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夜光心如擂鼓、慢慢抬起头来,眼前不是颜达还能是谁。
他想说点儿什么,可是方才那飞来一搂、又是飞也似地后退、到现在他还没顺过气来、脑袋也混沌起来,这是五百年前师夜光乱闯鬼界留下的后遗症,只要人一多、声音一嘈杂,他便会眼花头晕、头痛欲裂。
可是此刻,周围一片模糊混沌中他却能看到颜达、且看的清楚,于是他手扶膝盖、边喘气边对着颜达笑意盈盈。
也许是被师夜光看得发毛,颜达四顾望了望,一手捞起师夜光,进了附近一条幽静的巷子,说实话,经过方才那一顿震天动地,这仙乐坊附近,都很安静。
“阿颜,还..............还好有你,哎,我这身子骨还是老了,不禁折腾”,师夜光觉得颜达刚才那一抱、一放当真是比之前温柔多了.,自己犹如一个摇摇欲坠的老古董、被人捧在掌心里,心道,以前没白疼了这小子。
想到此处,他的手不知不觉往前伸出、做了个势头却又突然往回缩。
颜达见势,却双眼含笑、迅速捉住那只蠢蠢欲动的手腕,递过去一个袋子,道:“哥哥,这里有些法宝,本想说到了榴州再给你。可现下看来,这鬼市颇多诡秘难测、我怕难免会有顾全不了哥哥的时候,所以,哥哥看看、挑几件趁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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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到手里的便是之前颜达掏出大把珠玉宝石的袋子,彼时师夜光没仔细看。
可此刻,这普普通通的袋子、却让师夜光那只手不敢动、也不敢收紧,这还是五百年前他送给颜达的。
彼时颜达常常要上战场,虽说师夜光完全没在理会“神道戒”那一条,可是下界时帝君对他说的话言犹在耳。
于是,他便将自己贴身用的一只小小的灰色麻布袋子给了颜达,这袋子是他自己炼的法宝,因为懒得起名,便唤做“无名袋”。
这无名袋看似普通,内里空间却无穷尽、可以装下无数东西,什么上好的伤药、保命的暗器、损人的毒药应有尽有,甚至还放了好些肉干。
颜达每次出征也从不让师夜光跟着,理由如下:
一来师夜光不能动手、战场上刀剑无眼,虽然他死不了、可受伤也不好玩;
二来师夜光看上去白净清秀、犹如一个细皮嫩肉的大姑娘,颜达说,他不放心。
直到颜达当了鸣凤统帅,才偶尔让师夜光跟在左右,挂一个军师的头衔。
所以,每每颜达不带他出门的时候,他便只能在两人的破屋里等着,现在想来,自己如同一个小别胜新婚的小媳妇,不由失笑。
颜达看他又傻笑,便咳嗽了一声。
师夜光反应过来,便伸手进去掏,他随手一掏便是一把金银珠玉、再一掏便是一把法箓符咒,掏了半晌、看了半晌,他抬起头来看着颜达,颜达朝他一挑眉毛、一勾唇角,师夜光只觉得这位武神殿下就算敛去了周身灵力仙气,却也还是散发着强烈如暴发户般的光芒。
而那一挑眉、一勾唇只让他心底又莫名一颤。
他本以为自己这三百年已经炼就了一颗冥顽不动的道心,可如今只是相认短短一日、便觉得有些崩。
颜达也看出了他脸上各种诡谲颜色、变幻莫测、以及一丝猜疑,便说道:“哥哥,这些年来我四处寻你,也时常接一些帝君发下来的人界请愿,我便也打着除魔卫道的幌子帮衬一番,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除魔卫道,这些都是我三百多年来辛苦卖身卖力赚的”。
师夜光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自己刚飞升那四百年、下界去帮衬、却落得个人人喊打;后面那五百年,他法力枯竭、便自锁法身,还给鬼界的轮回殿打了两百年的长工,想到此处,他心里长叹,神和神真是没法比阿,两极分化太严重了。
颜达又道:“我知道总会再见,这些都是给哥哥的,里面、里面还有哥哥的拂尘,当年我不爱诗书道理,这拂尘可没少打我”,说罢,他眼神有些飘忽、似是陷入了久远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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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夜光翻了半天,找出来自己的拂尘“芮仙”,看他有些走神、便对着他挥了两下,只听“阿嚏”“阿嚏”两声,颜达回过神来,虽然神情还是有些恍惚。
师夜光此前看着芮仙也是颇多感慨,少时从师父师念庵处得到此拂尘,便给它取了一个和自己的坐骑一样的名字“芮仙”。
芮仙陪他西去圣地、上至天庭、下破轮回殿,没想到,还有再见的一天。
当年在榴州,他误以为颜达身死,便将芮仙留在了二人居住的破屋之内。
自己则单枪匹马硬闯幽冥、一腔孤勇深入黄泉,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他熟门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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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飞升之后的第二个两百年,他去寻过一位君王,当时他心急如焚、一言不合便和轮回殿鬼王鏖战,直打得乌云翻滚、惊天动地,当真是排空驭气奔如电,飞天入地求之遍;
还好,找到了,他刚和那位君王说要忘记,便被一道飞链捆回了天庭,只余那位君王泪满面、而自己鬓发如霜。
还好,两百年后,冰河之上,那个孩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可如同重复了千百遍的噩梦一般,一切又重演了。
这一次,他没有法力、破落无助,只有那少的可怜的修行,于是他只能听命于轮回殿,先赎清上一次的罪。
他甘为人下,抓小鬼、猎残魂,只为换一眼看往生簿的机会;
淌黄泉、鞠魂水,寻遍那些无法往生的鬼魂。
幽冥苦、黄泉混;摆渡迎来黄泉濯,残魂留得血肉浊。
来来回回寻了一百多年,直到这一天他在观中见到了飞升成神的颜达,便觉得这期间辛苦都不值一提。
只是,黄泉水、阴气盛,万鬼哭、神识蠹,
两百年在这黄泉来来回回,他便留下了这要命的头疾。
破观重遇之时,他内心欣喜若狂、面上绷得疲累。
可只是一刹那的狂喜、可当初帝君那一句让人肝胆俱裂的话便让他决定再不需要谁再为自己付出,不值得。
他只想远远看着他,而,颜达,只需要做一个风光无限的神,因为他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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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颜达再看过去时,师夜光手里拂尘已变成一把折扇。
折扇上法力尚存,师夜光一摇折扇,一身雪白衣衫、花白鬓发,端的有种雪中高士的风姿,可是他身量窄小、纤腰堪比弱柳、修肩堪剪春风,双瞳剪水、樱唇微泯。
似乎觉得自己几百年都没穿得这么正经,师夜光有点不好意思,双颊泛出些许红云。
转头却正迎上颜达看着自己戏谑的模样,师夜光觉得不能这么下去,都说好要各走各的,虽然这只是他单方面的想法,但是从来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人能说不,除了君尘。
“阿颜,仙乐坊闻名三界,就算如今出了乱事,我们也还是装扮一番为好”。
说罢他将折扇往左手一拍一收,抬了抬下巴示意颜达快些换装,他这身异族将军装扮实在扎眼。
孰料,他下巴一抬恰好被颜达收在了手心,颜达嘴角一勾,道:“哥哥”。
师夜光羞恼不已、心里咚咚直跳、有些招架不住,他一咬牙、双手把自己的脸给夺了回去,然后整个身体侧了过去,不知是佯怒还是真怒,道:“我看,你还是叫我一声师父的好,我也还是叫你颜达”。
话音未落,颜达已经换上了一身红似枫叶的箭袖长衫、内里则和他一样,一件白色中衣,只那箭袖和衣领上用银丝线绣着代表鸣凤图腾的海东青,依然是一头辫发、不过前额仍有些碎发,其余松松地绑成一把。
师夜光看着他,只觉得时间倒流、仿佛回到了榴州战前那一晚,只是忆起旧日夜阑秉烛、衣衫如旧人不如故。
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突然,双眼一滞、似乎被刺痛一般,不敢眨眼。
他看得分明,颜达的腰间挂着的、是那只鹤雕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