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行,行慢慢,一晃两月余,离长安也已经不远,过了前面那关便是繁华中原的腹地。
小先生,前面一里有一个茶棚,我们在哪儿歇歇吧!老李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打断了陈不二的思绪。
一晃两月,或许是天赋或许是其它,在入定修行方面,陈不二确实没有任何的收获。这些天他默默的反思着自己的所有方法,他确定自己没有任何差错,却终究一无所得。只有每日不懈中泛起的刀光,能给陈不二些许安慰。
恢复好思绪,陈不二看着前方的马车只道:“好的。”
一段时间的相处让他也更加了解了车里的两人,她们也逐渐接受了现实,不再一直悲伤。
这北的景也确确不像南,它少了一丝柔和与美丽,却多了几分沧桑与坚毅,如夫子言,南之君子,北之豪侠。
一里路,慢慢赶,不过刻余时间,便见到那前方的一个茶棚,确实只是一个“茶棚”。路边立着一杆旧茶旗,驻一处旧木棚,摆几张旧桌凳,这一见,若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便是还算得上整洁,陈旧中有那么几分古意,却又与雅沾不上边。
近了便只见茶棚里站着一老妪,正看着陈不二他们。老李停下马,待两母女下了车,便与陈不二一路牵到一旁系好。
“陈嫂,来四壶清茶。”老李进棚便对老妪叫到。
陈不二则寻了边上一位置,与刘小兰母女俩先坐下了,那位置无论从视角还是私密性而言都是绝佳,只不过这儿怕是还没有这种理论,故只能说甚合陈不二心意。
“陈嫂在这里开茶棚好多年了,我父亲带我赶车时她便在这里了,她家的清茶也算是北地一绝了,这么多年大家每次过,都会来上一壶。”老李回来指着老妪煮着的茶说道。
片刻老妪便端着茶过来了,却不是四壶,而是五壶。她先将淡褐色的四茶壶放到了老李他们面前,又将一个深褐色的茶壶放到了陈不二的面前,并给他倒了一盅。
陈不二抬头看着老妪,那双沧桑的眼中是一种无法述说的智慧,时间的智慧。
“一位法师送的,送给坐在这里的茶客。”老妪慢慢的解释道,然后转身离去。
陈不二低头看了看杯里的茶水,带有一种独特的青褐色,闻一闻,是一种香,一种很淡很淡的草木香,一种朦胧的清香;品一品,是一种淡,一种很淡很淡的淡,一种带仿佛有苦蕴的淡。
很奇怪的茶,淡得让人忘掉自己的心。陈不二又给自己倒上一杯,然后第三杯。
刘小兰见陈不二这般,便悄悄的给自己倒了一点,尝一小口,便立马皱起了眉头。怎么说呢,淡得让她想吐。老李和陈如雪也尝了尝,是的,淡得让人想吐。
“不二哥,这怎么喝得下去啊!”刘小兰,皱着眉不解的问到。老李和陈如雪也看着陈不二,面上满是疑惑。
“很好喝,很有味道。”陈不二又倒了一杯,就这样,一壶清茶品尽。
“这茶是长安东边青龙山上的,叫青龙茶,也叫苦心茶,无心茶,无情茶。”老妪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着陈不二静静的说道。“这茶淡到人心,心淡茶便清,无心茶便美。”不知怎的陈不二仿佛从老妪的眼中看见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怜悯或同情或都不是,姑且称之为同情吧。
“晚辈陈不二,感谢前辈招待。”陈不二起身向老妪行了一礼。
“你喝下了茶,配有北边的刀,又姓陈,就你了吧!”老妪看着陈不二慢慢的说道。然后走到一旁的柜子边,取出一包裹,放到了桌子上。
“你不用谢我,这是一个和尚给我的,让我给一个有缘的人,那和尚说从他离开开始,谁坐到这位置上,喝下这苦心茶,还要和我有缘,就把这东西托付给他。”老妪静静的说道。
“为什么呢?”陈不二想知道缘由,万事都有缘由。
“他来这里喝茶,带着他写的经书,傲气冲天。我问他写的什么,他说我不会懂的。所以我问他,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和尚点的那个心。他不回答不上,所以就把它留在了这儿,说给有缘人,他来解。”老妪看着陈不二,等着他的回答。
陈不二看着老妪,那眼里的黑色吞噬了所有的光。“我也不知道,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前辈,我们从哪里来,来干什么,又要到哪里去。”陈不二只想到了另一个人的问题,或许世间的智者们都窥见了它的本质。
老妪看了看陈不二,眼里闪过了一丝光,随后又沉寂了下去。“你回答了它,也改变了它,或许这同一个问题,是无止境的偈。”
“当一个问题成为另一个问题,它算是答案吗?”陈不二只是自言道。
“那个和尚说他叫青龙和尚,来自长安东边的青龙观。如果你受了这经,他要你去观里拜见。”老妪没有回答陈不二的自语,只交代着和尚的话。
“去观里拜见和尚?”陈不二问道。
“见的不是他,那和尚走的时候,六神具衰,要去他的佛了。”老妪平静的说道,语气没有丝毫的起伏。
是啊,当一个和尚自我圆寂时,他会让自己的神去见他自己的佛,身体便成为躯壳。
“茶凉了。”老妪转身平静的说道。
陈不二看着桌上的包裹,良久拿起了它。因果,缘法,这个世间最大的不定,因为缘分所以得到,因为需要所以承受,因为希望所以不弃。无论包裹里是什么东西,是哪一条路,陈不二都会去尝试,他不愿就此平凡。
马背上陈不二打开了包裹,二两苦心茶,两卷青龙经。
陈不二第一次看见这茶,青黑色的芽儿尖,显得神秘而深层,一点点的草木清香,淡到人的心头,一种真正的山水之间,闲适中带着的一丝涩楚,幽静里的那一丝清苦。人们常说茶品人生,或许只有那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的品出这茶里的味道,茶友之间的缘分也便是由此而来吧。虽比不上伯牙绝弦之交,却也若不器君子之识。就凭这茶,陈不二也想去观里看看,或许能见识一下那些有趣的人,或是活着的传奇。
而这两卷经书更是有着奇怪的名字,《青龙疏钞》。上下两卷,上卷已泛起微黄,生旧意;下卷笔墨成新,时未远。怕是和尚的绝笔吧!
有些人因佛而活,亦为佛而死,他们心中的佛。
一个道观里的和尚,又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和尚的绝笔青龙,又有怎样的诡谲。
陈不二大致的看完了经书,和尚死了,在希望与绝望中死去了。说是希望,和尚最后留下了他一生的猜测,一种武学上另外一条路的猜测;说是绝望,因为他没能成功,他死在了自己的路上。他终究是不服气的,他本想烧了它,他终究是不甘心的,他要另一个人再去试一试,经书的最后一个字,“或……”。
或许有着太多的或许,一个事实究竟有多少种猜测,而一个人又有多少的可能。陈不二罕见的没有趴窝在马上,他拿出了那壶久放的沙酒,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在口中,灼如烈沙。
沙酒,沙酒,酿的似这万里黄沙,苍茫大漠。这黄沙上的人,咀嚼这黄沙的味道。也终于明白了当年的酒狂那一句“沙酒,沙酒,去北难求。”过了这北,哪来这满眼黄沙,又怎品这黄沙的味道。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以前,一切仿佛没能得到改变,陈不二还是那个陈不二,他不是那柄血色的剑,他太过平凡。如果不是身边的那柄直刀,那北荒原上血与情,他甚至怀疑自己该不该走下去,是怀揣着希望继续走下去,还是绝望的沉沦,从此忘记一切,活着行尸走肉。太重了,重得他踹不过气来,看不到希望的修行,没有结果的吐纳,最后会像和尚一样吗,一样在希望中死去。
一切的怀疑,一切的懦弱,一切的死心想法,都在最后的希望中隐没。为了活着,人总是要在留有希望中活着的,无论未来如何,都已归于无。
“尽人事,听天命。”好不可笑的一句话,终于也用在了自己的身上。那头顶上的眼睛,有时是如此无趣,却又折磨着众生。
修行路上,纵如不二之淡,也受不起时间之辱,这段时间的意义仿佛在于证明你的错误与你的卑微。
哪怕水磨的功夫,在陈不二的日练或夜练中都已踏上了阴炼,武炼这条路是如此公正,那三尺的长刀是如此秉直。
......
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慢慢的在无垠的平原上赶着,四周是银装的大地,后面跟着一匹精壮的黑马,马上是一个趴窝的年轻人。
“前面就是长安城了。”老李抬起那裹着一大圈兽皮的手,直指着遥远的前方。
果然,在这苍白的大地上,一条灰褐的长线直连着远方那庞大的阴影,模糊中可以知道那是一座伟大的巨城。
一路上来往的马车,路过的人群,拿包的,牵马的,背刀的,挎剑的,持棍的,各色各样。
“长安,长安,愿我汉土长久安和。”在陈不二的记忆里,再也没有哪一个都城的名字比它更加深刻了,一个伟大的国度,它略显平凡的名字,却承载了无数的愿望,一个人们从古至今的愿望。
或许天下本就应该是分分合合,但是因为人们的愿望,这个名字所存在过的土地上,却再也没有真正的分隔。
此去长安,见繁华,成大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