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离洛无心习剑,出了府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不知何故,离春阕头一遭未加阻拦。
此时心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或许连离洛自个儿也闹不明白,只觉有些烦闷,毫无来由的烦闷。
离洛拢共见过林初透几面,说交情,算不得如何深。
是眼缘,还是与心底深处的影子重合?
林初透错手杀人继而失踪,与世上可怜之人下场一般无二,算不上多起眼。说到底,与离洛并无多大干系,但他心头就是堵得难受。
宁王世子身死已有两日,凶手未曾归案,街上的缉拿令尚未摘下,便仍有百姓聚在一起观瞧。
惊蛰那日,接到消息的宁王李铭德前脚去了遗笑楼,后脚便去了乾明殿。宁王并未闹腾,只是大哭了一场,哭得撕心裂肺。
国主李遥香劝得许久,直到承诺定将凶手绳之以法,宁王这才哭声渐止。
李遥香先将刑部尚书谢半寒召进宫,下了一道旨意,谢半寒领命匆匆而去。其后,抑水台左道无与断山卫傅水横先后进了宫,领了旨意结伴而去。
不久,傅水橫领两万断山卫入城,百人一队,将九天城各坊出入口封得严严实实,莫说苍蝇,便连一只蚂蚁也休想溜走。
谢半寒将刑部公人悉数撒了出去,一坊接一坊的逐个排查。到得亥时,累了半日的刑部公人仍未捉到人犯林初透。
左道无并未大张旗鼓,只叫了两队捕役扮作下人,藏于遗笑楼及几位名伎家中,甚至,林初透婢女小柔家中亦去了俩人。
这两队捕役守株待兔整整一日,却哪里等到林初透现身。
直到昨日午时,抑水台八首捕之一的徐惊年获悉林初透的消息,左道无接到消息后,立马令徐惊年及其手下出城追索。
如今九天城的街道上早已恢复正常,只有些后知后觉的百姓仍在缉拿令下观瞧。遇到些不知就里者,闲得发慌的百姓便又将听来的传闻复述一遍。只是这传闻经过一次次加工,早已面目全非,不知所云,偏偏后知后觉的百姓听得津津有味。
围观的百姓引不起离洛的兴致,个头矮小的他自拥挤的街道一侧穿梭而过,却迎面撞上一个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大汉。
大汉手中端了个破瓦罐,正朝离洛前头的行人乞讨。谁知行人尽皆掩住口鼻,皱眉喝道:“去去去!”
离洛前头的行人一去,大汉的破瓦罐便出现在离洛眼前,但他此时并无心思,只微微皱眉避开。
不知大汉瞧见了什么,眼神一阵呆滞,瓦罐脱手而出,落在地上砸得稀碎。
大汉扭身便奔出几步,面上似乎颇为兴奋,冲前头的小身影喊道:“小公子。”
离洛有些不耐,回头冲大汉吼道:“没钱!”
见离洛转身离去,大汉眼神再次呆滞,心头颇为纳闷:认错了么?
瞧一眼地上的瓦罐碎片,大汉垂头丧气的便要离去,抬眼间,却是瞧见自后头跟过来的吴越。
大汉眼睛一亮,闪身拦住吴越去路,兴奋道:“先生!”
见吴越面上满是疑惑,大汉忙撩开遮住面庞的头发,将脸凑了过去,道:“先生,是俺呐。十二,司马十二!”
“司马,十二?”吴越细细一瞧,果真是司马十二。只是,眼前之人邋里邋遢,哪里还有昔日那般威风?
“你,你怎的这副模样?”
司马十二一时有些哽咽,天知道这几月他是如何过来的。“先生,可寻着你们了!”
去岁,在安国与吴越等人分别后,司马十二一路风餐露宿,几经波折方才进了九天城。
开始那一月,司马十二与两个手下结伴同行,日子过得尚好。
然而好景不长,没多久三人便被安国派出来的宫卫追上。手下为了保全他,舍了性命拖住几个宫卫。
同伴身死,司马十二只得一人上路。只是没有银钱,在这世道简直寸步难行。最初他持着狼骑军的骄傲,舍不下颜面去偷去抢。
一面要思索如何果腹,一面要躲避宫卫追杀,一时间他进退两难。
不得已,司马十二狠心扮成一个乞丐,四处行乞。
只是乞丐也并非那般好做,无论走到哪里,不仅要看人脸色,还有结成团伙的乞丐撵他。
眼见前路被人拦住,离洛抬眼一瞧,却是吴越。只是,吴越身侧竟立着先前那个乞丐,他不由有些好奇:先生何时成大善人了?
离洛一指乞丐,问道:“先生,您这是?”
“司马十二。”吴越瞥一眼身侧,不咸不淡答道。
离洛绞尽脑汁,却仍未想起,只得疑惑开口,“司马,十二?”
司马十二讪讪一笑,提醒道:“小公子,小的曾是离将军亲卫,在安国曾与您同行过几日。”
“是你!”离洛恍然,视线在司马十二身上细细观瞧一阵,问道:“你怎的成了这副模样?”
见离洛与吴越尽皆盯着他细瞧,司马十二不禁有些窘迫,迟疑道:“这,小的本事不大,被恶狗追得许久,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离洛自是不会相信这番说辞,问道:“其他人呢?”
司马十二不知如何作答,楞在当场,见吴越摇头,他便低下头去,不再开口。
离洛沉默片刻,道:“回府罢!”
说来也怪他,自去岁十二月到南国,竟是将司马十二这些人忘得一干二净。
他不靠谱倒也罢了,偏偏身旁之人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离洛哪里知道,周大壮憨憨傻傻,一向唯吴越马首是瞻,偏偏吴越又懒得很。
而离春阕更是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莫说是离将军亲卫,便是吴越,他未必会多操一份心。
。。。
自打来了李府,远三日子过得一日比一日清闲。以往离洛出门还得让他驾马车,如今离洛却是腿着出门,马车也不用驾了。
得知离洛早早出了府,远三便拿了张椅子,在府门前学着离春阕晒起太阳来。
听见脚步声响,远三睁眼一瞧,见离洛已行至台阶下,心头一个哆嗦,手忙脚乱地爬起,整整衣袖立在一旁。
离洛并不在意,指着司马十二道:“三儿,将他带下去洗漱一番。”
领了司马十二进门,见其邋里邋遢形似乞丐,远三疑惑道:“你是何人?”
司马十二进门后便四处打量开来,见府中房舍众多,四处陈设颇有讲究,竟是不比早前的安国离将军府邸差。此时听得远三发问,细细一想,道:“在下乃是小公子侍从。”
离洛的身份像个谜,府中下人虽多有私底下议论,却得出诸多猜测。而未得旁人印证,倒也无人知晓实情。
除却青柳,整个李府下人中,便数远三与离洛接触最多。然而离洛年纪虽小,却绝不是远三这般少年能套出实话的。
听得司马十二之言,远三虽是将信将疑,可也不好再问,只带着司马十二下去洗漱。
自打遇到司马十二,离洛先前心中那丝烦闷突然便消弭无形。
那四十五个亲卫,是父亲离风是的人,离洛不得不管。
离洛进宫将请求同李遥香一说,虽是觉着有些奇怪,李遥香倒也并未细究,给了离洛一块金黄令牌,让离洛自行去办。
方少愚出城跑了一趟,将将回到衙署,便见离洛被人领了进来。他忙起身,恭敬道:“公子可是,为那事而来?”
离洛摇头,“老方,你手底下可还有空闲之人?”
“公子要多少人手?”
“五六十人便足矣。”
方少愚寻人问得几句,冲离洛摇头,“下官手底下着实抽不出人手,莫不如,公子去刑部走一趟?”
离洛又转去刑部,刑部公人见门前来了个稚子,私以为是从哪里偷跑出来的孩童,便上前拦下细细问询。
离洛将怀中的金牌摸出来一扬,那公人吓得一阵哆嗦,忙不迭地将离洛领了进去。
刑部尚书谢半寒,此时正为林初透之事愁苦不已,忽见属下领了个稚子进来,将将要发怒,却觉着离洛颇为眼熟。细细一瞧,忆起离洛正是除夕之日坐在李遥香身侧之人,忙压下心头的怒意,起身和善道:“不知公子前来,老夫有失远迎。不知公子有何要事?”
离洛连跑几处,有些乏了,便直截了当开口要人。
谢半寒呆愣片刻,旋即大手一挥应承下来。
。。。
天玄里,玄灵将玄云玄天叫到跟前,沉默半晌,道:“为师今日有事,要出门一趟。你俩好生练功,待为师回来,自是少不了你俩的好处。”
一听有好处,玄天不由得双眼发亮,期盼地瞧着玄灵,问:“师傅,可是要带些吃食回来么?”
听得此言,玄云扬手“啪”的一下拍在玄天头上,玄天一时未及躲避,挨了一巴掌满脸的不高兴,冲玄灵嚷道:“师傅,您老人家此行,能否将师兄带上!”
“这是为何?”
“您老人家若是走了,师兄非得欺负我不可。您若是将师兄带走,既有了同行之人,不至于一路枯燥。又有了帮手,不至于为人所欺。”
玄天摇头晃脑说道,见玄云又要拍过来,一点脚尖急急避开,落在门外继续道:“师傅,徒儿以为,您此行将师兄带上,乃是两全其美之法,简直妙不可言。您老不妨细细寻思一番。。。”
见玄天没完没了,玄云闪身扑出门外,追着玄天远去。
玄灵在正堂坐得片刻,终究息了将两个徒弟带下山去的心思,独自一人往山下行去。
九遗山下,玄灵在山道上走得并不快,倒是闲适已极。
有路过的农户,好奇之下一回头,却见路的那头,早已没了方才那个身着灰衣,华发束起在脑后的老者。
农户一时觉着此地突然有些幽深,不由得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两刻钟后,皇城城门口,值守的士卒见来了位老者,仔细一瞧却是认不得,果断上前将老者拦了下来。
玄灵表明身份,拦路的士卒正不知如何做时,一道身影走了过来,士卒立马行礼,道:“将军!”
身着甲衣,右脸上留有一道寸长疤痕的将军摆摆手,道:“你,去宫中禀报。”
士卒得令离去,回来时身后跟着个内侍。
眼见内侍将老者领走,刀疤脸的将军回头唤过自己的副将,低声嘱咐道:“你立马去宁王府一趟。”
玄灵跟着内侍走过皇城前的道路,将将要迈上台阶时,望着上方台阶尽头威严的宫殿,心里止不住感叹:多少年过去,终究还是来了。
玄灵到了乾明殿外,内侍自去禀报。
眼见殿外右侧的椅子上躺着一个黑衣老者,玄灵沉默半晌,道:“这么些年,杨兄呆在这不见天日的相北宫中,难道便不觉着无趣么?”
听得此言,黑衣老者睁开眼来,漫不经心瞥一眼玄灵,又缓缓闭上眼,“这么些年,莫兄终日呆在这相北宫外,不是终究来了么?”
玄灵被噎得哑口无言,再想开口时,却见内侍自殿内出来,不得已,他只得闭了嘴。
见玄灵进来,李遥香放下手中简策,屏退左右,瞧着立在下方的玄灵笑了起来。
过得良久,李遥香话音一落,玄灵应承下来后却并未退下,她不由疑惑道:“道长可是生了悔意?”
玄灵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扭扭捏捏半天方才缓缓道:“不知圣上,可否给些吃食?”
听得此言,李遥香呆愣片刻,心道:莫非,天玄里已到山穷水尽之地?
“道长可是缺些银钱使?”
玄灵赧然摆手,心道:该死的,为了你,老子可是贴上了自个儿颜面!
“老朽只是想讨些好的吃食,我那不成器的徒儿最近有些嘴馋。”
跟着内侍去了御膳房,见里间果真有他见都未见过的吃食。玄灵索性拿了个大木盒,装得满满当当后才提着盒子出了宫。
瞅一眼天色,觉着时辰尚早,玄灵心思一起,便去了遗笑楼旁边的来回苑。
来回苑管事一见又是玄灵,笑脸将他迎了进去,转身便安排了个磨人的小妖精前去伺候。
待玄灵从来回苑出来,天色早已黑了。
九天城诸门皆已关闭,瞧着高高的城墙,玄灵叹了口气:可累死老子了!
回到天玄里,四处一片漆黑,玄灵一时有些气闷:老子为了你俩,可是废了老鼻子劲儿。这才出去多长时间,便连灯都不点了。天玄里虽穷,可还未到连灯油都买不起的地步!
进了天玄里大堂,只听得俩徒儿有些急促的呼吸声,想到俩人年纪,玄灵怒意顿消,摸着黑将火石和铁片取了,一面点灯一面问:“怎的不点灯?”
灯火“呼”的一下亮起,玄灵自昏黄中转过身来,却是被眼前的场景惊得愣住。
只见玄云玄天分坐于正堂中的桌案两侧,一旁的地上皆立着一个黑衣人。黑衣人手中各持一把长剑,此时正泛着幽幽寒光架在玄云玄天的脖颈上。
玄灵心头一时火起,面上却是瞧不出来丝毫,只听他淡淡道:“尔等是何人?”
两个黑衣人并无动作,过得片刻,其中一人沉闷道:“我等奉主子之命,前来与道长讨个商量。”
玄灵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不知阁下口中的主子,又是何人?”
“道长无需知道,只要将在下手中这粒药丸吞下,我等自会放了道长的两个乖徒儿。”
立在玄云身侧的蒙面人说着,偏头瞧一眼剑下的玄云,这才伸出左手来,掌上正托着一粒褐色药丸。
玄灵轻轻地笑了起来,一脸的讽刺甚是怪异:呵,六十年了,世人莫非早已忘了?
见玄灵无甚表示,伸出手掌的蒙面人心头一跳,催促道:“我等耐心有限,道长还是尽早。。。”
话音未落,玄灵的衣袖忽的鼓荡而起,须发皆张间,一道无形的气浪扑在后方的油灯之上。
油灯火焰朝后猛的一倒,“呼”的一下,整个正堂再度陷入黑暗。
不久,两道略显沉闷的“砰砰”声在正堂中响起。
待正堂中的动静停歇,黑暗依旧中,响起了略显稚嫩的声音,“师傅,您老人家快些给徒儿松绑呀,腿脚都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