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三辰初,头戴斗笠之人在前方带路,大汉离着一丈远,跟在其后边前行。
这个距离,不远也不近。远可躲避对方的突然袭击,亦可防备周遭的埋伏,近可随心所欲地攻上去。对于他而言,如此距离,不过是点点脚尖的事。
头戴斗笠之人一路无话,带着大汉在小街上七弯八拐行得一阵,最后在泽恩坊西南角的一处宅院前驻足。
头戴斗笠之人回头朝四周看了看,见无人在关注自己,便推开院门,率先走了进去。
有了前车之鉴,大汉进了宅院,却是在院门口站得许久,并未轻举妄动。
那头戴斗笠之人已然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了下来,见大汉全神戒备的样子,不由道:“过来吧,此处没旁人。”
大汉听得此言,又等得一阵,方才朝石桌旁走了过去。
见大汉不言语,那头戴斗笠之人只得开口道:“不知阁下与徐大人有何渊源?”
大汉并未答话,只是走到一旁,在石桌前缓缓坐了下来。
大汉在耳畔鼓捣一阵,自脸上取下一个人皮面具,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那头戴斗笠之人望着大汉的脸,一时竟是有些呆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徐,徐大人”?
见徐惊年点点头,那头戴斗笠之人方才自头上取下斗笠,露出一张年青的脸,正是昔日徐惊年手下的捕役——喻案青。
徐惊年心中的愤怒似乎早已被他在暗地里抚平,此时面上并无丝毫颜色,一如既往地沉着冷静,“找我何事?”
喻案青仔细瞧了瞧徐惊年的脸色,方才答:“徐大人,我,我对不住你。”
徐惊年却是没有心思同喻案青打哑谜的,直截了当道:“说你知道的。”
喻案青却是脸上现出一丝丝愧疚,“徐大人,他们人多势众,我,我救不了嫂夫人。。。”
徐惊年深吸一口气,摆摆手道:“这些只是废话,说我想知道的。”
喻案青听得此言,想了想,半晌才有些犹豫地答:“徐大人,他们一共五人,当时我不敢靠得太近,那为首之人话又不多。远远听起来,似乎是四捕首捕路大人的声音。这些只是我的推测,也许,做不得准。”
徐惊年听得此言,一时陷入了沉思。他犹记得,那日抽签之后出来,被路剪重几人叫住了。当时,路剪重口口声声说,会替自己照看着妻儿。没成想,却是这般照看的。
一时之间,徐惊年心中满是愤怒与悲戚,只觉得这世间之人,个个皆是口是心非、笑里藏刀之人。
良久,徐惊年压下心底的情绪,问道:“你可知,此刻我妻儿如何了?”
喻案青想了想,吞吞吐吐道:“大人,属下当真不知。只是,我见那五人自屋中出来时,背上扛有东西。”喻案青说到此处,又偷偷瞧了一眼徐惊年的脸色,见徐惊年不置可否,方才放心道:“按抑水台的常例,想来,是,是不会留活口的。。。”
徐惊年当然知晓抑水台的规矩,只是,许是他心中还有所侥幸,仍旧如此问得一句。
“那,你可知晓,是何人下的令。。。”问到一半,徐惊年又闭上了嘴,他突然想起来抽签那日,是万大人主导的此事,想来,即使不是万檐高,此事亦与他脱不开干系。
喻案青听得徐惊年如此问,却是更加犹豫了,良久才答:“属,属下不知。”
徐惊年不置可否地站起身,也该走了。他站在石桌旁,看了对面的喻案青一眼,道:“你。。。”
徐惊年开口只说得一个字,又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呵,此人既是能向自己通风报信,想来也不可能出卖自己。倒是自己,似乎有些草木皆兵了。
见徐惊年要走,喻案青站起身,问:“大人,你这是,要去何处?”
徐惊年转过身,朝院门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杀人。”
走到院门口,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扭过头来,看着喻案青道:“此恩,容后再报。”
徐惊年踏出院门,却是在心中想着:若是能活下来,此恩必报。若是。。。
喻案青站在石桌旁,眼睁睁看着徐惊年踏出院门,却是无可奈何。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余下的,只能靠徐惊年自己。他也有家有口,必然无法牵扯过深。
喻案青呆呆地站着,口中却是喃喃道:“徐大人,往后的路,案青怕是,无法与您同行了。”
徐惊年走出院门时,天空乌云密布,看起来,似乎要变天了。一阵狂风刮来,风云变幻间,吹散了他的长发,吹走了他的心。
那是他,坚持了二十余载的,忠心。
。。。
午后,李府医馆隔壁的屋子里,凌烟露用过饭,便已睡意沉沉。睡眼朦胧间,却听得隔壁小床上,那小贼似乎在嘀咕着什么,听起来像是在说:“吃了就睡,不是猪么,还是一头漂亮的,大母猪。。。”
此言虽是有些气人,只是此时更重要的是歇息。什么时候都可以同那小贼拌嘴,没必要非得在自己昏昏沉沉的时候。
凌烟露在心里劝着自己,养精蓄锐,择日再战。不久,便在这般安慰中,缓缓睡了过去。
感觉到一丝强烈的尿意,奈何青柳不在,离洛只得小心翼翼地从小床上下来,朝屋门走去。
用脚推开半掩的房门,离洛走了出去,却见青柳正从廊道那头过来。
青柳见此情形,忙一手提着衣裙,急急赶了过来,道:“公子,怎的又乱跑啦?袁师傅可说了,得静养。”
离洛张了张嘴,一张小脸憋得通红,“青柳姐姐,我,我要尿尿。。。”
青柳未及细想,下意识道:“公子,可是你这。。。尿尿。。。”
青柳说到一半,方才反应过来,赶紧带着离洛朝茅房走去。
“公子,怎么这么慢啊?”
“可能。。。憋太久了吧。”
“公子,快些啦,脚都麻了。”青柳蹲在离洛身侧,一手提着离洛的上衣,一边催促道。
“青柳姐姐,有没有什么法子,不需要你用手扶呢?”
青柳歪着脑袋想了想,答:“有啦,你蹲着尿就可以了。”
“青柳姐姐,我可是男人,怎么能蹲着尿呢?”
“呀,公子你年纪尚小,不算男人啦。”
“那也不能蹲着尿啊,万一你传出去,公子我以后还怎么见人。”
“放心了啦,奴婢定是不会说的。再者说,谁告诉公子只有女人才能蹲着尿啦?”
“。。。”离洛一想,确实没人说过,“不都是这规矩么?”
解决掉内急,离洛可算是畅快了。一时有些高兴,忍不住哼起了歌。青柳却也是习惯了,听着小公子离洛一路走,一路哼着一首古古怪怪的曲子。
偶尔离洛哼到高兴处,还回头看看青柳。青柳见离洛高兴,虽是不明所以,却也点头朝离洛笑笑。
凌烟露睡得正香,恍恍惚惚间,却听得有人在哼曲子。仔细一听,却是一稚嫩的声音在哼着:“假若现实世界根本就系一个战场,咁一切现象系咪一个残酷假象。。。你当我死。我还在站着。战艇毁了。但我还在站着。就那么一句话。就得把我毁了。慢着!”
凌烟露睁开双眼,抬起头时,正巧见着那小贼从门口进来。嘴里哼着曲子,那叫一个起劲儿。凌烟露气不打一处来,抓着头下的枕头一把扔将过去,“慢你个祖坟冒青烟!不知道老娘在歇息么,再唱,再唱扒你皮抽你筋!”
离洛正哼到“慢着”的高音处,却见凌烟露朝自己扔了个东西过来,赶紧闪到一旁。东西落在地上,离洛一瞧,是个枕头。枕头怎么了,枕头也可以杀人。“臭婆娘,小爷两只胳膊伤可没好,你再这样,我要你的命!”
场中一时颇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青柳从门口进来,见俩人又在拌嘴,忙哄着离洛道:“公子,该歇息啦。”
离洛哼哼唧唧走到床边,坐了上去,喃喃自语道:“唱歌怎么了?也没收你钱,看把你给激动的。让你欣赏大陆歌王的歌喉,还不知道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离洛歇息一阵,再醒来时,一扭头,正好对上凌烟露那张冷脸,不由道:“没见过小爷这般帅的吧?”
凌烟露瞥一眼离洛,悠悠道:“老娘长这么大,以往就见过一次。那还是几年前,老娘寻人到过横水城。第一次去横海,便在横海边的滩上,瞧见好大一只王八在爬。仔细想想,那王八倒是同你有几分相像。”
离洛听得凌烟露这臭婆娘难得地夸他,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听得后半句,他脸上那丝得意的笑瞬间僵住了。
若非手刚受伤,离洛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就这般放过凌烟露这个臭婆娘。说不得,还会同她大战三百回合。
当然,肯定不是在床上。
。。。
徐惊年出得喻案青所在的院门,又将面具贴上了。混迹于人来人往的泽恩坊中,无人将他认得出来。
泽恩坊东北角的一处宅院外,徐惊年站在院门前,盯着门上的白布看得许久,方才踏进了院门。
宅院正堂被布置成了灵堂,里边儿的桌案上摆着一个灵位。灵位前,一个披麻戴孝的小个子跪在地上,许是麻木了,许是腿软了,却是一动也不动。
徐惊年步入灵堂,到灵位前上了三炷香,又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人死如灯灭,往事皆可消。
徐惊年在一片烟雾缭绕与悲哭声中,走出灵堂,头也不回地朝院门外走去。
徐惊年自泽恩坊西门出去,踏上了泽恩坊外连通南北的大街。
沿着大街朝北方行得一坊之地,徐惊年拐进了离着泽恩坊有一坊之隔的怀安坊。
怀安坊已然靠近了九天城中部,是九天城中商贾之家聚居之地。坊中大多都是九天城的中等商贾之家,也只有这般家财万贯的人家,才住得起怀安坊中的这些大宅子。
徐惊年沿着怀安坊东西大街行得一阵,驻足在一处大宅院门外。
那大宅院的门房是个老人,见徐惊年这般衣着,却是并不意外,淡淡道:“阁下可是有事?”
徐惊年答:“在下来寻你家老爷,有要事相商。”
老者听得此言,不疾不徐道:“阁下来得不巧,现下时辰尚早,离着老爷放衙还有许久。”
徐惊年自怀中掏出令牌,在老者眼前晃得一下,“无妨,在下与你家老爷实乃同僚,不知可否去到院中侯着?”
老者瞧见令牌,立马明白,此人定是抑水台首捕。只因此令牌,与自家老爷的令牌,几乎一模一样。
老者点点头,回过头去,朝院中喊道:“小生,带这位爷去院中侯着。”喊完这一声,老者方才回过头来,看着徐惊年道:“阁下若是不急,便去院中侯着。若是有何要求,只管吩咐与他。”
徐惊年点点头,跟着那个叫小生的十一二岁少年,走进了宅院大门。
进得宅院大门,徐惊年一眼便瞧见前方偌大的院子,自家的小院与其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
叫小生的少年将徐惊年带到石桌旁,指着石凳对徐惊年道:“叔,坐。”
徐惊年朝少年笑笑,缓缓在石凳上坐下来,道:“小生这般乖巧,可是你阿爹教的么?”
少年也不怯生,在徐惊年身侧的石凳上坐下后,方才答:“是阿娘教的,阿爹平日里都很忙,才没多少时间在家呢。”
徐惊年点点头,突然想起了小桐,可不是与小生极像么。
“叔,你哭了么?”小生见徐惊年红了眼眶,有些好奇地问道。
徐惊年听得此言,回过神来,笑着答:“没有,叔这么大的人了,怎的会哭呐。”徐惊年指了指石桌不远处随风摆动的那棵小树,道:“瞧见没,起风了,风太大,带了些沙子进眼睛,叔这是疼的。”
少年听得此言,恍然地点点头。
“小生。”
少年听见熟悉的声音,偏过头去,脆生生地喊道:“阿娘。”
一个妇人自前院后的屋子中袅袅婷婷地出来,见得徐惊年的模样,躬身一礼后,道:“尊驾既是老爷同僚,还请移驾至中堂用些茶点吧。若是老爷回府,见奴家怠慢了尊驾,定会好生怪责奴家一番。”
徐惊年听得此言,摇摇头,道:“夫人切勿多礼,在下与你家老爷只是相识,此番前来只为闲叙一场,别无他事。”
妇人却是执拗得很,一个劲儿邀徐惊年往中堂用茶。
徐惊年推却不过,只好随了妇人的盛情,往中堂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