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前后,夜空中的乌云皆已散开,弯月洒下一片清辉,将进入沉睡的九天城映衬得颇为冷清。
九天城中部偏南处,皇城正对着的崇武坊外大街上,一个黑影悠闲地行走在土墙下的黑暗中,未发出一丝声响。
待黑影行至崇武坊南边土墙的拐角处,有“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黑影在黑暗中微微皱眉,却是无可奈何地停下脚步。
黑影紧贴左侧土墙一动不动,等得片刻,左前方突的响起一阵“嗤嗤拉拉”的流水声,旋即便有一股骚味随风飘来。黑影再度皱眉,却是暗自想着:狗入的,难怪城中屎尿清不完!
“木头你快些,当心又被逮着!”
“莫催!”
“快些,老子可不想被你牵累!”
“来了来了,着什么急。。。”
略显低沉的对话结束,昏黄的光线随着一队士卒缓缓延伸过来,头也不回地朝着街道前头远去。
眼见士卒走远,黑影绕开墙角处仍旧散发着尿骚味的地方,缓缓走进崇武坊南面街道。
沿着街道走得一阵,一路上再未撞见巡城士卒,待到得崇武坊南门下方,黑影伸手在土墙与南门形成的夹角两侧轻轻一撑,身形“咻”的一下拔高,转眼间便已轻飘飘地落在墙头上。
黑影在崇武坊内行得十几步,最终在一处宅院门前停下,他竖起耳朵感受一番,察觉身周并无异动,这才伸手拉住院门上的铜环轻轻扣了几下。
自缓缓打开的大门里露出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见了黑影只微微扬眉,旋即便一言不发地侧身让路。
走进院子,见男子转身关门,黑影低声道:“大人可在?”
男子将院门轻轻关上,转身瞥得黑影一眼,道:“老爷已在房中恭候多时。”
黑影点点头,一声不吭跟着男子穿过庭院,行至一处亮着微弱灯火的屋舍前,推门而进。
屋子前头立着一道屏风,其上映着一道呈坐立姿势的影子。
头戴斗笠的黑影回头一瞧,先前的壮年男子却是已不见了踪影,微觉诧异之际,黑影单膝下跪,冲屏风后坐立的影子道:“卑职来迟,望大人恕罪!”
屏风上的影子并未动弹,只有低沉的嗓音传出,“无妨,情形如何?”
黑影眼皮低敛,沉声道:“到现下为止,只有一人去过徐大人家中。除此以外,别无异常。”
“哦,何人?”
“卑职跟着那人去了兴钰坊,据属下推测,应当是李府之人。”
“唔,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脚步声远去,屏风上的影子却仍未动弹分毫,如此过得许久,这才有低喃传出,“怎的会牵扯到李府,如此说来,只得破财免灾一途么。。。”
。。。
天际将将露出一丝鱼肚白,青宁城外的官道上却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守在城门口的壮年士卒陈老三将将探出身子,岂料险些迎头撞上飞奔而来的快马,士卒心头火起,张口就骂,“赶着投胎啊。。。”
一抬头,却见坐立马背之人一身玄色衣袍好不刺眼,再定睛一瞧,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语无伦次道:“大,大人息怒,小的,有,有眼不识泰山。。。”
马背上的中年男子手握一块玄色令牌轻轻一扬,面无颜色道:“能走了么?”
士卒连连点头,“大人自便。”
眼见快马一溜烟奔进城去,陈老三重重呼出一口气,抬手抹一把额头冷汗,这才自地上摇晃着爬起。
几个年轻士卒跟着爬起,尽皆凑过来问,“头儿,这人谁啊,您吓成这样,莫不是阎罗殿上来的小鬼?”
这般问完,此人却是率先笑出来,一旁几个年轻人一听,竟也开始跟着笑。
年纪稍长陈老三的黑着脸瞪一眼几个年轻人,过得半晌才心有余悸道:“那人自九天城来的,比小鬼还可怕。尔等切记,往后见了这般人,须得绕着走!”
青宁城西的一处宅院内,计水猿不紧不慢自屋中出来,扯了扯身上衣裳,一手捂嘴打完呵欠,这才将院门上的门栓取下,一面拉开院门,一面嘟嘟囔囔道:“狗入的,大清早扰人清梦。。。大,大人?!”
眼见门外立着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中年男子,计水猿尚有些不清醒的头脑却像被浇了一盆冷水般立马清醒过来,单膝跪下,沉声道:“不知大人前来,还请。。。”
徐惊年摆摆手,打断道:“我且问你,王大人先前可曾来过?”
计水猿点点头,半月前的事记忆犹新,不可能忘。
“来过。”
“做过什么?”
“王大人来寻过卑职,让卑职协助追查朝廷钦犯林初透之行踪。卑职同王大人走访一番,查到城北的一处小客栈曾来过一来历不明的女子。只是。。。”
“王大人去了何处?”
被突兀打断话头,计水猿呆愣一瞬,道:“不知。卑职只知,那林初透出了东门,其后卑职同王大人在东门分开后便回了家。不过,照卑职想来,王大人定是自东门出城前去追查林初透的行踪了。”
“原来如此。”
徐惊年点点头,翻身上马,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计水猿在门外一头雾水等得片刻方才转身走回院子,一面关门一面喃喃道:“这是怎的了,最近遇上的大人竟这般多。。。”
。。。
远靖城。
城外不远的缓坡上,有火光穿透昏暗,映入守城士卒的眼帘。
忽而一阵风吹过,火势越发大起来,只片刻间便已将那处缓坡笼罩。
眼见火光蔓延间映红了半边天,立于城墙上的士卒惊愕过后,眼中的怒火直欲喷薄而出。
鼓声大作后,一队士卒匆匆赶来,走在头前的乃是一身着银色衣甲的小将。
面容稍显稚嫩的小将匆匆而来,盯着城外的漫天火光瞧得片刻,突的啐了一口,恨恨道:“他妈的!”
小将来得快,去得更快,转眼间便已奔下城墙,纵马朝着城中疾驰而去。
半刻钟不到,小将在城北的将军府外勒停马儿,不等守门士卒过来招呼,小将便已飞身而下,忽略掉恭敬行礼的一众士卒,直直奔进大门去。
将军府大堂内已坐了不少人,皆是品级不低的将军。听得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屋内的谈话声顿止,见坐于上首的将军视线倾斜,一众将军只得扭头朝门口瞧去。
小将许是急昏了头,不管不顾奔进大门方才醒悟过来,此处非同寻常,这般做派怕是免不了一顿骂。
瞧见上首处身着将军袍服的中年汉子一脸不悦,小将目光闪躲间单膝跪下,沉声道:“将军。”
眼见小将跪下,坐于上首处的男子神色稍霁,盯得小将片刻,这才缓缓开口,“匡将军身为城门卫校尉,如此莽撞,成何体统?!”
听得此言,小将微微抬头扫一眼上方男子,见男子不怒自威的气势甚是渗人,迅速低下头去,沉声道:“将军,安国狗贼残害我南国百姓,末将自请出战!”
中年男子呆愣一瞬,沉声喝道:“休得胡闹!”
小将正欲辩解,却听中年男子沉声道:“此事究竟为何,尚有待查证,你且下去罢。”
小将面上掠过一抹失望神色,抬头定定瞧着中年男子,“将军,那些可都是我南国百姓,不可不救啊!”
中年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面部青筋暴起,突的沉喝道:“下去!”
小将狠狠瞪一眼男子,起身扭头便走。
眼见小将离去,中年男子收回视线,落在下方几位将军身上。
“犬子向来鲁莽,诸位将军见笑了。”
这般说完,中年男子暗自叹息一声:这混蛋玩意儿,莫要惹出滔天大祸才好。
底下几位将军哪敢当真,面面相觑一番后,其中一人道:“小将军心系我南国黎民百姓,假以时日,定能为我南国建功立业!”
几位将军奉承一番,中年男子又笑呵呵地推让一番,过得一阵,中年男子方才抛出今日的议事话题。
场中众人尚未就议题展开讨论,一个士卒慌慌张张地奔进门来,跪在中年男子下方,战战兢兢道:“将,将军,匡将军带人出城了!”
中年男子眼中升起一抹诧异,呆愣片刻后,冲坐于下方左侧头前的壮年汉子喝道:“唐开中!”
被点名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方正汉子,自椅子上起身行至大堂正***手道:“末将在!”
“带上你的屠狼卫,将那孽障给老子带回来!”
“末将领命!”
这般说完,唐开中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
匡山灭现年十五,身为扼北军大将军之子,向来被人高看一眼。但显然不是冲他,而是冲他父亲。
都说虎父无犬子,可匡山灭这只小老虎如今最恨之事,便是逢人夸赞他,偏要在头前加上“令尊如何如何。。。”的句式。
匡山灭领着麾下士卒骑马一路狂奔出城,片刻间便已冲上山坡。然而终究是来得晚了,整个村子的屋舍早已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只余一地仍在冒着缕缕青烟的灰烬。
上至八十岁老者,下至尚在襁褓中的幼童,此时无不是成了焦炭,横七竖八倒在灰烬之中。匡山灭一时瞧得目眦欲裂,气得身子微微颤抖,脚步比跃下马背时沉重万倍。
御北村本是南国地界,奈何六十年前一场大战后,御北村以北之地尽皆划割给了安国,以作赔偿。
村中百姓虽是成了安国之人,却仍在暗地里同扼北军有着密切联系,几十年来不知替扼北军打探了多少消息。
如此思念故国的百姓遭遇灭村惨祸,匡山灭直气得挥刀冲着一旁被烤干的树干胡乱劈砍,尚未解气,突听前方响起一阵“咻咻”的破空声。
匡山灭条件反射般一面偏头去瞧,一面爆喝出口,“敌袭!”
话音未落,右前方空中有密密麻麻的箭矢如雨点般闪现,倏忽即至,片刻间便已将匡山灭周遭众人笼罩。
匡山灭握刀在身前空中舞得密不透风,一阵“叮叮”的声响被一阵“砰砰”闷响掩盖,匡山灭视线下移,却见身周士卒已倒下小半。
“他妈的。。。”
气愤不已的匡山灭已然瞧见前头树林后方立着的一排排士卒,将将骂出口后便要冲过去,却见那排士卒突的蹲下,露出后方张弓搭箭严阵以待的士卒来。
匡山灭前冲的气势陡地一滞,旋即停下脚步翻身上马,冲麾下士卒沉喝道:“走!”
挥刀劈开后方射来的箭矢,却听得后方再度传来一阵“砰砰”闷响,定睛一瞧,身后竟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十来人。
此番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得匡山灭头晕目眩,先前心头的冲天恨意,此时却早已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带着余下几十人冲下山坡,途中经过两拨箭矢洗刷,匡山灭身后赫然只余几人,便连他挥刀的右臂竟也被箭矢擦得皮开肉绽。
匡山灭在前方疾驰,后方则有身着玄甲的士卒自山坡上疾冲而下,形成黑压压的一片,远远瞧来便像是群蚁下山。
只是那些终究不是蚂蚁,而是安国的精锐士卒,若是被咬住,匡山灭怕是再回不去。
这是匡山灭首次经历如此大的阵仗,也是首次如此接近死亡。此时此刻,他心头充满了悔恨:若是早些听父亲的规劝,何至于此?
将将冲下山坡,远处平地上冲过来一队骑兵,打头的身着厚重银甲,却是并不妨碍其驱马疾行。
眼见救兵来援,匡山灭面上一喜,正要驱马上前,岂料身下马儿顿在原地不肯前进,却是在顾自轻颤。
匡山灭纳闷不已,视线一斜方才明了过来。
只见对面的银甲骑兵后方紧跟一片玄甲骑兵,如乌云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铁骑马蹄重重敲在地上,发出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轰隆隆”声响,直欲将前头的几百银甲骑兵整个吞噬。
匡山灭何曾见过这般壮观景象,此时却是吓得当场愣住,似乎已忘了先前急着逃跑的想法。
唐开中带着麾下士卒疾冲过来,眼见匡山灭呆愣不已,大手一挥,一鞭“啪”的一下甩在匡山灭面上,这才恨铁不成钢地恨恨吼道:“走啊!”
匡山灭吃痛,情不自禁伸手一抹火辣辣的脸颊,正欲发怒,却见唐开中头也不回,已然带着麾下士卒朝压过来的安国骑兵冲去。匡山灭迟疑片刻,终究拍马追了上去。
前后皆有黑压压一片的安国骑兵,唐开中并未迟疑,带着麾下士卒呈锥型朝着远靖城方向冲去。
狭路相逢,须得争个你死我活。若是冲不出去,唯有一死而已。
唐开中一马当先冲进安国骑兵重围,他不停挥动着手中大刀,刀刀见血,仿如一把利刃般凶狠地插进安国骑兵阵营。
周遭不断有人倒下,有的是安国士卒,更多的却是他麾下的士卒。
唐开中冲杀一阵,身周的安国骑兵越来越多,麾下士卒却越来越少。忍着心痛,唐开中手中的刀挥得越发快了。
此时此刻,唐开中身上的银甲早已被鲜血染红,满脸鲜血的他,活像是来自地狱的杀神。
唐开中好不容易带着匡山灭冲出安国骑兵重围,岂料斜地里再度冲来一队骑兵。眼见双方不过一丈之地,紧随在唐开中身后的壮硕汉子朝唐开**手一揖,“将军,快走!”
这般说完,如塔一般的汉子大手一挥,带着旁的二十余亲卫朝着斜地里直直冲去。
眼见二十余骑不过片刻便被淹没,虽是仍有几人在拼命挣扎,身死也不过是刹那间的事。唐开中红着眼眶,深深瞧得一眼,扭头拍马便走。
冲进远靖城,匡山灭早已脱力,自马背摔下后,在地上躺得许久也不曾动过。
待身子稍稍回复些许气力,匡山灭这才一抹脸颊上的血迹,喃喃道:“总,总算回来了。”
察觉到四周静得出奇,匡山灭轻轻偏头一瞧,却对上唐开中怒不可遏的凶狠眼神,唐开中身后立着的,则是十几个垂着脑袋的染血汉子。
匡山灭此时尚未自劫后余生中回神,显然有些不明所以,“怎,怎的了,唐将军?”
听得此言,唐开中原地爆炸。他脸颊迅速抽搐几下,一步跨过来将匡山灭抓在手心,左手捏拳“噗”的一下轰在匡山灭腹部。
被击中腹部的匡山灭“嗷呜”一声,旋即便被“砰”的一下扔在地上。一时间匡山灭疼痛难忍,在地上蜷缩着身子按住腹部呻吟不止。
唐开中似乎仍未解气,一脚踹在匡山灭背部,吼道:“五百人,五百人哪!”
眼见唐开中再度踢来一脚,匡山灭瑟缩着双手护住头部,却是不敢申辩。
然而,想象中的沉重一脚并未落下,只听唐开中仍在怒吼:
“那他妈是老子的人,老子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身周再无动静,蜷缩在地的匡山灭偏头偷偷瞧得一眼,却见唐开中竟早已带着十几人蹒跚而行去得远了。
待唐开中的身影消失在街头,匡山灭方才自地上缓缓爬起。
此时太阳早已出来,挂在半空洒下暖和的光芒。
只是,匡山灭却并不觉着暖和,反而觉着如置身于冰窖般的寒冷。那阳光,瞧来亦是那般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