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鹿拒绝了男爵的邀请,他现在有大把的现金,才不愿意为了一点工资去帮领主站岗。而且在这个时候,他母亲周武淑的病情加重了。
过去周武淑就一直有肝疼的毛病。温鹿告诉她,可能是她消化不良导致的胃病,但是周武淑偏偏能感受到自己的五脏六腑的确切位置。她知道,就是自己的肝出了问题。
这个毛病在过去还能忍受,但是入秋以后,周武淑的肝疼越发厉害起来,她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最开始她还咬着牙忍耐,在初秋的寒风中疼的满头大汗。后来她实在忍耐不住,在夜里痛苦地叫出声来。
“妈妈,你怎么了?”温鹿惊慌地点起蜡烛,看见妈妈在床上捂着肚子翻滚。
周武淑转过身来,烛光下满脸泪水:“我肝疼的受不了了,老天爷啊,快让我死了吧,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温鹿看着妈妈痛苦的样子,心痛如绞,恨不得以身相替,后悔自己过去怎么从来没有把妈妈抱怨的话放在心上。
他抓住妈妈的手:“妈妈,明天一早我就带你去光州的医院,那里的医生有办法。”
周武淑说:“还上光州看医生,那得花多少钱!你妈妈就是一个瞎眼老太婆,一身的毛病,就算治好了我的肝,我还能活几年。”
温鹿说:“不差钱!我们手里不是有王守拙的三百多块吗?他的钱给你看病,那正是花对地方了。”说完,他不顾妈妈的反对,自顾自地开始连夜打包行李,准备干粮,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妈妈上路。
温家没有马也没有驴子,他刚拒绝了赵建元的招揽,也不想去找男爵家借牲口,所以就自己用板车推着妈妈上路。他怕妈妈路上颠簸,又怕妈妈吹风着凉,所以先在车底下垫了一床被褥,又加了几个枕头,再用被子把妈妈裹好放进车里。
他们天一亮就出发,一直到下午,才到达阳山县,饶是温鹿身强体壮,这时候也累得手腿酸软。他和妈妈住进一家小旅社,等第二天早上再跟一伙皮革商人一起搭伴下光州。这南下的道路很不太平,尤其是到了冷天里,更是难以预料。
温鹿付了一块钱,给妈妈在商队的驴车上买了一个位置。驴车比起温鹿推车来说稳当的多,但是土路的颠簸还是让周武淑疼痛难耐。这个坚强的女人曾凭借着决心和勇气,踏入男爵王守拙的家里,情愿成为王守拙没有名分的侍妾,和背负村庄里的一切骂名,只为了在暗流涌动的刀剑下保住她的独子。最终她也靠着自己的智慧和勇敢,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把温鹿养大成人。这时在驴车上,她又表现出了她早年高贵的自尊。虽然驴车每前进一步,都好像有一只虎爪在撕扯她的内脏,但她绝不愿意在商队其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软弱。她闭上眼睛,一声不吭。
温鹿知道妈妈有多痛苦,他扶着驴车亦步亦趋,伤心的眼泪洒遍了漫长的南下之路。
这是一支十几个人的小型商队,其中也有几个是搭伴的客人。商队的头领名叫谭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实男人,蓄着络腮胡,每个月两次从北边的村庄市镇收购皮革,贩去光州。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队伍中那个伤心的男人,于是主动向温鹿攀谈起来。
谭离向温鹿问清楚状况后,不由得喟然长叹,于是让手下的伙计从其他车上搬来几袋皮革,加垫在周武淑的身下,让她更好受一些。温鹿感激不已,希望能再给商队多付些路费,谭离止住了他:“去光州看病你还怕钱花不住去?”说着给温鹿留下了一个地址,让他有困难时来找自己。
从阳山县到光州要走四天整,他们在第四天早上终于到达了光州市郊。远远地看到了一栋高大的建筑。谭离向温鹿介绍,这是曾经的光州北站。在过去,每天有上万人从全国各地乘坐火车来到这里。温鹿长大了嘴巴,他从没见过如此壮观的建筑,简直像是奇迹。谭离看着他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笑了笑,又告诉他,这个车站早已废弃,后来被流民占领,现在这栋建筑本身演变成了一个流民村镇,名字就叫做北站镇。来往光州的旅客商人常常在这里落脚,也在当地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集市。
温鹿怀着激动敬仰的心情靠近北站镇,又不由得为眼前的衰败肮脏大感失望。车站前广场上的地砖已经所剩无几,被搭上了破旧的棚屋,里面兜售着熟食,旧衣服和各式护身符。车站大楼里住满了人,空旷高大的进站大厅被用木板隔成一个个小单间,成为住房或者妓院。窗户上的玻璃几乎全碎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来历不明的编织物,以遮挡初秋的寒风。
流动商贩和骗子们一眼就看出温鹿是个第一次进城的乡巴佬,不停地有人拉住他的胳膊,向他推销不值钱的小玩意,让温鹿紧张不已。
谭离把他从人堆里拉出来,让他跟着车不要乱走。周武淑知道已经到达光州,精神好了很多,她问道:“儿啊,光州长什么样?”
温鹿如实说:“光州比我们村子脏多了,地上到处都是垃圾,他们的房子建的东倒西歪,街上全是骗子和小偷。”
周武淑有些失望:“哦,是吗?”温鹿说:“但是,光州北站非常壮观,足有五六层高。末日前它肯定很漂亮。”
周武淑笑了:“这都不算什么,我听人说,光州有上百层楼高的房子呢。”
进入光州后,道路由土路变成了黑色的沥青路,但路面上布满了裂痕和坑洞,走起来也一点不觉得轻松。身边的房子开始变得连绵不绝。这些房子大部分是后来重新修建的土屋木屋,也有末日前留存下来的破败建筑。到了傍晚,这些黑洞洞的幽深房子里就映出橘红色的火焰,散发出炒菜做饭的香气。房子好像从北到南没有尽头,温鹿敬畏地想:“这座城市就是一个迷宫。”
谭离的客栈在越秀区北京路,这里曾经是繁华的商业街,现在演变成了皮革市场。马路上尽是骡马的粪便,和肮脏的融雪,空气中闷郁着刺鼻的硝皮味。入夜后,临街的皮革商店里点起了橙黄的电灯。这种稳定柔和的灯光让温鹿为之出神,他抓着妈妈的手说:“妈妈啊,如果你也能看看电灯就好了,这里太美了。”
周武淑说:“光州人在粪坑里也装电灯吗?这里太臭了。”
商队终于穿过拥挤的人群,到达了谭离的河口皮草店,温鹿帮着把皮草一袋一袋地卸进了仓库,而后,谭离邀请母子两住在自家的客栈,第二天由他领着两人去医院。
第二天早上,温鹿透过满城的断壁残垣,看到了完整高耸的光州塔,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谭离告诉他,光东王江鲤就住在这栋高达六百米的奇迹建筑上,每个晴朗的夜晚,他都会坐在自己三百六十度的环形办公室里,把整个光州城尽收眼底。就连周武淑都被这种壮阔的想象所感动,转脸对着天空的方向怔怔出神。
光东慈爱医院是在过去的光东省人民医院的旧址上建立起来的,位置就在北京路东面不远,这栋建筑曾经在战火中损毁,后来又由现政府出资重建,但是规模要比过去小得多,如今的慈爱医院拥有几栋六层楼高的砖房,在附近一片两三层的小楼中显得鹤立鸡群。还没靠近医院,就能明显感觉到周围缺胳膊断腿的人多了起来,他们衣着肮脏,头发油腻板结,长跪在路边向人乞讨。
虽然还不能算得上熟识,但谭离对温鹿母子两显得毫无保留,尽心尽力地为他们引路,排队挂号,寻找医生。如果不是他,温鹿肯定会迷失在这个骗子窝里。直到这里,温鹿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穿着打扮和旁人格格不入。光州市的居民大多身穿棉质的贴身衣物和外套,而温鹿母子浑身上下都是手工缝制的粗糙皮衣,温鹿不由得感到非常窘迫,旁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刚刚进城的乡巴佬,每个骗子都想从他身上捞一笔。
还好有谭离在,他如鱼得水地挥喝开一切企图向他们兜售包治百病药丸的小贩,带领温鹿母子穿过一群群躺在医院走廊上等死的麻风病患。母子两对他感激不尽。
挂完号后,他们坐在医生诊室外等候护士叫号,这一等就是一整天,到了傍晚才轮到他们。听到自己的号,温鹿连忙把妈妈抱进去,放在椅子上。对面是一位中年秃顶的医生,穿着泛黄的白大褂,眼睛浑浊,疲惫不堪。他正半瘫在一张沙发上写病历,勉强抬起一只眼睛看了一眼他们几人。
“哪不舒服啊?”医生发出沙哑的声音,他清了清嗓子,扭头往窗外吐了口痰。
周武淑说:“医生,我的肝疼的受不了,您给我开点药。”医生探过身子,一把掀开周武淑的衣服,把手点在她蜡黄的肚皮上问:“这里?”温鹿不知作何反应,只好把眼睛移开。
周武淑说:“对,就是这。”医生瘫回沙发,写了一张纸条递给温鹿:“去缴费,拍个片子吧。”
温鹿如梦一样,抱着妈妈跟谭离在这座迷宫般的建筑里兜圈,夜里医院走廊点起了乳白色的电灯,半开的玻璃窗外,吹进清爽的晚风。这会医院比白天安静多了。躺在走廊上的病人用衣服盖住身子,拿手臂遮住眼睛睡觉,发出轻轻的鼾声,周围的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温鹿恍恍惚惚地在谭离的带领下,在一扇厚重的铁门后面,给妈妈拍了片,他完全不知道拍片是什么意思,就为此花出了二十块钱。马鞍村里出一个人去当兵,王守拙就给他们家补偿二十块钱。在那里,二十块差不多是一条命的价钱。
放射科的医生告诉他们,今天太晚不能出片子了,叫他们明早再来拿。三人披星戴月地离开医院,路上经过一个热气腾腾的宵夜摊子,温鹿不分由说一定要请谭离吃一顿。回到北京路后,看到旁边的大佛寺灯火通明,香火鼎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