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任青腾新王旧主交替完毕。
无名观,早已空无一人。
师夜光独自坐在观前台阶上,手在地上触到什么,低头一看,是枫叶。
“原来已经入秋了麽”,虽然身着一身厚重的国师服、层层叠叠的黑色厚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是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一阵寒意。
他拈起一片枫叶,又一片,看着手心里五片枫叶,心里似有什么喷涌而出,言生、言心,如今也不过一个二十一个十五岁,因“无名观密反”这等无稽之谈深陷囹圄;言乐,可叹又可笑,谁能想到,当初那个连说话都怯嚅脸红的小女孩竟成了与莲氏一般无二的王后;
“诺言”,想到明光,师夜光不知道自己是该恨还是心痛、恨他将自己困住、还是心痛他走到如今这一步;
一片片枫叶又重回地面,只剩最后一片。
师夜光两手拈起这片红叶,叶柄在手,他将其来回转动,嘴里喃喃道:“诺情,诺情,醉卧无名君莫笑,自古北去几人回?
“悟爱亲启,恕诺情不奉清谈、忽将半月。方到西南,半卧榻中,不知悟爱此刻是否睡意正浓;西南景色甚好,大漠如雪,长河孤烟。军中兵士皆兄友弟恭,颇为亲和,与其同饮同乐、醉卧帐前,望烟拢新月、念枫映悟爱”
“悟爱勿念,边关战事吃紧、半月方得一罅隙书信,与前方共进退、同帷幄,受益匪浅,身为皇子,理当身先士卒,有悟爱亲增符箓勿需担心。另,吾方知言生言心身陷囹圄、虽分身乏术、诺请自会斟酌谏言、书信王上与太子殿下,为二人寻开脱之法。悟爱,今睹鸿飞宜乐,离思又起,惟念君一切安好,静待吾归,保重”。
“月余未书,悟爱莫怪。月前,鹤玄大军夜袭我中军营帐,死伤上百,均为将帅,又逢升龙生疑,如履薄冰、步步谨慎。如今事平心安,方起笔书于悟爱,吾一切安好、身体康健,日日与军中兵士一同操练、竟也可在战场之上冲锋杀敌,归来之日定另悟爱刮目相看。今宵高墙,明月清风,秋去冬来,远望雪梅将绽,感慨颇多。诺情至念悟爱,即此爱汝一念;自遇悟爱,常愿天下有情人、不论身份门第、分桃断袖,都成眷属;然西南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恕诺情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吾念汝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悟爱勿念,惟记与君三年之约,待诺情归来,可愿并肩携手、坐望观中赏歌乐、不相离”。
念及每一封来自边关的书信,师夜光的心又慢慢温热起来,惟愿并肩携手、坐望观中赏歌乐、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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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爱”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师夜光心微微一颤、立刻抬起头,他知道是虚光。
“诺情”,他迎了上去,面上欢喜遮掩不住,不过走到虚光跟前时便突地停住,道:“今日便回来、可是西南出了什么祸事,难道是鹤玄,快,和我说说”,还没说完,他便被虚光抱在了怀里。
“悟爱,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你,看看你好不好”
“诺情,明,国主他不知道你回来吧、没人知道吧,快,快进里面”,他蹙眉不安起来,要知道如今的国主已经不是当前的那个爽利少年了。
当然,如今的国主做事也有爽利的一面,也许那应该叫杀伐果断,他手里沾满了血,师夜光在过去的两百年都都未曾见过那么多杀生。
虚光却并未跟着师夜光进观,只是闷闷地道:“悟爱,我这就要回西南了”
师夜光一个踉跄、似是有谁一把揪住了他的心,身后有一双手缓缓将他扳回来,他慢慢抬起眼看着如今的虚光、一只手颤抖地抚上对面西南王的面颊。
只不过五年时间,西南已经将他蚕食成了什么样子,
原本秀挺如翠竹的少年如今面色饱经沧桑,他本就不是个习武之人、只是精通谋略、兵法,却被派去西南抗敌;虽时皇子,却深知自己从前都是纸上谈兵,真要在阵前施谋展略,便需亲赴前线与战士们同生同死,要与战士们一条心便需从小事做起;
他与军中兵士们一起风餐露宿、守夜畅谈;
如今他也长出了裘劲的肌肉;
他虽没了一只眼,长长的刀疤从右眉一直延伸到右耳下、可却另有一种桀骜的野气;
他的头发,不知道是因为赶路还是风餐露宿,不管不顾的纠结在一起;
可那双眼睛,仍和当年在他那个算命摊子前初见时一样,净澈、无暇,此刻更多的是柔情和眷恋。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师夜光如今才是真的恨自己为什么不学一些龟甲占蓍之术,他双手紧紧握着虚光两只手臂、紧到不能更紧,他指节根根爆出、指腹发白,道:“是不是、是不是”,他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隐隐觉得这会是他们最后一面,可是他又不想说出口。
青腾与升龙一直合作,秉承“远交近攻”的原则,以抵御中州大国鹤玄的虎狼之心。
升龙虽小,可他们每个人都身强体壮、一人抵得过鹤玄好几个战士大小,所以也是鹤玄心头一根芒刺;
而青腾,师夜光心里却明白,是那一场天降蝗灾,他不该插手,遂文早已通灵与他警告一二;如今鹤玄屡屡进犯,也是为了平衡这几年青腾的兴起吧。
自五年前莲氏暴毙后,师夜光一直从旁辅佐王上及太子明光,虽说今日才是明光登基新王的日子,可实际上,自莲氏死后,王上一蹶不振,便一直是明光在青腾生杀予夺了,而虚光一直不争不抢,在很多涉及生死、大义的事情中各方斡旋,间接免去的人命不可胜数。
然而,五年前王上一道旨意,便将虚光遣去了西南前线了。
“悟爱,或许这是最后一战了,升龙的兵已经过了宜乐,刚好可以和我们夹击鹤玄”,见师夜光的指尖在他右脸摩梭不忍放下,虚光又道:“这一仗后,我便回来遵守我们的三年之约”。
他捧起师夜光的脸、抵住他的额头,柔声道:“放心,如今我也能以一敌......”,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何,他突然笑了、却有一滴泪滴了下来,落到了师夜光脸上,“以一敌十不在话下”,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似是要让师夜光相信自己。
仍是捧着他的脸、虚光离开了师夜光的额头,蹙眉看了看他右脸,伸出手,顺着自己那滴泪和师夜光眼角流下的细痕,小心翼翼地擦去右脸上用黑色油墨画上去的腾蛇图腾,满眼心疼,问道:“是不是他又逼你画上这些,你,你们又何罪之有”。
不过,虚光只留了那一滴泪,便一直嘴角微弯、将师夜光面上擦净后,道:“悟爱,还是白色衬你”,他放下手,道:“我要走了”,说罢,便几步走远、一个翻身上马,黑色战马一声嘶鸣往前奔了几步,师夜光黯淡的双眸中没有表情,一手伸出、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
“师父,等我回来”,他的双眸突然亮了一下,是虚光,虚光上马又折返回来、在马背上弯腰注视着他,轻声道,“等我回来,你.....保重。”
“保重”,马背上诺情一再回顾,也许是知道自己如果停下来便再也无法离开,他片刻不停地抖缰催马离去,眼神里有一种依依却无奈的神色。
不知为何,那种蕴藏着千言万语却缄口的表情里,隐约有永远诀别的意味。
师夜光知道自己拦不住他,家国大事、是身为皇子的责任,他只在心里对自己默默说道,诺情,等我,我和你一起走。
诺情快马离开了无名观、出了歌乐山高墙、绕过了皇城,然而他一直一直地回头望着,望着那个在皇城花庭、还是少年的他就眷恋、想去靠近的那个人,忽然间一股巨大的悲凉涌上心头,这一生,原来就是这样完了,只是终究,还是背弃了啊,他们的五年之约。
黑色战马疾驰向西南,马背上虚光唇角微弯,还好,见到了。
此番再上阵前、便可心无旁骛,与升龙联手对战鹤玄,这关键一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