以来虽是急着练功,可也一日不曾忘过您老人家,只是弟子生性愚钝,修为迟迟未有寸进,实在无颜相对。这不,弟子刚有所得便马不停蹄过来看望您老,何至于让您老人家有了这般嫌弃心思?”
离洛说了一大堆,老者却是不置可否,沉默半晌,方才开口:“你小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离洛又道:“瞧师傅您说的,今日临来之际,师姐还让我代她向您老问好,即便是无事,弟子只为着师姐这拳拳之心,也应当走这一遭的。”
老者哼得一声,斥道:“休得啰嗦,有屁就放!”
离洛起身,走到老者身旁,倚在桌案上笑嘻嘻道:“师傅,弟子就是想问问您,您觉着,以弟子如今的身手,有无闯过通天楼七十七关的希望?”
听得此言,老者将手中一本厚实的白页书册放下,粗略一看,书页间竟是有蝇头小楷整齐密布。老者旋即又将书册合上,浅黄的封面上竖着写就一列大字——陆小凤传奇之合集。
老者瞧一眼离洛,又扭头瞧一眼书册,感叹道:“你小子修为不怎的,写书倒是一把好手!”
离洛讪讪一笑,道:“师傅,您老人家就别卖关子了,此事甚急。”
老者这才偏头看着离洛道:“怎的?你小子这是想出山?”
一下被师傅猜中心思,离洛只得老老实实点头。
实际上这玩意儿哪里用得着猜,无双宫规定,若是有人想要在重开山门前下山,须得独自闯过通天楼七十七关。而与通天楼相关的规定中,只此一条涉及到七十七之数。
瞧见离洛这般实诚模样,老者有心想斥骂几句,旋即吐出来的却是温言细语:“如今你虽是修为有了进境,这封云阁中的典籍也读了个遍,可毕竟未曾与人动手,经验上便要差得许多。须知一山还比一山高,别凭着有些修为,心中便没了天地。今日乃五年大比之日,你且先去好生瞧瞧,至于你所言之事,待你回来再说。”
离洛点点头,告退而去。
老者瞧着离洛的背影逐渐上了石阶,随后又消失无踪,不由长叹一声,道:“老喽!”
老者任梁安,无双宫封云阁阁主,专掌无双宫功法典籍与无双宫消息往来之事。乃无双宫除宫主陆晚沙外,比较特立独行的一个存在。
随后,任梁安盯着离洛离去的地方,呆呆地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人虽是老了,可记忆却一丝不差,十年前的事,如今想来仍是历历在目。只是岁月流转,转眼间,当初一个矮小的稚子,如今却是已长大成人。
任梁安在无双宫多年,从未收徒,十年前的一日,许是察觉自己老了,便生出了收徒之心。后借宫主之令,将新进的三十一名弟子召来问对。
当时任梁安只问了一题:尔等为何要来封云阁?
三十一个孩童,尽皆早慧,得了稍微年长弟子的提点,有答“学至高功法,为无双宫扬名”的,有答“守弟子本分,向尊长敬孝”的,有答“生于天地间,男儿当自立”的。总之,各种回答花样百出,且均有说得过去的由头。
就连离洛也被言思教了好几种答法,让他自个儿选一样。本来离洛也想随着言思教的去答,可瞧见老人家一双略显浑浊却又不失明澈的眼睛,他临时改了口。
想到十年前离洛所答,任梁安面上不禁露出一抹笑意来。
那日,离洛跪在任梁安身前,仰起小脑袋来望着对方,口中朗声道:“弟子就想看简策。”
此言自是引得后方众弟子哄堂大笑,唯独任梁安未笑。
最终,任梁安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将离洛收下作了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