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纷纷扬扬的雪花就开始漫天飞舞。
宁远城下五里,努尔哈赤的大军列好阵势,等待着发起攻击的命令。
从宁远城头看过去,后金军兵容严整,杀气冲天。后金士兵们的铠甲,泛着森冷的令人战栗的寒光。
一匹快马出了后金阵营,向宁远城头飞驰而去。到了城下,马上的八旗士兵并未多言,而是取下身后的长弓,射出一支箭,然后调转马头返回自己的队伍。
羽箭深深嵌入了城头的砖缝里。上面裹缠着一张字条。
吴襄取下纸条,把它递到袁崇焕手中。
“限今日午时前开城投降,否则杀尽城中鸡犬!”
“他们会投降么?”在努尔哈赤身边的莽古尔泰问道。
“不会!”努尔哈赤微笑着回答他。
“那父皇这是……”
努尔哈赤笑而不答。
“五弟,我们的攻城部队,要到中午才能准备好。”皇太极解开了亲弟弟心中的疑惑。
“就让他们多颤抖一会儿吧!”多尔衮说道。他的话引得众将一阵爽朗地大笑。
午时刚过,努尔哈赤下令进攻。
一辆辆笨重的楯车,在十多名身强力壮的士兵推动下,缓缓德朝着宁远的城墙移动过来。所谓楯车,是一种加宽加大的木车,木车前面是竖放着的几层蒙着铁皮的木板,能够抵挡弓箭和火炮,后金的弓箭手则隐藏在楯车的后面,待到迫近城墙,弓箭手乱箭齐发,射杀城上的守军。
“父皇,依你看,我们多久能拿下这座小城?”
“依我看,最多一个时辰,八旗的勇士就能冲进城中,斩杀守将。”多尔衮说。
努尔哈赤轻轻的摇了摇头,然后缓缓伸出三个指头。
夺取一座不起眼的小城,竟要三个时辰?
“这座小城虽然不起眼,却是大明的脊梁,是我们此行最大的障碍。拿下这里,大明就被打断了脊梁,大金的军队就能长驱直入关内了。”
“可是,我们主要的敌人不是在山海关吗?那里可是驻扎着十多万兵马呢。”
努尔哈赤冷笑道,“待在山海关后面的都是一群无胆鼠辈。人再多,也不堪一击。”
望着寒风中的宁远城,多尔衮颇有些不以为然,但是既然是他父皇的意思,他不再多言,只得拭目以待。
楯车已经行进到距离城墙不足一里的地方。推车的士兵已经能够清楚的看到宁远城头黑洞洞的炮口。按照以往的经验,明军的火器是打不破楯车坚实的护盾的。因此士兵们密集的挤在楯车后面,只等到了城下,架好云梯,跃上城头。
宁远的城墙上,每一门炮的后面,都站着一名手擎火把的士兵。
“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听我号令!”蒋默大声命令道。
随着后金军一步步靠近,城上士兵们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有些人的双腿开始不住的颤抖。
袁崇焕看到,一辆楯车正好处在一门火炮的炮口下。他见蒋默还没有发令点炮,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劈手夺过一名士兵手中的火把,把火苗放在了引信上。
“袁兄小心!”蒋默见状大惊失色,连忙冲过来把他扑倒在地。
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声随后响起,隆隆的余音在天地间久久回响不止。城墙上所有的士兵全都感受到来自脚下的颤动。在后金军听来,不啻为一声天边的惊雷。
巨响过后,炮口下的楯车变成了四散纷飞的碎木片,混合着无数士兵的血肉。
袁崇焕和蒋默倒在地上,望着城下不知所措的敌军士兵,相视大笑不止。
“你可知道,点炮以后决不能待在原地,要立刻躲开。否则不被当场震死,也会身受重伤,五内俱裂!”蒋默说着,把袁崇焕从地上搀扶起来。
“所有火炮瞄准敌军聚集之处,点火!”
随着蒋默一声令下,早已等候多时的士兵们同时引燃了其余大炮的引信,然后跳到了一旁,蹲下身子,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
紧接着,炮声隆隆,惊雷滚滚,整个大地都为之颤抖。待到硝烟散去,城头的明军看到,刚才还迈着稳健步伐徐徐前行的井然有序的敌军队伍,现在已经如同被浇了一盆开水的蚁群,一个个狼奔雉突,乱成了一锅粥。
炮声响起前腿不住打颤的士兵发现,一直不听使唤的自己的两条腿忽然恢复了正常,自己狂跳不已的心脏,也一下子平复下来。
“大明威武!”袁崇焕振臂高呼。
“大明威武!”城头的无数士兵大声回应道。
“保家卫国,消灭鞑子!”袁崇焕再次高呼。
“保家卫国,消灭鞑子!”士兵们再次回应,喊声响彻云霄。
“再次装填!”蒋默紧接着喊道。
一直在后面观战的多尔衮见此情形,惊得目瞪口呆。他不得不再次对他父皇的深谋远虑感到敬佩万分。
然而后金军中最感到惊奇的,却不是他,而是努尔哈赤。
据他所知,以明军的火铳和火炮,是很难把楯车厚重的盾板打坏的,正因如此,他才雄心勃勃,想着凭借无敌的雄兵和精良的战车突破一道道关墙,打进关内,打到北京,改朝换代,建立不世之功。
然而仅仅一炮过后,连日来他一直挂在脸上和蔼的微笑就消失地干干净净,满脑子端坐金銮殿指点万里河山的幻象也立刻无影无踪了。
“传令下去,不计一切代价拿下此城,临阵畏敌者,斩!”他一改温和轻松的态度,用严厉的口吻再次下达命令。
他的命令很快传遍全军。城下的士兵经过短暂的慌乱后,很快重新恢复了秩序。
由于楯车已被证明无法抵挡城头的炮弹,大部分士兵抛弃了这成为标靶的笨重木车,十几人一组驾着云梯向城下飞奔过来。
一架架云梯在城墙脚下竖立起来,不计其数的后金士兵飞快的攀上梯子向城头冲杀。冲锋的队伍行动起来迅疾无比,裹挟着摧垮一切的凌厉气势。士兵们一边奔跑攀爬,口中还在大声地呐喊。一时间城外的喊杀声汇聚在一起,一浪高过一浪,连隆隆的炮声似乎都被掩盖了。
城头的袁崇焕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他很清楚,后金军之所以拼死冲杀,并不全是因为勇敢。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作战经验丰富的很,他们很清楚一个道理,越是争先恐后的勇猛冲杀,敌人的士兵就越胆怯,敌军的城防就会越快崩溃,自己就会越安全。相反,如果他们全都畏缩不前,无人带头冲锋,城头的火炮弓弩就能从容不迫的让他们全都经受洗礼。因此,历经无数次战役的后金士兵们早已形成了默契,企图用一次无比凌厉的攻势,来吓破敌人的胆,一举占领宁远。
他们的呼喊,更多的不是威慑敌军,而是给自己壮胆。
人,都是怕死的。
袁崇焕决定吓破他们的胆,打烂他们的默契。
默契没有了,锐气也就没有了。
“传令下去,弓弩手乱箭齐发,那些爬上梯子的,给我用石头狠狠地砸。不要放一个贼兵上城!”
“敌军十分凶顽,但是大家都不要怕,更不能后退!你们身后,是你们的亲人和朋友,是你们的房子和田地,你们现在做的,就是在保护他们!记住,我们誓与城头共存亡,绝不后退一步!”
袁崇焕在城上到处奔走呼喊,不住的为士兵打气鼓劲。他的力气没有白费,城头的士兵们纷纷怒目圆睁,卯足干劲奋力抵抗,他们不住的掀翻一架架梯子、射出一支支羽箭、抛下一块块巨石,没有人再害怕颤抖,更没有人懈怠偷懒。负责操作大炮的士兵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寒冬腊月里一个个光着膀子挥汗如雨,不停地装填、瞄准、点火。城头炮声滚滚,从未停息,不断地向后金的队伍里喷吐着愤怒的火焰。
城下的后金士兵更是不甘示弱,不计其数的羽箭密如飞蝗般射向城头,手持利刃的将佐士兵嚎叫着攀梯而上。前面的被射成了刺猬,或是被砸烂了脑袋,后面的立即补上;梯子倒了,再扶起来;受伤了,咬紧牙关继续冲。他们用高出城头明军数倍的伤亡代价,一点点消耗着敌人的力气。
这是勇气、意志和兵力的较量。
袁崇焕终于开始焦虑起来。
在他的努力下,他手下那些从未打过仗的士兵都变得无所畏惧,敢于流血牺牲。他现在可以自信地断言,城头守军的勇气和意志已经丝毫不逊于八旗兵勇。短短几个时辰的战斗,已经把他们锤炼成了合格的战士。
他很清楚自己的软肋:城中可用的兵马只有这么多,需要分开防守四个方向,可谓捉襟见肘。而后金军人多势众,可以一批批轮番冲锋,待到守军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就算大罗神仙下凡也无能为力了。
袁崇焕拉住身旁一个小校吩咐道,“快去把杨帆他们叫到这里来!”
自从后金军攻城开始,杨帆和约翰就一直忙着协助蒋默指导守城的士兵操作巨型火炮,不厌其烦地在一处又一处炮台下讲解将巨炮的威力充分发挥出来的方法。经过反复多次发射,他们欣喜地看到,士兵们已经能够越来越得心应手的驾驭这钢铁巨兽了。
接到小校的通知,他们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向袁崇焕所在的地方赶去。
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袁大帅是不会如此急迫的。
果然不出所料,在付出难以计数的士兵的生命后,城头有几个地方的后金军冲破了城墙上的阻击,一举跃上城头。大将祖大寿和满桂等正率人和冲到城上的敌军殊死搏斗。
杨帆、蒋默和约翰三人见状,不约而同的解下身后的镭射枪,向敌人横扫过去。彪悍凶猛的后金士兵们猝不及防,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随着一道道红色的光束射来,自己的身体犹如被利剑刺穿,登时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冲上城的敌军很快被消灭干净。
“多亏三位贤弟及时赶到,否则贼兵蜂拥而上,后果不堪设想!”袁崇焕来到杨帆等人近前,心有余悸地说。
“袁大哥不用客气。”蒋默望着踩在数百架云梯上仍在疯狂冲杀的敌军,担忧的说,“照这样打下去,防线会随时遇险,仅凭我们几个恐怕难以照应的过来。”
大将满桂在刚才的厮杀中中了一刀,鲜血正汩汩的从手臂上涌出来。有医官走过来打算为他包扎,被他推到一边。满桂解下腰间的酒壶,把烈酒洒在伤口上,然后扬起头,咚咚的喝了起来。
“有了!”杨帆忽然一拍大腿,神采飞扬的说,“我想到阻止敌人上城的方法了!”
“杨兄弟究竟有何妙计?”袁崇焕急忙问道。
“用酒。”杨帆说。
“酒?”大家都感到十分诧异。
杨帆不再多说,一把夺过满桂手中的酒壶,来到一架云梯旁,把壶嘴贴在搭在城头的一端,让里面的酒水沿着梯子流淌下去。
然后,他从附近负责点炮的士兵手中取过火把,引燃了浸透了烧酒的木梯。数丈高的云梯立刻化作一条熊熊燃烧的火龙,正攀着梯子上来的敌军士兵见状只得退了回去。
“好!”袁崇焕击掌称赞道,然后他吩咐身边的军士:“通知各处守将,按此计而行,不得有误!”
望着斜挎在宁远城头的一条条火龙和城下进退维谷只能挨炮的士兵们,多尔衮叹息一声,颓然地垂下了头。
自攻势发起,早已过了三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风雪更加猛烈狂暴地吹进后金大军的阵型中,士兵们的铠甲上结起了一层薄薄的霜。
火借风势,数百架云梯很快烧成了焦黑的木炭,接二连三的垮塌下去。
“传令下去,凡后退者,格杀勿论!”努尔哈赤声音不高,却依然沉稳坚定。
“我的父皇,你不会是让我的弟兄们去送死吧?没有梯子,你让他们怎么上城去?他们又没长翅膀!”莽古尔泰不满的抱怨道。
努尔哈赤并不理会他,而是转头对皇太极使了个眼色。
“五弟莫恼!”皇太极说,“我的正黄旗军中,还有二十架‘箭楼’。那本是我命军中工匠为攻克山海关而专门制造的。没想到在这里先派上了用场。”
说罢,他手一挥,命令麾下士兵把“箭楼”拉出来。
“箭楼”高四丈有余,两丈见方,底下是六个巨大的木轮子,依靠士兵推动前行。木轮之上分为三层,每层可容纳十名弓弩手。在最上面的一层,用绳索固定着四架高高竖立的长梯子。待到士兵们将它推到城墙附近,割断远离城墙一侧的绳索,竖放的梯子就会倒向城头,这时城下的士兵们就能攀上“箭楼”顶层,以狂奔的速度冲上城头。
这是皇太极别出心裁的得意之作,得到过努尔哈赤的盛赞。
不久,装满弓弩手的“箭楼”被徐徐推出来,向宁远城迫近。
后金大军屏息凝神,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这上面。
待到二十架“箭楼”全部接近了城头,沉寂多时的城头突然喷吐出一团火焰,伴随着雷鸣般的炸响。一架“箭楼”顿时木屑纷飞,应声而倒。
紧接着,炮声一声紧挨一声,把二十架“箭楼”全都变成了残破的木头。
“唉!”努尔哈赤长叹一声,拨马返回了营帐。
多年征战下来,他遭遇过的对手,到现在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无论朝鲜人,蒙古人,女真各部的敌人,还是明军,没有一次不是败在他的手下。即使面对多过自己数倍的敌人,依然如此。他,早已习惯了胜利。
还没有哪支敌军,像今天的宁远守军这般强硬。任由他手下身经百战的士兵不顾性命的轮番冲杀,依然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撤军吧。”
多尔衮望着皇太极和莽古尔泰无可奈何地说。
望着如潮水般退去的敌军,宁远城上的明军将士欢呼雀跃,喜不自胜。
“大帅,真没想到,战无不胜的努尔哈赤今天在我们这里栽了大跟头!今日一战,怕是折损了上万人。”祖大寿的笑容灿烂无比。
“这全都仰赖将士们不畏强敌,视死如归的气概!”袁崇焕随后吩咐伙长,“埋锅造饭,把所有的肉食搬出来,今天我要让所有将士都饱餐一顿肉食!但是不许饮酒。”
“这……,禀大帅,军中怕是没有这么多的猪羊。”伙长面露难色。
袁崇焕略作踌躇,然后说:“不够的话,杀一些战马。”
半个时辰后,宁远城头升起篝火,上面架起一口口大锅,大块的猪肉、羊肉和马肉和着纷飞的雪片一起被丢进锅里,很快就在翻滚的沸水中煮熟了,四溢的肉香,甚至飘到了城外后金的营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