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全黑时,忘境观内生起了一堆火。这火堆在屋子里侧靠近左侧墙角的地方,远远地避开了上方已破开的屋顶大洞,没有淅淅沥沥的细雨搅扰,这堆火方才烧得挺旺。
云朝暮坐在里侧靠墙的位置,昏黄的火光映照面上,将她的那张白嫩小脸,衬得越发娇嫩美艳。
偶有阵阵微风自敞开的大门拂过,荡起了云朝暮两鬓的青丝。昏黄的火光在偌大的道观内随着微风摇曳,从左至由延伸而去,将右侧黑漆漆的大殿渲染得不那么黑暗。
云朝暮右侧方摆着一张小桌案,那桌案靠近云朝暮一侧的桌腿已断,此时用一根木棍撑了,稍微向着火堆倾斜。
倾斜的桌案上方,用几片略大的树叶拼在一块作为垫物,其上摆着半只野兔。离洛的野兔。
云朝暮手握短匕,小心翼翼自早已冷却多时的烤兔身上割下一块,塞进嘴里开始慢嚼细咽起来。许是觉着味道不错,她那反射着昏黄火光的小脸上,升起一抹满足的神情。
云朝暮偏头朝右侧略微昏暗的地方望去,却见三清真人塑像后方,那破旧的草席上,背对着自己躺着一道身影。
那身影一动不动,仿佛当真早已睡死过去。
云朝暮一边细细咀嚼,一边扭回头来,朝坐在对面的师兄苏幕遮瞧得一眼,开口道:“师兄,这哑巴当真无礼,若非其给了半只野兔,我非得打他一顿不可。”
先前云朝暮被离洛吓得不轻,好半晌方才缓过劲儿来。瞧着火把映照下的离洛,云朝暮想也未想,拔剑便要朝离洛劈去。
见离洛并未躲开,苏幕遮这才将她拦了下来,劝得好一阵,云朝暮方才放弃。又见离洛不说话,想起方才的肉香,便开口问询。
离洛倒也干脆,自身后掏出一块裹布,将那剩下的半只野兔递给云朝暮。云朝暮满心欢喜地接过,仿佛已忘了先前离洛的所作所为,高高兴兴地走了。
从头到尾,离洛都未发一言,因为,他很谨慎。出门在外,不清楚对方底细,便各自安好吧。
离洛就这般在草席上方立着,瞧着俩人在殿内探寻一番,竟是当真让他们找出一张桌案来。
那小小的桌案断了一腿,离洛又见俩人用匕首将那断掉的榫头自卯眼挑出,再找来一根木棍,比划了半天,没成想削得短了些,插进桌案的卯眼后,那破旧桌案也就这般歪歪斜斜的。
离洛无心观瞧俩人生火吃肉,又在草席上躺了,去赴周公之约。
听得师妹之言,苏幕遮也是偏头一瞧,又扭过头来,手指在唇前一竖,小声道:“师妹小点声,当心让他听了去。”
云朝暮却是不管不顾,声音陡地拔高一分,“师兄这是怕些什么,分明是那哑巴无礼在先嘛,怎的到头来,却成了咱俩的不对了?”
苏幕遮苦笑一声,“师妹想得差了,咱俩毕竟是江湖中人,对方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哑巴,总不能,恃强凌弱罢?”
云朝暮偏头瞧得一眼离洛的背影,点点头道:“这倒也是。”旋即却又想起了什么,摇摇头,“不对,此人若是没有修为,又是怎的捕杀野兔的?”
苏幕遮继续苦笑,“师妹,人家就不能用买的么?”
“哦。”云朝暮恍然,随即似乎又有些赧然,仿佛是在为自己这般没头没脑的天真想法觉着尴尬,她又喃喃道:“倒是有些银钱。”
别看她与师兄出身清月谷,此番出行却是只得了些许盘缠,只够行路之用,若非尚且有些武艺,怕是一路之上便只能日日清汤寡水过活。
云朝暮与苏幕遮哪里知道,清月谷并不差银钱,盘缠给得少,不过是为了让门下弟子多学些江湖经验罢了。
云朝暮吃个八分饱,便已收了短匕,瞧着对面仍在食肉的苏幕遮,眼里升起一抹柔情,“师兄,咱俩此番去往靖天城,除却那劳什子的集英会,还有旁的事么?”
苏幕遮顾自埋头食肉,陡地听见这番问话,面上神情凝滞一瞬,片刻方才抬起头来,扯出一抹不太自然的笑,“是啊,这集英会由侍剑宗召开,谷中之人无人愿往,咱清月谷也不好落了其颜面,只好咱俩去了。”
事实上,此番去往靖天城,苏幕遮还有一事。
去岁秋,侍剑宗来人,表面是邀请清月谷出人参加集英会,实则背地里想要与清月谷结盟。而最好的结盟枢纽,自然便是结亲。
来人在清月谷大比之时,将谷中众女弟子瞧了个遍,最终盯上了云朝暮。
而苏幕遮此行的任务,一是参加集英会,二则是将云朝暮带去靖天城,让双方照面。若是双方情投意合,估摸着不久两方势力便会结盟。若是有一方瞧不上眼,怕是还得来回折腾。
实际上,这般事涉师妹之事,谷中本应将实情告知于云朝暮。但谷中考虑到云朝暮的反应,便暂且按下不提。只待双方照面后,依据反应再下定夺。
云朝暮年纪不大,又未见过江湖上的尔虞我诈,只瞧见苏幕遮的些许异样,却是并未放在心上。“师兄,听闻靖天城热闹非凡,若是入了城,师兄定要带我四处瞧瞧哦。”
眼见云朝暮这般天真,苏幕遮微微一笑,说道:“师妹且放宽心,到了靖天城,师兄定会带你玩个心满意足。”
话音刚落,不及云朝暮回答,自忘境观外传来一道声音,一道男人的声音。
那道声音略显沙哑,有些难听。只是那声音仿佛在俩人耳边响起,让人想避也避不了。
只听那声音说道:“真香啊。”
方才云朝暮收起短匕停下食肉时,背对着这边而躺的离洛,在那一瞬间陡地睁开了双眼,昏暗的火光映照下,离洛的那双眼睛精光四射,仿佛遇着了一只猎物的狼犬。
只是这般情形,师兄妹俩人并未瞧见。若是瞧见了,也许便会立马提防起来。
听见这道声音,云朝暮与苏幕遮陡地朝门口望去。忘境观大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连绵不绝,除此之外,却是再无旁的声音。
昏黄的火光映照下,忘境观大门外一片黑暗,俩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让这道沙哑的声音显得神秘异常的同时,又陡地增添了些许诡异。
苏幕遮今年只得十六岁,却是整个清月谷身手最好的。他算得上是天纵奇才,以小小年纪,便已踏上了初窥境四品。以这般惊人资质,想来往后入得风云境亦是不在话下。
往后再推十年,说不得,江湖中便能再添一位风云境的小宗师。
只是,以苏幕遮初窥境四品的修为,却是未能发现门外的动静。这般诡异的情形,让他的双眼不由得睁得老大。仿佛只要眼睛睁得大些,便能瞧破门外的重重黑暗,将来人瞧得个仔细明白。
过得半晌,那昏暗的门口终于进来一人,一个花花绿绿的人。这花花绿绿并非是指此人的面容,而是指他的衣着。
细细瞧去,那昏黄的火光中,门口那人一袭白色长袍罩身,长袍上又绣着花花绿绿的图案,看起来缤纷异常。
若是这一袭长袍穿在一女子身上,即便会因其色彩太过纷繁而显得落俗,却绝不会显得诡异。可这一袭花花绿绿的长袍,偏偏是穿在一嗓音沙哑的男子身上,如此一来,这般情形便显得诡异非常。
这男子一头长发并未束起,就这般自然垂在脑后。男子看起来年青,并不像他沙哑的嗓音那般老成。
男子长得并不丑,更确切地说,男子长得甚至有些美。当清风自门口轻拂进来,扰乱了他的发丝。那两鬓的发丝便随着清风微微飘动,让他看起来似乎更美了一分。
男子进了忘境观大门,一眼便瞧见左侧火堆旁的云朝暮与苏幕遮。男子面上带起了一抹笑意,朝着云朝暮直直过去。
男子的视线自打瞧见云朝暮的那一刻起,似乎便再未移动过。男子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说道:“真美啊。”
瞧见这般诡异之人,云朝暮不禁有些怕怕,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那男子继续过来,面上的笑意似乎越发浓烈。他一边走,一边淡淡道:“我么。啊,让我想想。想起来了,江湖人送了一个外号,叫什么血染绿衣。可我不大喜欢,毕竟,这般外号也太过血腥。我初至江湖时,为了行路方便,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号——风过留香。听听,风过留香,多美的名号。偏偏江湖人都是一群呆子,似这般优雅而不失美意的名号,竟是无人承认。叫我怪伤心的呢。”
听得前面两句,云朝暮与苏幕遮霎时间变了面上颜色。
苏幕遮尚且要好些,初听此言时只一脸呆滞。片刻之间,呆呆愣愣的像个傻子。
云朝暮却不同,她吓得厉害。只见云朝暮双眼瞳孔瞬间放大,眼神中带着浓浓的惧意,一时竟不禁喃喃道:“血,血染绿衣。”
男子一听,笑道:“没错,正是在下。没成想,像姑娘这般小的年纪,竟是也认得我,着实让在下有些不胜惶恐。”
男子这是在说笑,整个江湖之中,其实没几人认得他。不过是他自爆身份,想不让人认得他,也是不大可能的。
江湖分两道,左道与正道。正道以锄强扶弱标榜自身,而左道之人则对此嗤之以鼻,向来言说正道虚伪。
正道既是标榜自身正义,行事自是会有诸多顾虑。即便正道之人有心行些不义之事,也会有很多双眼睛在一旁盯着。
可左道不同。原本左道便习惯于随性而为,行事便没了诸多约束。若非正道之人时常打压,这个世道也许会更为混乱。
即便如此,左道之中仍有些许修为高深之人混迹于市井之间,恶贯满盈,却又不被正道之人所追索。非是正道不肯追索,着实是无能为力。
提到左道恶徒,便不得不提血染绿衣。因为血染绿衣在众多左道恶徒之中尤为出众,是为数不多可以逃脱正道追索之人其中一个。
血染绿衣自十余年前出道,常年游迹于四大国中,所过之处,但凡是大宗门下的年轻女子落单,便难逃身死。
血染绿衣更像是一头捕捉猎物的狼犬,猎物便是天下间大宗门下的落单女弟子。血染绿衣会先行那苟且之事,末了会用刀剑自喉咙划至下体,将年轻女弟子整个从中剖开。
鲜血自划开的缝隙间渗出,将年轻女弟子的衣衫染湿,仿如用红色颜料染过一般。久而久之,血染绿衣这个名号便响彻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血染绿衣成名之后,天下几个大宗门均有女弟子身死。大宗门受了辱,自是恨不得生啖其肉。先是派出四品弟子前去追索,无果,又联合派出风云境弟子前去追索,却仍是杳无音信。
从此以后,血染绿衣便成了江湖中的传说,成了大宗门年轻女弟子心中的一个噩梦传说。
有人推测,血染绿衣有一身天下无双的身法,以至于来去无踪,无人见过其面容。
也有人推测,血染绿衣是一个修道有为的道家老头子。其人年纪过百,许是采了女子**,修为精进后得以人道。
这十余年间,神秘的血染绿衣为正道之人所不解,于是便有了诸多言之凿凿的推测。每一种推测被人传得煞有介事,仿如当真有人见过他的模样,听他言说过身世来历。
可没成想,如今血染绿衣竟是出现在了忘境观,出现在清月谷师兄妹俩人跟前。
血染绿衣一步一步朝着云朝暮走过来,他面上带着轻笑,一时看起来竟是风流倜傥,哪里有一丝恶人模样。
云朝暮想起以往听来的传言,身子越发僵硬,已开始止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望着那温柔的轻笑,云朝暮不禁结结巴巴地开口问道:“你,你想,做什么?”
血染绿衣依旧在笑,一边走一边笑,一边笑一边轻轻道:“小妹妹,无需害怕,哥哥会好生疼你,绝不让你受一丝欺负。”
对方笑得如此好看,云朝暮却是越发不喜,也越发恐惧。急切之间,她想施展身法冲出门去,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