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朴进入的这间宿舍,看起来很有年代感。
两侧沿墙各摆了两张木板床。床头床尾的栏杆刷的是淡黄色的油漆,床上铺着花色老旧、洗到发白的床单。
门对面的墙上开了一扇大窗户,是那种能推开的十字形木框架窗户。
临窗摆了一张大木桌,桌子上有两本毛选,一只画了荷花红鲤的搪瓷茶缸,周围放了四把椅子。
赵朴走近去看,一把椅子的椅背角上挂了一只深蓝色带绣花的土布挎包。
他翻开挎包,见里面有一个铝制饭盒,饭盒中是烤得焦黄的老馒头片,已经放得又冷又干。
赵朴于是向窗外去看,外面是傍晚时分,晚霞烧了快有半边天。楼下面是一块压实了的黄土地,靠墙的位置摆了十来辆旧式飞鸽自行车。
他在2018年的某个深夜里,推开一扇木门,进入了上个世纪一个黄昏时分的旧宿舍。
“噫?”有女声突兀地在背后响起,“秀芬你起床了?”
来者是一位穿着白色布拉吉连衣裙的女孩儿。
布拉吉裙子的领口、袖口、口袋边、腰带都是用红色格子图案的布料做的。
腰带末端坠了起装饰作用的两个叮当作响的小铁牌。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五官清秀,双眉淡淡的,皮肤如同河边的鹅卵石一样白,眼睛又大又圆。
这个女孩儿把宿舍门关上,放下自己的挎包,担忧地问:“你怎么样?手还疼不疼?”
赵朴看到她一下子凑到自己身前,乌黑的两条麻花辫甩在背后,显然把自己认作了秀芬。
他没有解释,反而顺势而为,挑起眉淡淡道:“好多了。”
女孩儿似乎放下了心,欢快地说:“你没有去上课,错过了不少消息。阿芝家里来信了,今天她给我们读,说她的表姐,去年中秋来探望她的那个女生,你还记得吧。我们当时还夸她的发型做的漂亮。”
女孩儿走到窗边左侧,直接拉开最近的椅子坐下,又拍一拍她对面的位置,招呼道:“秀芬,你来坐呀。”
赵朴于是知道,那个位置属于秀芬,依言坐下去。
女孩儿接着讲述:“阿芝老家在上海,去年秋天,她姐姐探完亲回去就跟着家里安排,转去江西德安,响应*******号召,去农村咧。”
“真好啊……”女孩儿双手捧起脸颊,支着脑袋望向窗外的晚霞,夕阳打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她的双眼显出迷离向往的神色,“要不是爷爷舍不得我,过段时间我也要去农村的。”
赵朴看着她白嫩的双手,乌黑浓密的秀发和不谙世事的眼神,语气平淡地道:“下乡很苦,要住草棚、吃咸菜,还要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干活……”
那个白净漂亮的女孩儿咯咯笑了,说:“秀芬,你怎么和我爷爷说的一样。你不要哄骗我,青年人可不怕吃苦,再苦能有抗战苦吗?******* 说过,咱们中国人民……”
“好吧,”赵朴摇摇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加争论,打断她道:“是我说错了。”
女孩儿停下话头,细细观察赵朴的神色,问:“秀芬,你实话同我讲,你是不是后悔了?”
她皱起眉头,说道:“孙思甜在你背后对着大家说,你不想做垦荒队的发起人了,我一直以为她是有了坏心,胡乱讲的。”
女孩儿疑惑道:“难道说你真的不愿意?是不是……”她似乎恍然大悟,有些控诉意味地说:“……是不是马德华糊弄了你一起去垦荒?”
赵朴又被塞了两个陌生名字,对这些人物关系感到好奇,套话说:“哦?孙思甜怎么跟你们说的?她怎么不敢当着我的面说?”
女孩儿一下子大窘,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说:“好嘛好嘛,我又大嘴巴了。孙思甜不许我同你说,我告诉你了,你可不要露馅,她回头要是发现这事抱怨到家里,阿姨要来我家同我妈妈一起念我的。”
赵朴点点头,说道:“你讲一讲,我不会出卖你的。”
“哎呀,就是垦荒队的事情嘛。你不是要同马德华一起做发起人,大家都说这是很光荣的事情,能上报纸的。我阿姨,孙思甜的妈妈,上次在饭桌上讲,想求我爷爷把她也安排进去。”
“要进垦荒队哪里需要安排呀,我看她就是想做发起人。”女孩儿愤愤道,“我跟爷爷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好同志——尹秀芬付出劳动,联系了同学、做好准备工作的。”
“我爷爷才不糊涂,他聪明着呢。听了我的话,就回绝了阿姨,说我们宝珍的好同学很有志气,也很有能力,思甜想要去垦荒,可以让宝珍帮忙引荐一下,同发起人好好提一提。”
“我就故意当着家里人的面讲,这可不用我引荐,我们几个住在一个宿舍,大家都是好同学哩!你没有瞧见孙思甜的神色……”
赵朴见这个叫“宝珍”的女孩儿笑盈盈的,一脸自得,似乎在等着被夸奖。
于是附会道:“宝珍也是我的好朋友,好同志。比我还要有志气,有能力。”
宝珍害羞地捂住脸颊,脆生生回道:“哎呀,你还听不听嘛。你不要听的话我就不讲了。”
“孙思甜三天前去找了马德华,人家讲他们两个吵架了嘛,同学们去劝架,听到孙思甜就对马德华讲、讲、讲……”宝珍怯怯瞧了赵朴一眼,见他面上仍然微笑着,一派心平气和的模样,便快速说道:
“讲你一些不好听的话,还说你和马德华一起做垦荒队的发起人,不是为了锻炼自己,扎根农村,而是为了私情。”
“孙思甜说是你偷偷求她帮忙顶替自己的,因为你不想同马德华到一个地方去,你们感情破裂,不愿意和他勾搭了。”
赵朴嘴角抽动,无语极了。
宝珍说完,看赵朴没有因为这些话语生气,于是露出一副很难过的样子,问他:
“她讲的都不是真的对不对,你明明同我保证过,我才是你最好的朋友呀。又怎么会想和马德华一起呢?他家里成分虽然好,但是我也不差呀。我们交情一直这样好,我、我还同你认识得更久呢!”
赵朴觉得这两个女孩子之间的友情十分奇妙,但是为了不露出马脚,安慰道:“对对对,我同你关系更好。”
宝珍满意地点点头,笑着从自己的挎包里翻出两个大饭盒来,将其中一个摆到赵朴面前:
“喏,给你带的晚饭,我特意让妈妈包了饺子,妈妈听说你手受伤了,竟然放了腌猪肉呢。”
猪肉在这个年代可是件贵重物品,赵朴看宝珍家庭条件很是不错,穿着时髦的布拉吉,手腕上还带了件精致的手表。不知道什么样的家境才能让她妈妈随随便便给女儿的同学做出这么贵重的病号饭。
宝珍笑眯眯道:“你刚才要是说和马德华更亲密,我就把这些饺子当着你的面一个人全部吃光。”
赵朴陪着笑了一声,不愿意吃这碗游戏副本里的饺子,又怕引起宝珍的警惕,只好说:
“我还生着病,吃不下去,恐怕要辜负你的好意了。”
宝珍点点头,说:“我忘记了,你说的对,生病了胃口不好是应该的。”
她把其中一盒重新放到挎包里,说:“等你明天早上好了热着吃。”
另一盒饺子还放在桌子上,宝珍道:“这份给阿芝吧,好奇怪,她今天念完信就说要回来,我都回过家拿了一次晚餐,怎么现在还不见她?”
宝珍从自己床边拿了暖壶,说要去打水。临出门时她又返回来,走到赵朴后面的那张床边,提起第二个水壶,道:“秀芬的水壶,我也给你打满吧。”
赵朴顺着看过秀芬的床上被褥,还有那个破旧的暖壶,发现秀芬的经济情况明显不如寝室中其他三个人。
宝珍拉开宿舍门,外面仍然是一条漆黑无光的走廊,她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环境的异样,甜笑着同秀芬告别后,转身走入了没有止尽的永夜中。
……
王中军的手上被热水烫起了大泡,他身上还有许多烫伤。他踮着脚跳跃,避着滚烫的开水,踩上了水泥台。
水房里水雾弥漫,热气腾腾,王中军感到自己滚滚烫、湿漉漉的,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大一寒假里那二十多年来唯一一次蒸桑拿的经历。
他小心地将后背贴在墙上,重重吐了口气。在水房里,他好像呼吸不过来一样,脸颊憋得通红。
他谨慎地环视四周,耳边突然响起了铃铛声。
王中军的双目骇然睁大,感觉到身后突然出现一股推力,将他一下子从水泥高台搡了下去。
脸面朝下地落入地面上的积水里,他伸手撑着地面,不断挣动,试图将头仰起来。
脖颈被强加了一份压力,有什么东西像是涮丸子那样将他的脑袋摁在沸腾的清汤中。
突然,身上的压力一小,一只芭蕾舞鞋落在他耳边,他抓起那只舞鞋,趁着看不见的东西被拖慢的30秒机会,像蹦迪一样急速摇头晃脑,终于在某一个瞬间,趁对方不备,爬了起来。
王中英神色焦急地望向他,见他成功脱身,迅速道:“快上来,我们有五分钟的躲藏时间。”
水房中的诡奇传说不知道基于什么背景,两个人被烫了无数次,终于摸清楚了关卡内容。
所有的热水管被强制打开无法关闭,下水道被堵得结结实实。
有看不见的墙体包围了水房,人类无法逃离,空气与水也无法流出。
每个五分钟的安全期过后,铃铛声响起,会有看不见的手试图从背后猛地推一把,把人溺毙在热水中。
王中英就是在沉睡中被烫醒的,那时候,他的脸颊非常疼,他甚至错觉自己闻到了蛋白质被煮熟的香气。
他从热水中撑起头来,刚醒时因为获得Cesium系统的兴奋迅速转变成烂脸的恐惧。
他迅速回过神来,同王中军一道摸清楚了热水房的害人方式。
其中,为了脱险,他多次使用了道具“芭蕾舞鞋”,现在这两只鞋已经变得非常破烂,道具的使用寿命或许要被用尽了。
他们需要尽快找到破局的关键。
……
李尧与季铭背对背依靠着彼此。
他们两个的身上都见了血,季铭还好,只是些皮外伤;而李尧左肩的伤处被再次撕裂,鲜血把整个上衣染红。
千头赤松的伤损也有许多,松针落在院子里,落在阳台上,已经积累了有二十厘米厚。
这些松针一旦落地,象征生命力的绿色就会快速流逝,变得焦黄干燥,仿佛来自秋冬的山林。
此时月亮出来了,皎洁的明月照耀着被破坏的残缺的枝干,整副场景显示出一种日式侘寂之美。
季铭再次用床单绞断一枝偷袭李尧的松枝,要求后者专心。
李尧的瞳孔却逐渐涣散,眼前又看到了那个坐在松枝间微笑的女鬼,蜕成白骨的指尖遥遥指向自己。
他的精力再也集中不起来,浑身酸软,大汗淋漓的同时竟然禁不住地打冷战。
他们或许即将长眠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