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替从南国各地至九天城上任的官员专门开辟出一坊之地用以栖身,此坊名泽恩坊。
泽恩坊住户超过半数是朝廷官员,却多是些七品以下的小官。作为抑水台八大首捕之一,原本又并非九天城之人,徐惊年自是被朝廷安置在了此处。
夕阳西下时,在九天城瞎转许久的徐惊年,终究牵着马进了泽恩坊。
若是没得选,此身任差遣。但拼命之前,徐惊年终究尚有牵挂。
一进泽恩坊,徐惊年将将走得几步,脚下却是忽的一沉,身形顿止间似乎再迈不动半步。
前方的街道两侧摆得诸多小摊,橘红的光线落在小摊前一张张或冷漠或热情的面庞之上,让徐惊年只觉心头发堵。
在泽恩坊住了二十余载,又是抑水台首捕之一,徐惊年自是对坊中之人极为熟悉。然而,此时街道旁却多出些许陌生面庞,陌生到让他心寒。
即便这些许陌生的摊贩并未将注意力落在徐惊年身上,但他似乎已确切感受到来自某处深深的恶意。
走过长街到得一处宅院前,徐惊年猛的回头一瞧,眼中精光似利剑一般倾泻而出,直逼某处。
然而,街道对面鱼摊摊主并未察觉到徐惊年的注视,只将注意力放在身前案板上一刀接一刀地熟练剁下。只片刻间,案板上的鲫鱼便已成了齐整的数段,摊主将盛了鲫鱼的篮子递出,冲前头的客官笑得憨厚,“您且拿好,咱家的鱼儿甚是新鲜,回家一试包您满意!”
见并无异状,徐惊年心头稍安,回身深深吸得一口气,这才抬手在大门上“笃笃”敲起来。
小院中只得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是三十来岁身着粗糙衣物的妇人,此时正坐在小马凳上躬身搓洗盆中衣物。小的却是四五岁的垂髫稚子,正蹲在右侧墙角玩泥巴。
听得院门响,妇人猛的抬起头来,眼中透出一丝疑惑,却是一时呆愣住了。
未及妇人起身,却是自屋中奔出一四五十的老妇,一面冲院门奔去,一面道:“夫人且歇着,此等小事自该老身来。定是老爷回了,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呀!”
眼见徐惊年踱步进来,妇人坐在木盆前愣得片刻,微微一笑,“郎君,今日怎回得这般早?”
未及徐惊年答话,院子右侧的稚子一把扔掉泥巴,起身几步奔将过去“啪”的一下紧紧抱住徐惊年大腿,面上有欣喜笑意绽开,“阿爹,小桐今日可是造了座城池呢,可好玩儿啦,阿爹来陪小桐玩么?”
徐惊年一把将儿子抱起,浑不在意落在身上的泥巴。扭头瞧瞧墙角处几坨被揉捏成长条形的泥巴,又伸手捏捏儿子肉嘟嘟的脸颊,徐惊年轻轻一笑,道:“咱家小桐最是聪敏的。先自个儿去玩,阿爹要同阿娘说会儿话。待往后阿爹得了空,再同你好生玩耍一番。”
见儿子乖巧点头,徐惊年便将儿子放在地上,瞧着儿子一溜烟跑回墙角去。
徐惊年虽是一直在笑,可一旁的妇人却从其笑意中瞧出了些许不妥,担忧问道:“郎君,可是遇着不顺心的事了么?”
偏过头来的徐惊年心头一紧,却见妇人一身装扮好不简朴,心头越发不好受。
这么些年,原本以徐惊年的能耐,想要与同僚同流合污并非难事。可徐惊年终究并未那般做,以至于如今家中成了这般光景。
徐惊年将妇人沾了皂角水的手拉过来,却察觉滑腻中又有些粗糙,却是平日家中琐事过多,已然在手上留下的厚茧。
“小,小莲,这些年苦了你。。。”
眼见自家男人红了眼眶,妇人微微一笑,“郎君说的哪里话,只要郎君在外能安心,奴家便不觉着苦。”
徐惊年越发感动,不管不顾将妇人搂进怀中,哽咽着再说不出话来。
妇人惊诧过后,面上露出一丝小女儿神态,扭捏着道:“郎君快些放开,吴嫂尚在家中呢,被瞧见了不好的。”
察觉徐惊年非但并未松开,却是抱得越发紧了,妇人心头奇怪,“郎君怎的了,可是又要出远门么?”
“小莲,为夫要出门查案。。。”
“去,去多久?”
“半月便回。”
妇人微微一愣,从徐惊年怀中挣脱开来,强笑道:“郎君且安心去,小桐有奴家照看着,定不致郎君忧心。。。”
同妇人温存一阵,瞧着天色不早,徐惊年终究起身朝大门行去。
出了院门,牵着马走得几步,回头却见妇人倚着门框笑得明媚,徐惊年心头止不住叹息,狠心上马疾驰而去。
眼见徐惊年一人一马迅速在街道上消失,妇人望得许久,心头却空荡荡的。
轻轻将院门掩上,妇人却是靠着门蹲了下去,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阿娘,阿爹呢?”
听得稚嫩的嗓音响起,妇人抬头一瞧,扯过衣袖慌乱地在眼角抹得几下,这才将儿子抱起,“小桐,阿爹有事出门去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小桐可得听阿娘的话,不许乱跑哦。”
四五岁的孩童却甚是机灵,乖巧地点头,“阿娘,小桐不跑。”
徐惊年离去不久,徐家对面街道鱼摊后方,作渔妇打扮的女子扭过头来瞧得汉子一眼,低声道:“头,徐首捕定是有所察觉,不妨事么?”
憨厚汉子瞥得渔妇一眼,浑不在意道:“不妨事。以徐首捕的本事,我等明目张胆守在此处,不被察觉却是不可能的。不过,我等只是负责看住其家人,并无旁的目的,料来徐首捕也不敢轻举妄动。”
。。。
马车到了李府,余涯随在离洛身后跨进大门,见偌大的李府仍同早前一般,却是半个护卫的身影也瞧不见,不禁疑惑道:“小公子,贵府一个护院不用,不怕遭了贼么?”
离洛头也不回地淡淡道:“府中并无贵重之物,却是无妨的。”
听得此言,余涯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李府所在兴钰坊离着皇城颇近,若非皇亲贵戚,断无可能住进李府。虽是不能明了其中究竟,但离洛之言绝不可信。但余涯终究是来李府做客,若咄咄逼人问询出口,倒是有失客人本分。
不过,在余涯想来,这般要紧之处防卫如此松懈,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余涯虽年纪不太大,可脑子却不笨。结合早前九天城中的传言,又有父亲有意无意的提醒,离洛的身份却是再明显不过的。不过照理说,这般显贵至极的人物,如何能住在皇城之外,且防卫如此松懈?
余涯毕竟年纪不大,李府诸多怪异之处哪里是他能想得明白的。待他将脑中乱麻抛开,却见一个身材娇小,模样可爱的婢女立在离洛身前轻轻说话,“公子,晚膳已准备妥当。”
离洛瞧瞧天色,回头瞧一眼余涯,道:“唔,有些早,人都齐了么?”
“尚未到齐,不过青柳姐姐已去后院请示过了。”
离洛小手一挥,“那就再等等,你先下去。”
眼见离洛朝后院行去,余涯却是饿得慌了,落在后头问远三:“小哥,你家公子此时不去用饭,却是要做甚?”
远三胸膛一挺,骄傲万分,“咱家公子最是孝顺,此时自是去请长辈用饭咯。”
余涯点点头,心头却是诧异莫名。以离洛的身份来说,其长辈便是皇族之人,可兴钰坊并无有关皇族之人的传言。莫非,是离洛的神秘父亲?
一念及此,余涯心头探索欲疯涨,紧走几步跟上前头的离洛。
走过石桥,前头的亭子中赫然坐着几道身影,余涯定睛一瞧,却是两个孩童与一个儒雅书生在亭中吃着什么。
踏进亭子,余涯一眼瞧见石桌上摆着几只陶碗,陶碗中盛着好些金黄似鸡爪一般的物什,而那儒雅书生与一旁的两个孩童皆抓着鸡爪啃着,面上满是陶醉神情。
吴越气质倒是尚好,可年纪却大了些,况且此时的无状之举将那般儒雅削减些许,再无丝毫出尘之处,着实不似那般能入得了国主法眼的男子。
余涯尚未回神,却见那书生偏头过来瞥得一眼,又望着离洛不慌不忙道:“回来了,来点儿不?”
余涯错愕万分中,却见离洛摇摇头,“先生赶紧收拾妥当,马上便要用饭了。”
这般说完,离洛面有疑惑,“离老呢?”
吴越抓着鸡爪一面啃着,一面偏过头去,脑袋朝右侧微微一扬。
余涯同离洛一般,顺着吴越示意的方向瞧去,却见前头廊道外的水塘边坐着两道身影。
一个是七老八十的白发老者,一个是身着锦衣的壮年汉子,俩人皆握着一根钓竿静坐在水塘边。无论一旁的杨柳如何搔首弄姿,俩人却是如雕塑一般不动如山。
眼见离洛出了亭子朝水塘边走去,余涯不好跟着,只得立在亭中微微低头偷瞧过去。
却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醇厚的嗓音,“小哥莫不如过来坐着吧。”
余涯扭头一瞧,却是那书生开的口。
未及余涯开口回绝,肚皮却是“咕咕”连叫几声,余涯一时有些尴尬,却听书生又开了口。
“小哥既是入了李府,想来定是公子友人。若是饿得紧,不如过来垫下肚子。”
余涯摇摇头,拱手一礼,“谢过先生好意。晚辈先前听说不久便要用饭,且等些时候倒也不妨事的。”
见吴越漫不经心地点头,余涯又回身朝水塘边瞧去,却见离洛走过汉子身旁,轻轻唤一声“大壮叔”。汉子扭头憨厚一笑,轻声道:“公子回来了。”
瞧见周大壮的粗豪模样,余涯断定其并非国主相好,只是这园中拢共只得几人,莫非那人藏在府中尚未现身?
“离老,晚膳已准备好了。”
听得离洛开口,余涯回神瞧去,却听老者冷哼一声,“小子,出去半日,可是找着了?”
听得此言,余涯心下好奇,却是不知离洛要找寻何物。
只听离洛闷闷道:“没找着。”
余涯诧异:照理说以离洛如今的身份,万物皆是唾手可得。莫非,这小子要找的,却是遗笑楼名伎林初透?
不及余涯细想,却听老者再度冷哼一声,“老早便同你小子说了,偏是不听。难不成你小子以为,老夫活了几十载到头还来诓骗于你?”
。。。
一老一小一番没头没尾的对话,令得余涯越发疑惑,只觉李府处处透着怪异,却是怎的也想不明白。
岂料随着离洛几人到了宴客厅,接下来的情形却越发怪异。
被昏黄灯火映照得略显亮堂的宴客厅中,正堂两侧皆整整齐齐摆着一张张长形桌案,桌案左上角落着一盏小油灯,将略显空荡的桌案映照得一览无余。
右侧一排桌案后各端坐一三十上下的汉子,汉子一旁的桌案边皆立着一个模样周正的侍女。瞧见离洛几人进来,一众汉子尽皆起身,齐齐朝着这头躬身行礼。
余涯朝着左侧迈出一步避开,抬头却见离洛小大人一般摆摆手,“诸位如同小子家人,无需这般客气。”
眼见正堂左侧只得六张桌案,余涯心思一动,视线落在右侧靠近大门处的空桌案后,却听得离洛说道:“三儿,带客人落座。”
待余涯跟着远三在右侧的空桌案后盘腿坐下,却见对面的离洛朝一旁的婢女说了些什么,婢女随后转身离去。
未久,方才离去的婢女领着两队手端托盘的侍女自大门进来。
待侍女过来,立在余涯身旁的侍女轻轻接过置于托盘中的瓷盘,小心翼翼放在余涯身前桌案上。
侍女将瓷盘上的盖子揭开,立马便有一股略显刺鼻的味道溜进余涯鼻中。余涯低头细细一瞧,却见瓷盘中环绕盘沿叠着一圈褐色肉片,肉片中心处均匀地铺着一些小颗粒。
余涯生在富贵之家,一瞧便知盘中叠着的是牛肉片。只是那些闻起来像是花椒的小颗粒他却不曾见过,只因在他印象中,花椒向来颗粒略大,如何会被研磨成如今这般细小?
两队侍女将将出门,便又有两队侍女自门口进来,手中端着同先前一般的托盘。
在侍女不停进进出出中,不一会儿工夫,余涯身前的桌案便已摆得满满当当。
瞧着那一桌肉食与美酒,余涯不禁食指大动。只是主人家尚未开口,又不好当着众人面乱了规矩,余涯只得忍着腹中饥饿直咽口水。
好在余涯并未等得太久,便见离洛举起小酒杯,冲这头说道:“诸位将军为小子所累,颠沛流离半年之久,当真是劳苦功高。今日小子特地设宴,一来是为几位将军接风洗尘,二来亦是聊表小子一番歉意。往后,只要诸位将军披肝沥胆,但凡有小子一口肉吃,绝不令诸位将军喝汤!”
余涯偏头一瞧,却见一旁的几位汉子尽皆举着酒杯,口中齐喝,“好!”
离洛接着道:“今日,诸位将军且敞开肚皮吃。往后去处,小子自有安排。喝!”
眼见离洛一饮而尽亮出杯底,余涯身侧的一众汉子再度齐声道“好”,紧接着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余涯饮尽杯中酒,偏头瞧着身侧的几个陌生汉子,眼中满是疑惑不解。
自余涯及冠之后,他倒是陪同父亲余先启见过不少九天城的将军。
照理说,在九天城中称得上将军的,当在南国赫赫有名。即便余涯未曾见过,亦能自面相上瞧出,其人究竟出自哪家。
然而,身侧的几个汉子虽有杀伐之气,面容却十分陌生,余涯笃定并未见过。
如此一来,这几个并无熟悉面相的汉子,又算哪门子将军?
不待余涯细想,却见远三自门口轻轻进来,躬身在离洛身前低声说了些什么。
离洛举杯冲这头道:“诸位将军且慢用,小子尚且有事在身,须得离席片刻。”
这般说完,离洛再度一饮而尽,在余涯的注视中,起身朝门口缓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