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年是那天傍晚回来的。
他敲门的时候,身后不远落着轻轻的步子和风与裙摆纠缠的声音。
苏笛沫正在翻看血手堂这几日的任务卷宗,听到敲门声,便让他进来。
霜年单膝跪地,将手中木盒高高捧起:“月染说,懿王殿下让她转告主子,完整的《风煌志》早已绝迹,这是他仅剩的残卷拓本,定是主子想要的。”说到这他顿了顿,仿佛不知道该不该接着说下去,踌躇半晌,终于开口,“月染还说,她自知暴露身份,任务失败,无颜再见主子,但只求主子给她一次机会,让她留下,无论如何罚,她绝无半句怨言。她现在...正在院子里跪着。”
听到这话,苏笛沫打开木盒的手微微一滞,随即又恢复平静,她没有抬起视线,只是点了点头,让霜年出去了。
手中的木盒里装着几张微微发黄的纸,打开的时候,一股香气溢出,苏笛沫嗅了嗅,是兰,初夏里的慧兰,香气逼人。她拿起盒中的一叠纸,第一张上赫然几个字:卷一·前朝。她微微勾起唇角,露出半个了然的笑,想起那天素衣的男子,如今看来,他在度量人心这方面太过可怕,也与她太过相像,一次谋面,半晌详谈,他就已对她,三分猜测,七分了然。
没错,她找到他,想要《风煌志》,其目的便在这前朝卷。
她想颠覆朝堂,剑指天子,想以巾帼之身叱咤风云。又曾听娘说,玄安帝定安年间,曾有一人,女子之身,在殿试之后的擢英宴上,只身一人,解开了文武百官所出所有难题,政治策论,诗词文章,独步天下。随后便讨得圣旨入朝为官,此事一出天下哗然。可后来,不知怎么的,这位绝顶聪明的女子死在了宫中,从此连尸骨都不见。
她翻看着,一字一句了然于心,待到看完时,屋内黑暗的已需再添烛火了。
月光已经斜斜照了进来,房内一片漆黑,只留她身旁的半只残烛。她索性将烛火吹灭,起身打开房门。
屋外有些黑,碧水间门前的走廊上没有烛火,因为仙罗花喜寒怕热,所以苏笛沫早已经养成了习惯,可以在漆黑中找到正确的方向。于是她关上房门,像往常一样,繁忙之后,要穿过走廊,到八仙楼二楼的厨房去找些吃的垫垫肚子。
可是刚刚走了没几步,她就感觉不对劲,走廊里有人的呼吸,一怔之后,她突然想起,好像霜年说了那个叫月染的丫头跪在走廊口,没有离开。她看过去,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一个女孩跪在那里,微微的月光勾勒出她的身形,一动不动,却看不清表情。
苏笛沫若无其事的地走过去,下了楼梯,经过月染时,她能感觉到跪着的女孩在颤抖,几个时辰不动,腿应该早已麻了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踱步到厨房,在柜子里拿了些绿豆糕,回了碧水间。
月光悄然移动着,苏笛沫走到仙罗花下,坐在藤蔓秋千上,她抬着头,通过缝隙看向月亮,不知为什么,皇城中的月总不如山间的明亮。她下山已经快四年,一个人,撑起诺大的血手堂,早已经习惯了在无数个夜晚一个人拿着糕点果腹,物是人非好多年,她想念娘做的酥饼,想念爹煮的清汤面,想念有人在乎的日子,却无奈,命运的残酷。
苏笛沫静静地吃完手中的糕点,随即转过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月染,道:“你走吧,你不适合做我的婢女,我要一个做事滴水不漏,稳重成熟的帮手,而不是只会梳妆打扮的闺秀。”
月染没抬头,声音却在颤抖:“奴婢知道,姑娘是血手堂堂主,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奴婢也知道,这次失败,是奴婢考虑不周。奴婢愿意接受惩罚,求姑娘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你选择在皇城最繁华的大街下手,有没有想过那懿王的侍卫都可以看出不对,那皇城中的衙门呢?宫中的皇子呢?你说你错了,那我告诉你,你今日是在我血手堂,在我这里埋了一颗雷,待到以后,有心之人查起,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点点的漏洞与不周,可能最后会导致全盘皆输,你想过没?”苏笛沫说这话的时候淡淡的,没有埋怨,没有教唆,却让跪在地上的月染身体一颤。
“月染,你有聪明,有机灵,有胆量,可是你少了纵观全局的周到,少了八面玲珑的圆滑,我没有怪你,不想罚你,因为你拿回了我要的东西,这足以让你将功抵过,却不足以让你留在我身边。我的身边很危险,我现在让你走是为了你好。”
月染抬起头,眼中满是泪珠,她轻轻道:“姑娘,那时夫人问我想不想跟着您做一个贴身婢女,我惊喜万分,那一瞬间我回想起曾经听过姑娘的传闻,姑娘之于奴婢,已经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了,可我摇了摇头,我问夫人,为什么是我?我自知不够周全,不够得体,万万不可亵渎了姑娘的。夫人却说,因为我比其他人都干净。她说,她不是想给姑娘找一个多么周全的帮手,血手堂已经精英如云,她是想给姑娘找一个可以信赖的密友,可以把后背予之的交心人;她说这些年,姑娘太孤独,什么事都一个人扛,她要我来陪着姑娘,她还说,若姑娘嫌弃奴婢做事不周,那奴婢就不做了,每日只照顾姑娘的饮食起居,有个人为姑娘料理,有个人一直陪着姑娘,这就够了。”
说到这里她一滴泪落了下来,声音已然开始哽咽:“姑娘,奴婢不怕苦,也不怕死。有什么做得不好,奴婢也学得快。奴婢想陪着姑娘,求姑娘别赶奴婢走,只要姑娘愿意,奴婢必然生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