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八，亥时。
方独秋自山下回来，推开无双殿的大门，轻轻走了进去。
无双殿似乎永远都这般昏暗，偌大的屋子里，只在屋子正中燃起一盏油灯。昏昏黄黄的灯火自灯芯上发散，朝着四周延伸开去。
只是这无双殿毕竟不小，单靠一盏油灯，并不能将屋中所有地方都照得通亮。昏昏黄黄的光发散出来，至多将油灯四周半丈以内的地方点亮，余下的地方便陷入了一片昏暗中。
不知为何，陆晚沙似乎习惯了昏暗，几十年来都坐于屋子里侧的昏暗中，却是不曾变改过。
方独秋过来时，陆晚沙似乎正在那片昏暗中昏昏欲睡。行了礼，方独秋开口道:“方独秋，参见宫主。”
陆晚沙似乎被吵醒，抬眼一瞧，旋即点了点头，“是小方哪，如此晚了，可是有重要之事？”
方独秋此来自是有事的，她轻轻地笑了笑，答:“并无甚紧要之事，只是许久未来向您老人家请安，心中想念得紧，这便过来了。”
陆晚沙呵呵地笑起来，面上似乎露出和蔼的神色，“你倒是有心，只是我一个老婆子，终日待在这无双殿中，也没什么好瞧的。”说到这，陆晚沙似乎想起了什么，略微顿了顿，又开口道:“对了，南国来的小子，这些时日一直在你屋中，住得可还习惯？”
方独秋心中微微一凛，面上却是没有丝毫异动，“那小子倒是好福气，竟劳宫主您老人家记挂在心。”略微沉吟片刻，又继续道:“此子住得尚好，不哭不闹的，弟子瞧着性子不错。只是。。。”
先前宫主甫一开口，她便知晓，自己这次过来的目的，怕是已被宫主给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想到宫主这般心思深沉，又有些不太肯定该不该将心中之事提出来。
见方独秋有些迟疑，陆晚沙却是抬头瞧了她一眼，笑道:“干什么这般吞吞吐吐的，跟了老婆子这么些年，难不成是老婆子待你太过严厉，如今你反倒是拘谨起来。有何想法，直须提出来便是，何必做这般扭扭捏捏的小女儿姿态。”
“宫主您说笑了，今儿姐妹几个还私下议论说，您老人家怕是举世间待弟子们最好的师傅呢。”
这般讨好的话，无论谁听了都不可能再丧着一张脸，陆晚沙自是笑着道:“有事说事，休得拿这般话来哄老婆子开心。”
方独秋这才开口，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宫主，那小子在弟子屋中住了半月有余，弟子瞧着他毕竟年纪尚幼，若是一直这般终日关在屋中无人相伴，怕是有朝一日会关坏的。”
陆晚沙沉吟半晌，方才点点头，“那倒也是，此子与老婆子我终究不同。老婆子我哪，举世间什么稀奇事也见过了，此子却是孩童心性，哪里能呆得住。怎的，就这么些时日不见，你倒是处下感情来了？”
方独秋毕竟年岁不小，哪里能被这般取笑给说得面红耳赤，只见她面不改色答:“宫主说笑了，弟子不过是瞧着此子尚有些可怜，此子又是极为乖巧，倒不如将他放到山下去，如此一来，既不会憋坏，又有人相伴。弟子等再从旁观瞧，也好看看此子到底是何种心性，岂不是两全其美？”
陆晚沙略微思索一番，点点头，“就照你说的办，下去吧。”
方独秋行了礼，告退而去，尚未走到门边，又被叫住了。
“对了，此子毕竟非我无双宫嫡传，你切莫因心生怜悯而行了错事。到时候，即便是老婆子我仍念着旧情，怕是也拗不过宫规。”
“宫主且放宽心，规矩弟子懂的，自当遵从。”
“去吧。”
一个人闷在昏暗的屋子里，离洛心里那个无聊啊。无聊的时候，除却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心中滋生外，他还尝试过练功。
只是自打醒来后，他却发现体内似乎空荡荡的一片，先前习练了半年的元气竟是一丝都没剩下。待他身上的伤好得一些后，尝试着练功时，又发觉一旦运气，胸腹便传来一阵剧痛。到得最后，他是不得不强行忍住了练功的想法。
估摸着时辰，怕是那叫方独秋的女子便要回来了。
果然，想法刚在心中闪现，木门处便传来“嘎吱”声，不久后，便有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自门口闪了进来。
方独秋早出晚归的，不知一整日都干嘛去了。即便是要上班，也不至于朝六晚九吧？难不成，堂堂无双宫竟是一个毫无底线榨取劳动力的黑心工厂？
“回来了？”瞧见方独秋过来的身影，离洛主动开口招呼道。
“嗯。怎么样，今日待得可好？”方独秋过来，一边洗漱，一边开口。
“还行，只差没变成三清道人。”不提还好，一提离洛心中便极为不满。说好的让自己等着，结果等了一天，啥也没等来。
“那你岂不是成神了？”
“是啊，成死神了。世间之人多有拜三清道人的，可也没见三清现过真身。即便三清当真是神，也是死神。”离洛的声音略显低沉，闷闷不乐。
方独秋笑着看他一眼，开口道:“瞧你说的，若是让那些信徒知晓，怕是得扒了你一身皮。”
“扒吧，反正如今也不止一身皮。”
方独秋洗漱完过来床边，正巧见离洛裹得像个球一般，憨态可掬，不由捂住嘴轻笑起来。
方独秋褪去衣裙，掀开被褥钻了进去，突的想起一事，“告知你一件高兴的事。”
离洛偏头看方独秋一眼，撇撇嘴，却是压根儿不信。
“明日，你便可以下山了。”
“当真？”
“高兴吧？你要如何报答姐姐的恩情呢？”
离洛歪着脑袋想了想，答:“要不，以身相许？”
方独秋一巴掌拍在离洛脑袋上，嗤笑道:“小小年纪，想啥呢？你敢嫁，姐姐也不敢娶啊。”
离洛揉揉发疼的脑袋，嘟囔道:“小是小，可有朝一日咱也会长大的嘛。”
“等你长大了再说，那时候，姐姐可就成老太婆了。”
“那怕啥，老太婆也有少女心。到时候，一袭粉裙，半口空牙，一头羊角辫，谁笑就揍谁。若是你不忍心，我替你揍。”
“啪”的一下，方独秋笑着一巴掌挥到离洛头上。
“呀！住手，快住手！”方独秋咯咯笑起来，腋窝一只小手挠过来，痒得不行。
瞧着那诱人的身姿，离洛倒是真想扑上去狠咬一口，吓得赶紧在心里直念“色即是空”。
玩闹一阵，方独秋整整衣衫，盖住身子露出来的雪白，拉过被褥，将俩人都盖上，方才捋捋散乱的发丝，“对了，上次你讲的笑傲江湖还未讲完呢。”
片刻后，屋中响起离洛略显稚嫩的声音，将一段笑傲江湖的故事说得跌宕起伏。
昏暗的屋子，一张大床，一大一小的人，淡淡的说书声。一切是如此怪异，却又那般相宜。
不久后，方独秋面上有泪珠滚落。抽噎声有些不同寻常，引起了离洛的注意，偏过头朝她看了过来。
方独秋扭过脸去，一打响指，屋中的油灯瞬间熄灭，屋子陷入了黑暗中，“睡吧。”
。。。
无双宫主宫在北茫山北侧山峰，乃宫主所居之地。而主宫所在的游云峰，只是北茫山九座山峰之一。除却游云峰由宫主陆晚沙坐镇外，北茫山其余八座山峰均由无双宫小宗师之境坐镇其上。
纵观整个天下，大宗师不过只得四人，而小宗师也不过十来人。若是无双宫重启山门，怕是如今整个江湖的局势便得变上一变。
北茫山每一座山峰坐镇之人均有小宗师之境，而这般境界放到江湖上，足以开宗立派。由小宗师创下的宗派实力虽是比不得大宗派，可好歹自身能在宗派中一言九鼎，倒是比在大宗派沦为凤尾要自在得多。
许是因此，无双宫便也允许其余八位峰主自行招收弟子，无需经过宫主的同意。由此一来，八位峰主在无双宫的自由，便被放到最大限度。
包括游云峰在内，每座山峰均在半山腰开辟出一处屋舍，以作无双宫弟子居所之用。
就以游云峰半山腰的居所来看，一间间木屋鳞次栉比，排列得整整齐齐，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离洛被方独秋从山上提溜下来时，明显察觉到风力的变化。在山顶风力之大，足以将他这般的小身板吹飞。而在半山腰处，风力只能将他的衣衫吹得鼓荡不止，却是并不会让他寸步难行。
到了半山腰处，方独秋便将离洛放下，让他自己行走。离洛便亦步亦趋地跟在方独秋身侧，朝那一片屋舍行去。
俨然的屋舍顶上，有一缕一缕的炊烟袅袅升起，飘入上方的云雾间，倒是不再明显。
一个个身着白色衣裳的无双宫弟子，在屋舍外的空地上列得整整齐齐，手中尽皆挥舞着长剑，动作整齐划一，极为赏心悦目。
后方的屋舍间，却有一个个身着浅色衣裳的身影，忙碌却又不失慌乱地穿梭其间。这些身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尽皆身着浅灰衣裳。大的有五六十，小的只得十一二。
这些身影手中皆有东西，或木盒，或竹篮，或木桶，或扫帚。仅以离洛推测，这些人怕是无双宫的下人。
瞧着方独秋过来，屋舍前舞剑的年青弟子尽皆停下动作，朝着方独秋便是一礼，待方独秋点头回应后，这些弟子方才继续。
啧，一个宫翎侍者，便有如此大的威望。离洛却哪里知道，游云峰弟子尽皆由方独秋代师授艺，因此，这些弟子尽皆是方独秋的徒弟。
走过屋舍前的空地，踏上后方屋舍外的廊道，穿过屋舍间的通道，刚走进屋舍中的院子，便有一个小身影朝着方独秋扑了过来。
那小身影梳着羊角辫，扑在方独秋怀里，仰起小脑袋甜甜地叫了声“小姨”。
方独秋将那小女孩从地上抱了起来，轻笑着揉了揉对方的小脑袋，方才开口问:“小眉，你阿娘呢？”
小丫头歪着小脑袋，似乎在思索，待方独秋抱着她走到院子后方，这才答:“阿娘在屋中，尚未起来。”
离洛摇摇头，这比他大两三岁的小丫头，似乎脑子不太灵光啊。
跟着方独秋进了院子后方右侧的屋子，只见挂着纱帐的床上，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个身影来，却是看不清面容，只听得一阵轻咳。
方独秋将小丫头放下，掀开纱帐，口中道:“月心，你这是怎的了？”
纱帐掀开，一张略显柔美的面容露了出来，眉眼之间竟是与方独秋有几分相像。这女子拿手绢捂住嘴，轻咳两下方才开口:“无事，昨日外出待得久了，偶感风寒而已。”
“才不是呢，阿娘自昨晚一直咳到现在。”一旁的小丫头脆生生道，却是被阿娘瞪了一眼，立即便闭上小嘴，捏着裙摆低下头去。
“月心，你怎的这般大意，明知身子弱，偏生。。。”似乎想到了什么，余下的话却是未说出口，“无论如何，身子要紧，你且安心将养着，晚些时候阿姐再来看你。”
“阿姐自去忙就是，无需为我担忧。只是些许风寒罢了，转眼便能好的。”方月心似乎极为体贴。
方独秋将小丫头带出门，指着离洛道:“小眉往日不是吵着要玩伴么，那，往后你便同他一起玩耍吧。”
小丫头扭头看看离洛，怯生生地朝方独秋靠拢，却是并不开口。
方独秋又唤过一个身着浅灰色衣袍的年青男子，轻声道:“去，将李嬷嬷唤过来。”
过得不久，一个老妪自后方的屋舍过来，立在方独秋身前，开口问询道:“不知方常侍寻老身何事？”
方独秋指着离洛道:“李嬷嬷，此人往后便留在游云峰了，你且带下去安顿一番。”
那李嬷嬷看了离洛一眼，小心翼翼地问:“方常侍，不知此子可是游云峰新近收的弟子？”
“不是。”方独秋略微思索一番，如实说道。
“老身知晓了。”李嬷嬷朝着方独秋行得一礼，走到离洛身旁，牵起他的小手说道:“走吧。”
离洛看向方独秋时，对方却是点点头，道:“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