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火光映照在万藏踪侧脸之上,让那丝笑意显得颇为癫狂,又极尽嘲弄。笑声苍凉而又诡异,直让闻者不寒而栗。
金雨寄看似大胆,实则颇为胆小。待她自离洛身侧悄悄探出头来,瞧得前方火光中正自癫狂的万藏踪瞪将过来,吓得“嗖”的一下再度躲至离洛身后,便连捏着离洛衣角的那只手,也不由得轻颤几下。
万藏踪陡然收起狂笑,眼眸中闪着吃人的凶光,朝着离洛瞪将过来,“你问我想要什么,小子,你可知道,那司空狗贼究竟拿了我缠仙瓮何物?”
离洛心头“咯噔”一下,听这话头,想来定是价值不菲之物。否则,何至于让万藏踪这般不顾一切?
“愿闻其详。”
“那司空狗贼,拿了我缠仙瓮门中至宝——‘春又来’。小子,你且说说,除了尔等之性命,还有何物,能比得上‘春又来’?”
天下人人尽皆知,缠仙瓮有两大至宝。
一为“枕上分明”,乃是一根长鞭。这长鞭与寻常鞭子不同之处,在于其乃是以陨铁抽百丝,细细编织而成。
这以陨铁抽丝编成的“枕上分明”,韧性与硬度俱佳。硬至何等程度?与兵器牍前十的兵刃不相上下。韧至哪般境地?兵器牍前十的兵刃,无一能比。
由此一来,“枕上分明”位列兵器牍第四。
二为“春又来”,乃是一粒丹丸。这丹丸以世间最为珍奇的十二种药材炼制而成,通体呈碧绿之色。传言“春又来”具有起死回生之功效,只需一粒,即便是气若游丝之人,亦能在半日之内恢复如常。
因着其药材名贵且稀有,如今只得缠仙瓮尚且留存一粒。由此一来,在缠仙瓮宗门之中,人人尽皆将“春又来”奉若至宝。
当世之中,用以炼制“春又来”的珍奇药材,有两三种早已绝迹。而缠仙瓮留存的“春又来”,便说价值连城,天下人也无一敢说当之不得。
麻烦了!
离洛沉默不语,心头却是有些烦乱。这般稀世珍宝,不说其是否当真有那般神奇功效,便说其在世人心中的价值,哪里是寻常之物比得上的?
见离洛不开口言语,万藏踪重重哼得一声,“这般至宝丢了,尔等脱不开干系。便是用尔等之性命来填,怕是也差得远。小子你且说说,此事当如何了结?”
离洛迟疑再三,终究自脖颈处取下一条丝带,丝带下方一块挂坠微微晃动。随着这般晃动,不时便有幽幽绿光反射而出,颇为好看。
离洛将挂坠摊在手心细细瞧得一眼,又抬头朝万藏踪瞧去,“晚辈除却此物,便再无旁的贵重之物。前辈且瞧瞧,若是觉着值当,尽管拿去便是。”
这般说完,离洛随手一抛,那挂坠便在空中滑行一段,被万藏踪一把抄进手心。
万藏踪甫一接过,便觉入手一片滑腻,扭身借着灯火一瞧,却见手心躺着一块泛着幽光的玉坠。瞧那形状,乃是一端庄女子,倒是像极了道教中的神女。
细细瞧得一阵,万藏踪却是瞧不出来真假。于酒色一道颇为精通的他,于玉器一道却算不得熟悉。
扭头四顾一番,瞧见百里长安仍旧立在右前方一处屋舍前一动不动,陡然爆喝出声,“愣着做甚,过来瞧瞧!”
方才呵止万藏踪打斗的中年人反应过来,自万藏踪身侧越过,朝百里长安过去。只片刻后,中年人又带了百里长安往这边过来。
瞧见百里长安过来,万藏踪瞪得一眼,随手一抛,说道:“忒的磨蹭,快些瞧瞧!”
百里长安接过玉坠,借着观瞧躲过万藏踪的瞪眼。
将玉坠放于手心感受一番,又对着光线细细一瞧,百里长安冲着万藏踪点点头,“师兄,是真的。”
万藏踪犹疑道:“当真?”
百里长安心头升起一抹无奈,小心翼翼扭头瞧一眼离洛,又一步踏至万藏踪身侧,摊开手心,将那玉坠对着光线,细声说道:
“师兄且看,此玉表面光滑,入手细腻,当称得上‘缜密而栗’,又滋润柔和,油光泛泽,当称得上‘温润而泽’,且透明无暇,称得上‘角愚理自外,可以知中’。有此三样,此玉当得上举世无双。”
瞧见百里长安煞有介事的模样,万藏踪喃喃道:“管他啥子知不知中,反正老子也不懂,只要是真滴就好。”
百里长安微微一愣,旋即便反应过来,轻轻点头。大师兄就这般德性,倒也早已习惯。
万藏踪却是不管百里长安,微微一偏头,冲对面的离洛喊道:“小子,此玉莫不是你偷来的罢?”
离洛笑笑,“前辈说笑了。自小子出生以来,家中爹娘便未曾教过偷之一道,如何能会。再者说,小子天生胆小,哪里敢不告而取。前辈若是瞧得上眼,便直管拿去,若是往后有人寻上前辈讨要此玉,且来寻小子便是。”
万藏踪甫一出声,百里长安便颇为尴尬地瞧得离洛一眼,偷偷拉扯一下万藏踪的衣袖,却是惹来万藏踪不满地瞪过去,“做甚?”
百里长安讪讪一笑,低声道:“师兄且放心,此玉非同寻常,轻易不可见,便是想偷,怕也无处偷去。”
万藏踪破口大骂:“你懂个锤子!防人之心不可无,要真是他偷来滴,老子岂不是要背上骂名?”
百里长安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明知大师兄脾性,竟敢帮着旁人说话。
“大师兄说得对,说得对。”百里长安连连点头,生怕再晚些许,又惹来万藏踪的连番轰炸。
得了此玉,万藏踪怒意尽消,瞧着离洛说道:“此玉老朽便先行收下,此事便算了了。但若是往后有人因此玉打上我缠仙瓮来,即便是追至天涯海角,老朽也定得将你碎尸万段。”
离洛轻轻一笑,拱手道:“自当如此。”
万藏踪扭头瞥一眼百里长安,袍袖一挥,“咱们走。”
百里长安应声,去到后方街道上,替师弟解了穴,这才伙同几位师弟,朝前头街道上渐行渐远的万藏踪追去。
瞧见几人离去,李轻楼自客栈方向过来,微觉疑惑,问道:“了结了?”
离洛轻轻点头,并不开口。
李轻楼越发疑惑,“如何了结的?”
离洛此时心绪不平,哪里肯答话,抬脚便走。
早已自离洛身后出来的金雨寄却是略微高兴,虽是受了伤,可好歹性命无虞。
听得李轻楼问话,不禁脱口而出,“是玉。”
这没头没尾的,李轻楼哪里能明了,“什么玉?”
金雨寄摇摇头,“大叔你真笨呀。贺江落拿了块玉出来,那‘平地惊雷’万老贼便高兴地收了过去,此事也便了结了。”
李轻楼直想一掌拍将过去,“我是问,那玉是什么玉。”
金雨寄愕然,摇头如捣蒜,“我也不知道呀,贺江落又没告诉我。”
李轻楼瞥过去一眼,袍袖一挥,大步流星而去。
金雨寄落在后边儿,直冲李轻楼背影喊道:“大叔,等等我呀。”
将将踏进客栈大门,离洛便被金雨寄拉住,“贺江落,那究竟是什么玉呀?”
金雨寄手心的油灯散发着的幽幽火光,映在离洛扭过来的面庞之上,让那一脸的冷漠,显得颇为冷厉。
“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
金雨寄微微一愣,旋即摇头,讪讪一笑,“不能,我喜欢你才跟着你呀。你想想,若是不喜欢,我哪里会跟到此处来呢?”
“滚!”
离洛面上掠过一丝狰狞,陡地爆喝出声,将这夜晚的宁静骤然打破。
李轻楼瞥一眼金雨寄,又瞥一眼离洛,一声不吭地自离洛身旁越过,朝大堂内走去。
金雨寄怔怔后退一步,手臂抖动一下,微微晃动的灯火映在她面庞之上,有些煞白。
俩人顾自沉默着,再无人开口。
半晌后,客栈大堂门前的灯火渐渐退去,越来越远。
客栈门前之地,再不复先前那般明亮,只余一处昏黄,显得略微冷清。
瞧见那抹微光出得大门,又朝着右侧街道蔓延开去。
离洛一步踏出大门,却听得右侧街道传来“当”的一声。
油灯落在地上,灯芯侧倒而下,旋即灯芯处的星点轻轻一闪,悄无声息地熄灭下来。
右侧街道上,那略显瘦小的背影在最后的火光中闪现一下,旋即便被黑暗吞噬,再瞧不见。
离洛在门前立得许久,最终在心底叹息一声,扭身进了客栈。
李轻楼面朝大门而坐,瞧见离洛扭身,立马将脑袋一偏,视线移向别处。
待离洛走过桌案旁,李轻楼轻轻开口,“师叔这是怎的了,怎的发这般大的脾气?”
离洛不答,扭身朝着木梯上去。
李轻楼嘴巴开合几下,终究又紧紧闭上了。待离洛的身影转过木梯拐角,将将要踏上二楼楼道时,李轻楼一狠心,又开了口:
“师叔,那丫头毕竟年岁不大,一人在外头,怕是会吃不少苦头。”
离洛的身影陡地停顿一瞬,旋即又抬脚踏上楼道,只留下一句话来。
“不管她。”
听得这般略显冷漠的话语,李轻楼轻轻摇头,心道:作孽呀。
但终究是离洛做的决定,即便是同门的李轻楼,也不好多管。
在桌案旁坐得一阵,李轻楼又摇摇头,叹息一声,起身缓缓上楼。
。。。
客栈门外,左侧街道那头,万藏踪走在前头,百里长安与几位师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待听得身后传来一声爆喝,几人尽皆在黑暗中回头,朝繁兴客栈那头瞧去。
瞧得远处那片灯火,万藏踪受了诱惑,偏头瞧向百里长安,埋怨道:“格老子滴,你们都是猪脑袋嘛,方才也不晓得买盏灯来。”
瞧一眼万藏踪,又见几位师弟皆不开口,百里长安方才呐呐道:“师兄,咱也没银钱,想买也买不了的。”
万藏踪眼睛瞪得老大,在黑暗中都泛着幽光,“没钱?格老子滴,出来前不是都带够老盘缠么?这才多久,一个个都花光老?”
百里长安心头腹诽不已,面上却是保持着恭敬,“师兄,原本是够滴。这不是,方才你去那琼玉楼潇洒老一番么?如今却是半个子儿都没剩下。”
万藏踪难得略觉尴尬,旋即却又理直气壮起来,“格老子滴,一个个不早说!”
伸手在身上四处摸索一番,果真连半个子儿也没有。万藏踪犯了难,抬头瞧着百里长安,问道:“啷个办?”
百里长安欲哭无泪,师兄这也太难为人了,便是一巧妇,要做饭也得有米不是?
“师兄,要不,咱今日且寻一草垛将就将就?”
万藏踪何等身份,寻草垛过夜的日子已是许久未有,哪里愿意,嚷嚷道:“格老子滴,你们就没得其他办法?”
几人尽皆闭口不言,万藏踪许是想起什么,盯着黑暗中的百里长安,说道:“师弟方才不是收了块玉么?快快拿去换些银钱来,咱也好早些寻一客栈去。”
百里长安眼睛陡然瞪得老大,旋即方才劝道:“师兄,当不得呀。此玉价值连城,便是如古家这般富甲天下之家,亦是难得其一。以师弟想来,方才那少年,怕是哪国的皇亲国戚。而寻常的皇亲国戚哪里能得此玉,定是有望继承大统的皇子,方才有资格得之。原本收了此玉便已埋下隐患,若是贸然拿去当了,怕是后患无穷呀。再者说,以此玉之质地,在这般小镇哪里显得出价值?”
万藏踪沉默半晌,倒也觉着百里长安所言极是。
缠仙瓮虽能在安国横行霸道,却终究比不得一国之力,若是当真如百里长安所言,那还真不能随意当掉。
难不成,将将到手的玉坠,转眼便要奉送回去?
不成!既是那小子理亏在前,又甘愿送出,即便说破天去,缠仙瓮也是占着理的。
只要那小子不是安国皇子,缠仙瓮却也不必忧惧。再者说,安国皇子万藏踪尽皆见过,却是并无离洛这般模样的。
一念及此,万藏踪心头稍安,瞪着百里长安道:“怕个球,咱缠仙瓮也不是那般好欺负的。莫要愣起,赶紧些寻一草垛,累死老子了!”
百里长安呐呐不言,只跟着扭身的万藏踪,朝着黑暗中的街道那头过去,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