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自东方天际下的群山缝隙间透出来,落在长乐坊坊门外一侧的围墙上,让那朵迎风微摆的紫云英显得分外调皮。
然而,即便这朵野蛮生长的紫云英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未能引得九天城百姓的注目。
时辰尚早,土墙下正有早起的百姓驻足于此,抬眼之间,视线却停留在张贴于紫云英一旁的布帛告示上。细细一瞧,这布帛告示上只得两列字——昔日天狼今何在,九天兴钰待君来。
人类的欲望似乎透着无穷的魔力,原本在街上匆匆路过的百姓,见墙下立着几道身影,不一会儿便全都围了过来。
一个挑着满满两筐韭菜的大汉从武德门进来,经过长乐坊时瞧见这般情形,思索片刻,大汉便将箩筐放在街道一侧,朝坊门处走了过去。
大汉立在人群后头,前头有高大的身影遮挡视线,无论他如何踮脚,始终瞧不见布帛上的内容。
大汉倒也有一把子力气,他伸手把住前头几个身影,微一用力,便将几人拉了出来。
这一拉,几个百姓自是不干,纷纷伸手来拽大汉胳膊,然而,大汉脚底下仿佛生了根一般,无论几人如何使劲,大汉却是纹丝不动。
几个百姓见拉扯不动,只好义愤填膺地指着大汉开骂。谁知大汉浑不在意,继续将前头挡住视线的人拉出来。
将将被拉出来的百姓一回头,大汉却早已收回了手。见几人望过来,大汉伸手朝后方骂骂咧咧不止的几人随意一指,眼神颇为意味深长。
后方几人见大汉指过来,微微一愣,旋即却骂得越发起劲。
得了大汉示意,将将被拉出来的几人心头了然,见后方几人骂得起劲,霎时怒意横生:哪有如此不讲道理之人,先动手的倒先开骂,岂不是无理取闹?
立在大汉身侧的乃是一青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原本被大汉拉出来已是心有不满,此时又骤然挨骂,面色涨红间却是大手一挥,口中沉声喝道:“干!”
这般喊完,青年便带着身旁几人朝大汉身后骂骂咧咧的几人冲了过去。
有人冲来,后方几人骂声顿止。不过片刻,七八人便乱打一气。听得“砰砰”的拳脚声响,墙下立着的百姓纷纷回头瞧来。围墙上的告示对百姓而言,似乎再无丝毫吸引之力。
见此情形,大汉施施然去到围墙下观瞧告示。待瞧清楚告示,大汉正打算回头瞧瞧热闹。
却哪里想到,先前围着的人群竟打开了一个缺口,最先被他拉出来的几个百姓鼻青脸肿的伸手朝他指过来,嘴唇开合间,似乎在说着什么。
见势不妙,大汉拔腿便跑。先前打架的几人哪里肯放过他,分开众人“呼啦”一下便自缺口处冲出来。
大汉转身前冲一阵,先前街道一侧摆放着的箩筐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大汉显然有些错愕,一手使劲揉揉面庞,仍未见得箩筐回来。想起什么,大汉回头一瞧,却见七八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一时越发郁闷。
“入特娘的!”
大汉身形伟岸,脚丫子却也不慢,一溜烟的跑将出去。
七八人追得许久,见大汉一眨眼便奔出老远,眼看已是追不上了,只得纷纷弯腰撑着两条腿直喘气:“狗,狗日的,真,真特娘能跑哈!”
。。。
离洛年岁尚小,又不肯入宫进学,李遥香左思右想之下,便照离洛的意思给他指派了一位先生——沈上白。
沈上白常年着一身灰白长袍,胡须与长眉皆白,一头花白发丝尽皆拢在脑后,一根竹簪横贯其间,瞧来倒是一番文人雅士之相。
沈上白年岁已高,如今乃是掌管御览阁的阁首,他整日与阁内所藏简策打交道,满腹经纶、学识渊博也许算不上,见多识广却是无有争议。
沈上白早早便进了李府,但见离洛正在练剑,也不好出声搅扰,只令家奴将带来的简策在亭中石桌上摆好,他这才捏了一卷开始细细观瞧起来。
待离洛收剑从亭子外进来,却见沈上白缓缓放下手中简策,长长叹了口气。
离洛颇为好奇,不禁问道:“老先生,敢问因何事而慨叹?”
沈上白摇摇头,却是避而不谈,只见他呵呵一笑,道:“公子来了,不知今日想听些什么?”
离洛略一思索,在石桌一侧坐下,道:“听闻云国古家经商多年,小子着实好奇得紧,今日便请老先生讲讲这古家吧。”
沈上白虽心中奇怪,却是轻轻点头,慢悠悠地讲起来:
“据说,那云国古家先祖古西长,三百年前只是个羊倌。后来古西长家中遭了贼,一家人被屠戮殆尽。古西长因外出侥幸躲过一劫,从此后古西长便立下誓言,定要将羊卖至天涯海角,只为查出贼人去向。”
“只是哪有这般容易,其时,大陆所有的羊加起来,恐怕都无法满足前朝都城百姓一日所需。古西长万般无奈之下,便只身入了北莽。他用了十年时间走遍北莽,了解北莽各个部族的风化习俗。十年里,古西长不止学会了北莽语,甚至与各个部族之间皆有了密切联系。待古西长重返前朝时,带回来的不只是羊,还有前朝稀缺的各般物件。”
“古籍上只大略提到,其后古西长又打通了前朝朝廷的各个关节,由此一来,前朝与北莽的易货往来就此展开。至于古西长是用什么打通的关节,无人知晓。三百多年来,无论大陆如何变迁,古家虽有过衰弱,却从未灭亡。这,亦是迄今为止无人能解的一大迷题。”
“曾有人暗自揣测,或是因古家不涉朝局,以致无人将其视若死敌。可此番推测错漏百出,古家家财之巨,极难有人能视而不见。依老夫看来,或是古家之人福缘深厚罢。”
离洛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心头却道:什么福缘深厚,不就是将鸡蛋分开放在几个篮子里么?
“老先生,那古西长可曾查出贼人?”
沈上白摇摇头,道:“哪里那般容易,古西长用了十余年时间方才有了些许立足之地,但经商向来入不得台面,如何能得人重用?再者说,待古西长功成名就之时,灭门之祸早已了无痕迹,又从何处查起?”
不练“大山落”的魏田简直是个可恶的小屁孩,离洛正听得专注,这小子却折了根柳条就来挠离洛脑袋。
离洛一巴掌拍掉柳条,魏田却是极有耐心,将柳条捡起来再挠。
离洛忍无可忍,回身劈手将柳条夺了,喝道:“小灰!”
沈上白正欲再说,却被离洛惊到,见离洛将魏田拉过来打屁股,以为离洛心思不在,道:“小公子,今日,便讲到此处罢。”
说完,沈上白一招手,侍立一旁的家奴过来便开始收拾简策。
待离洛发泄完心头不满,抬眼间却见沈上白已随着家奴出了亭子,忙奔出几步,立在沈上白身前行礼,“老先生辛苦,老先生慢走。”
。。。
李府人虽多,却几乎全是下人,恭敬之余,却少了亲近。
离洛一得空闲便在府中待不住,带着两个小屁孩出府溜达。
义和坊东门处,有一酒肆颇为出名,远近的百姓得空便会来此歇歇。
事实是,这酒肆颇为寻常,便像它的名头——“寻常人家”一般,并无多少出彩之处。
要说“寻常人家”有何出彩之处,便得说说酒肆中的说书先生。
据说某日,“寻常人家”来了位穷酸老者。这老者开头便要了许多酒水,后来许是醉了,老者便开始念叨起江湖中有名侠客之间的争斗。
这一念叨不打紧,一旁歇脚的百姓却是听得有趣。情不自禁下,百姓纷纷加了酒水和小菜,自是想听穷酸老者慢悠悠地讲。
穷酸老者断断续续讲得半个时辰,将要离去时却无银钱结账。“寻常人家”掌柜乃是心思灵巧之人,见只短短半个时辰间,酒肆收入却是比平日多出一分,心思一转便将老者留了下来。
自那以后,“寻常人家”便将这穷酸老者好酒好菜伺候着,每日里啥也不让干,只让其闲来无事时讲些趣闻。
久而久之,来“寻常人家”吃酒的百姓便越来越多,这姓常的穷酸老者便越发像个说书先生。
待离洛风风火火奔进“寻常人家”大门时,许是时辰尚早,酒肆中的酒客并不太多。
说书老者照旧坐于靠近后厨的木桌前,其余酒客皆在附近的桌案旁坐了,一边饮酒一边听老者娓娓道来。
如今离老者最近的桌案便在进门右侧,偏偏此时桌案后早已有人落座,那是一大一小的两个人。
离洛走过去,在矮小身影惊讶的目光中,隔着桌案坐在了前头。不久,魏田与魏云也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挨着离洛坐下。
离洛身后,隔着桌案静静坐着的却是一个小丫头,瞧来只得七八岁的模样,一张小脸却是生得颇为精致。
见三个孩童毫不客气,小丫头嘴唇开合间,却是终究没有开口。
偌大的酒肆无人说话,只有老者苍老的嗓音轻轻响起:
“那楚云亭乃是‘断刀门’亲传弟子,一手‘断天涯’早已得了其师雷一江真传。反观那许秋,只是‘重剑门’一外门弟子。楚云亭自视甚高,只用了一招‘断水流’一刀劈出。‘断水流’求的是快,一刀既出势不回,刀刃与气流极速摩擦‘滋滋’作响,隐隐裹挟着风雷之势劈向许秋脖颈。眼看许秋已是无处可躲,仓促之间,许秋用了一招‘平天式’,竟是将楚云亭的快刀硬生生挡在脖颈前。霎时间,俩人刀剑相击,一声长音‘叮~’的一下破开耳膜,直冲进观战之人脑海,不禁让人心神动摇。再看场中俩人,劲气冲撞之下,俩人衣袖鼓荡开来,发丝飘扬之际,恍如人世之仙,端的是风采夺人。。。”
正在这时,有人摇摇晃晃地自酒肆大门进来,“啪啪”的沉重脚步声突兀响起,打乱了满屋悠然的苍老嗓音。
离洛听得出神,却是并未理会这脚步声。
跟着离洛过来的吴越原本立在小丫头后方,听得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漫不经心地回头一瞥,眉头忽的蹙起一瞬,旋即又舒展开来。
自门口进来之人身着夜行衣,即便没了面罩遮掩面庞,他整个人瞧来亦是怪异非常。更何况,此人嘴角尚且挂着一丝触目惊心的血迹。
黑衣人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便像是喝醉了酒一般,走到离洛身旁时,黑衣人身形一歪,“砰”的一下倒在离洛脚边。
离洛尚好,后方的小丫头却是惊愕莫名,“呀”的一声惊叫开来。
说书老者淡淡瞥来一眼,却仿如未见一般,仍旧缓缓说书。
周围酒客却是并无说书老者这般淡定,齐刷刷望过来的眼中满是错愕。
离洛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察觉到身下的动静,低头一瞧,却见黑衣人伸出手抓住了他座下长凳凳腿,似乎想要从地上爬起。
只是黑衣人似乎体力有所不支,又“砰”的一下摔了回去。连摔两下后,一阵“嗬嗬”的咯血声中,鲜红的液体如泉涌一般,自地上的黑衣人口中涌出。
一群人紧紧盯着地上一直咯血的黑衣人,小丫头身旁的中年人将她抱在怀中,捂住了她的双眼,酒肆中只有苍老的说书声仍在缓缓流淌。
酒肆小二端着托盘自后厨出来,瞧见场中情形,惊愕之下托盘脱手而出,“啪嚓”一声脆响后,杯盏四分五裂。
黑衣人眼中的神采逐渐消失,最终变得空洞无神。
亲眼目睹整个过程,一丝恐惧自离洛心底缓缓地爬上来。一偏头,却见魏云一面捂住魏田眼睛,一面注视着地上的黑衣人,面上尽是呆愣之色。
离洛有些自怨地捏了一下大腿,旋即一把将魏云的脑袋转了回来。
。。。
接到消息,巡逻士卒过来将酒肆大门封了,离洛等人便就此困在了酒肆中。
刑部的反应倒也不慢,一刻钟不到,便有几个公人赶了过来,苍老的说书声终究停了。
酒肆中并无打斗痕迹,死者身上甚至连伤口都瞧不见。这下好了,按照南国律令,酒肆中所有人都得去刑部大牢喝茶。
刑部大牢,酒肆中的二十几人都被关进了同一间牢房。
二十几人分成两拨,离洛、魏云、魏田、小丫头同两个大人一拨。酒客、说书老者同酒肆掌柜、小二颇为熟悉,自然聚在了一起。
在大牢中等待并不轻松,时间一长,十几个酒客心头都有了些许压抑。但见其余人若无其事的模样,离洛疑惑非常。
按理说,以离洛为首的几人见惯不怪可以理解,但说书老者、酒肆掌柜、小丫头以及她身旁的中年人皆是气定神闲,离洛着实无法理解。
刑部殓房是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几个刑部公人手提灯笼走在幽深的过道中,风自入口吹进来“呜呜”作响,传到几人耳中便如怨鬼在哭诉一般。几个公人不由加快脚步进入殓房,却见四周墙壁上的烛台似乎都闪着幽绿色火光,不禁打得一阵哆嗦。
为首公人深吸口气,将灯笼缓缓靠近石台上尸首的面部,惨白之色尤为渗人,吓得他赶紧将灯笼移开,略定心神方才问道:“如何?”
尸首腿脚一侧的石台上坐着一个仵作,听得此言,仵作声音有些低沉:“无中毒迹象,心脏倒是成了一团浆糊。”
“内伤?”
为首公人有些惊讶,见仵作点头,他似乎有些轻松地嘀咕道:“内伤也好,交给抑水台咱就不必管了。”
刑部大牢,众人等得大半个时辰,正有些不耐时,却听得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轻、很慢,却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