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阿颜,你,你怎么,我,我”,头一次在这种情形下被人围观,师夜光窘迫不堪,只好把脸埋进颜达胸前。
“师父,没事,是他们,你都认识,阿四、马叔、张哥......”,
颜达抚摸着师夜光的头发,说得极温柔,他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有一个身形从竹林深处走出来,直到他们一个一个都站到了小径之上,有几个手里还捧着没放的长明灯。
四十个人、四十个兄弟,他们便是当年颜达在榴州一手培养起来的亲卫军,也是他们、和颜达被国主拱手送给了宜乐国当成了降礼。
师夜光缓缓从颜达胸前抬起头、他慢慢侧过脸、眼里有泪光、看着身前这些熟悉的笑脸、似乎什么都没变过,“你们,你们”,他哽咽着、想说什么、却说不下去,岐路花飞酒满斟,别离遥记殇榴州。
“军师,老大”
“军师,是我啊,我是小七子,还记得我么”
“颜老大,成了吗”
“军师”、“军师”
“军师,答应我们老大吧,我们可布置老半天了”
“是啊是啊,军师如老大手足“
.......
方才刚从竹林深处现身时、各个都小心翼翼,不敢上前,毕竟已非世间人。
直到颜达朝他们点头,这四十个人便如同之前在榴州、第一次被引荐时一样,一个接着一个上前。
五百年的隔阂在一张张笑脸、一声声“军师”前消弭于无形,
那些遥远的记忆似乎都回来了,还有那榴州的最后一战,师夜光低着头、肩膀不住颤抖,颜达一手揽住师夜光的肩头、仍是将他扶到自己胸前,默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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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前,榴州城,城门紧闭。
深夜,有一支几十人的小队从侧门出了城。
“老大,我们有作战计划麽”
“咱们人少,要不我们几个冲出去、吸引兵力,老大你进去救军师”
“不要擅自行动,谁也不能冲出去”,
颜达和他的亲卫兵此时刚出了榴州城,要去城外宜乐军营里救军师。
他只能带他们几十人、也只信任他们,可是他的信任却害了他们。
颜达思索片刻道:“勿轻举妄动、先搞清军师在哪个营帐”
话毕,军营正中一个最大的帐篷里走出来几个身着道服的人,他们说话声音很小,颜达一行人在外围营帐阴影掩映下,离得不远,隐隐约约听到只言片语
“那个臭道士...看来还得多用刑”
“哼,还说是个神仙,我看分明是个江湖术士”
“不过细皮嫩肉的,折磨起来手感倒是不错”
......
“老大,颜老大,你怎么了”,阿四离颜达最近,此时在他身侧语气略显紧张
颜达这才回过神来,他的手原本紧握着一柄弓、此时那弓竟然剧烈的抖起来,只听轻轻地一声“啪”,弓,断了。
“谁”?
一个道士似乎听到了声响,喝了一声。
众人全部噤声,心都提了起来,颜达的手还是紧紧地攥着,似是打算就着那半截弓开打。
不过众人等了半天,也没动静,再一探头,那道士眯着眼、探头看的分明不是他们藏身的方向,皆是长舒了一口气。
待那一群道士三三两两离开,颜达做了个手势,道:“阿四、张哥,跟我走,其余人留在原地接应,机灵点儿”。
营帐前只有两个兵丁,张哥、阿四从两边出手,那两个看守连声音都没发出,便被直接敲晕了,二人心内都有些奇怪,怎么只有两个看守,可救人心切,颜达一手掀开营帐的门便冲了进去,二人也把那两个昏迷的看守拖进了营帐。
刚一进营帐,二人就呆住了,帐内浓重血腥味的让人窒息、几欲呕吐,营帐最靠里一脚,趴着着血肉模糊的一团,是人,手腕、脚腕都缚着手臂粗的铁链。
二人都停了手中动作,一切都陷入了死寂,只有颜达沉重的呼吸、滴滴答答的声音以及低沉的、含混不清的呓语,似乎那血肉模糊的人不断重复着一个名字,是“阿颜”。
“老,老大,这,这,这,难道是,是军师”,张哥此时眼眶已经发红,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完整
“老大,我,我去”,阿四自告奋勇,双拳紧握,却被一把拦住,虽然拦住他的手不停颤抖、但不容置疑。
颜达双手剧烈的发抖,声音低沉又杀,“都出去,看好营帐”。
张哥和阿四立刻明白了,匆匆套上两个看守的头盔和战甲出了营帐。
满地的血渍,大部分都凝固了,而那些血渍上却还流动着有如毒蛇吐信一般的、不断蔓延向颜达来处的鲜血。
他两眼发直,连连自语,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很疼很怕。
颜达往前迈步、双腿却不听使唤,“师,师父,师父......”,他一边晃晃悠悠往前,一边喃喃自语,
不过一天一夜,他的心头血、朱砂痣、白衣不染纤尘的师父,如今却连一个完整的人形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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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颜,这无名袋里我给你装了......”
“师父,你每次都要重复一遍,我知道啦,暗器、蒙汗药、伤药嘛”
“阿颜,切莫恋战、切勿深入敌后,今时今日鸣凤远不敌宜乐,护好榴州便是赢了”
“师父,放心,你徒弟可是‘飞马将军’,师父,等我回来”
临行时,师父在屋前树下送别的白衣身影还历历在目,可待他回来,师父却被宜乐军虏走多时。
他的师父,此时上半身赤裸、没有一片完好的肌肤,那些道士的淫笑又在他耳边响起,
“宜兄,你这一刀一寸当真了得”
“不过也还是会流血啊,江湖传闻不可信啊”
“嘿嘿,不过,他倒是个硬骨头、几十刀割下去一声不吭”
“可惜了那一身羊脂玉的好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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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达缓缓单膝跪了下去,膝盖瞬间被血浸透,他伸出的手微微发抖、只能用另一只手抓住自己手腕。
待他慢慢拨开地上那一团一团黑色的、粘稠的、沾满血的头发,一点一点,一张苍白和血红夹杂的脸露了出来、没有焦点的双眼、干裂灰白的唇。
似乎因为挡在眼前的头发被拨开了,没有焦点的双眼似乎动了动、转向了颜达的方向,嘴唇一张一合,
“阿,阿颜”,
“快………走……”,
“走......走”,
“阿颜,跑”
颜达嘴唇颤抖不止,他不知道该怎么抱起地上那血肉模糊的身影,略一思索、他脱下战甲、褪下外衫盖住师父,可是甫一盖上,那外衫就被血糊住了,地上的人发出让他心惊的呻吟,他的心一阵颤抖,疼得无法呼吸,“师父,是阿颜”,“是阿颜”。
他一手颤抖地伸到师夜光身下、一手托住他的头,慢慢将他扶了起来。
待到扶正、颜达赫然发现师夜光眼角有两行泪顺着脸不停地往下流、双眼一眨不眨、紧紧盯着自己,重复着,“别管我”、“走”,“走”、“快走”......
颜达另一只手试图扶起师夜光下半身、心里却如同被万千芒刺同时刺穿一样,他感觉不到师父的腿,那两条腿如同被彻底碾碎了一般软弱无力、悬在他臂弯里,他低头将哽咽咽了回去、抬头,含泪笑着,道:“师父,阿颜带你回家”。
师夜光眼里,颜达身后,有人影,不止一个。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居然从他手里挣扎着重新坠地,只听得啪的一声、和忍痛的闷哼,
师夜光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低沉而决绝,“阿颜,走”,他就那么跌落在地、仰面躺着、眼角还有泪无声滑落,此刻,他只要,他的阿颜活着。
颜达的手还停在半空、从肘弯到手指,都是血,他都不敢用力收紧、怕弄疼了师父,可是师父却....
“呵呵,一场好戏,想救他?哼,你们鸣凤国主的国礼,我们岂能不好好款待”,背后一个声音响起,似乎是方才营帐前众道士中的一个,说罢,一阵风被带了进来,营帐大门被被撩了起来。
颜达兀自手忙脚乱、想要把师夜光抱起来,”师父,别,别挣扎,不痛了,我带你走”,
耳边却听得那声音嗤笑一声,又道,
“完颜将军,不过一介废人、莫非将军要为了一个废人让你的兄弟们跟着你一起赴死?我给将军一个建议,如何,将军可愿来我宜乐为将”,
见颜达依然背对着自己,他继续道
“我们宜乐以道为尊、几百年都未出过完颜将军这样的将才,何况,您身体里也留着我宜乐的血,鸣凤如今强弩之末,您也别怪国主,把将军您送过来还得了一个和降、免了许多生灵涂炭,皆是功德啊”
颜达缓缓转过头去,大开的营帐外,自己的四十个兄弟完完整整,都在营帐前,三面围着数以千计的宜乐军人。
张哥和阿四也在其中,只是他们已经被人斜放在营帐门前、双眼圆睁、看着那剩下三十八个兄弟,鲜红的血汩汩地从脖颈处触目惊心的刀口里喷涌而出。
颜达早已明白,这是个圈套,一国之主,呵呵,竟然趁他在前线为鸣凤拼尽全力的时候、把自己放在心尖的师父拱手送给了宜乐,受尽折辱、施尽酷刑,零落成如今他稍稍一碰都会心痛到无法呼吸的模样。
颜达突然大步朝着营帐门前那阴婺的道士走去,他明白,宜乐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他不降、便是插翅也难逃,
“完颜,你不会以为我会舍不得你这条命吧”,那道士神色有些紧张、不过他早有准备,双手忙不迭地启动阵法,一个巨大的五行八卦阵在身前虚空中亮起,立刻有一股巨大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朝颜达袭来,直压得他背脊慢慢弯了下去,那股力量太强大了,非人力可抗。
见颜达不肯就范,那道士又虚画了几笔在阵中,突然四周的威压似乎一缩又以更强的张力一放、颜达一个踉跄,单膝跪地,一只手撑住地面,紧抿的唇角有一丝鲜血沁出。
“我留下,放了我师父,和剩下的人”,他闷闷地说着。
“哦?将军还以为有和我谈判的筹码嚒,从你朝我迈步那一刻、你,就永远失去他们了”
听到这句话、颜达心里巨震、他抬起头,只见那道士手一抬,围在三面的宜乐兵纷纷围紧帐前、朝他的三十八个兄弟举起手中扑刀,刀起、刀落、血溅、一个接着一个兄弟倒下,不到一炷香,帐外的血便蔓延到帐内,和地上原本污浊的陈旧血渍混合在一起,让人如同置身无间地狱。
颜达难以移动分毫,就算能移动、也闯不出营帐前这五行八卦阵,他双眼目眦欲裂、看着自己的兄弟们,到死也岿然不动、没有求饶、没有嘶喊、没有一个逃兵,只有小七突然叫了一声,“老大,一定,一定要救军师哥哥”
颜达撑地的手深深的陷入泥土,将那些血渍抓在手里,此刻他只能听到自己的振聋发聩的心跳,
可听到小七这句话,他突然回过神来,对,还有师父,师父还在,还要救师父走。
“阿颜,阿颜”,颜达双眼一亮,师父在识海里和他说话,
“阿,阿颜,咳咳,........哪个道士.........他想要的,要的是你的肉身。阿颜,咳咳,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护不了你的兄弟,可是你.............你一定要活着”
颜达强抵着威压转过头去,只看见师夜光的每一寸关节、每一块血肉之间都发出金色的光、很快所有金色的光芒都汇聚到了一起。
师夜光慢慢侧过头看着颜达,而右手在地上画着灵移阵,他在识海内对颜达说道:“阿颜,一定要活着”,
转瞬,那金光绕过颜达直朝着账门八卦阵直冲而去,而颜达的身周笼罩上了一层极淡极淡的金芒,阵被金光震散、营帐外那个道士、还有那些宜乐兵均被金光带起的狂风吹的东倒西歪,
颜达被那身周金芒慢慢带上半空,逐渐消失不见,他说不出话来、喉头似有千斤重压,在他散去之前,所见一幕,便是师父仰面躺在血泊里安静至极地看着自己、眼里都是释然、嘴角勉力扯出一丝笑意,识海里传来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我的小阿颜,好好活着”。
颜达被金芒带去了兀鲁河,他落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宜乐军军帐,可是他不知道,他的四十个兄弟、他的师父,就在他离开兀鲁河的那一天被扔进了榴州城兀鲁河上游里,随水飘走。
等师夜光醒来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他顺着兀鲁河漂到了已经灭国的鸣凤国郊野,在河边躺了一年多才能下地走路,彼时他已经形销骨立、完全没有人形,他能走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榴州,他去打听颜达的消息,。
宜乐国还是违背了约定,灭了鸣凤。榴州已经成为宜乐的国土。
城里流传着一个关于大将军的传说,说这位大将军满身疲惫、衣衫褴褛地之身闯入宜乐军帐、为了鸣凤故国战死、亡魂心有不甘,日日和其他战死的鬼魂为伍、徘徊不去;也有传说这位大将军为了心爱之人被敌军害在榴州城外一人战敌方千人、被宜乐的道士们以术法万刃穿心而死,死前还在呼唤爱人的名字。
师夜光知道,那是颜达,他不敢问、也没敢问,他的心跳得厉害、恍神地拄着拐杖走了一路,连自己走到了哪里都不知道,
他心里只有他的小阿颜,他破了戒律、散尽了一身法力都没能护好颜达。
后来,他离开了榴州、下了轮回殿。
~~~
师夜光抬起头,看着颜达。
颜达也看着他,温柔地说道:“师父,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入轮回么”
师夜光似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道:“为什么,莫非因为我”,他心里想的是,若不是因为救他、他们都应该好好的,至少也不该在那个时候因为他这样的人死去。
颜达用手捋过方才师夜光伏在胸前时弄乱的鬓发,温柔笑道:“他们,不,我们都在找你,而且...........”
师夜光道:“而且什么”
“而且,师父要许诺,再也不离开我,他们才能夙愿得偿、重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