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鹿一觉睡到很晚,起来听说有人正在哄抢王家的粮食家具,他想自己作为王守拙的干儿子,理应去看一眼,阻止纷乱的人群。
但他又不由得心虚,生怕别人看出他就是灭门的凶手。他想起昨晚他曾在王家院里高声呼喊,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了吗?还有王家的男佣张连,张连翻墙逃跑了,他是什么时候跑的?他看到自己了吗?他会不会去镇上揭发自己?
温鹿把银钱藏在树下,又把长枪藏到屋顶,手枪上好子弹扎在裤子里防身,一旦有动静,他就一个人进山逃命。把他妈周老太太留在这好了,他愤愤地想,心里还没原谅她。吃饭时看也不看她一眼,也不和她搭话。周武淑则自己默默流眼泪。
民兵队来后,这帮土匪挨家搜人刮钱,一个没伺候好就要提人到村尾施大刑。当听说民兵队只把怀疑指向吕驼子和张连时,没人找上自己时,温鹿终于松了一口气。出门前,他没带好气地跟他妈说:“你也不必哭,不必为王守拙难受,我这就去让他们入土为安,不让他们死了再被糟蹋。”
他走到王家院前,留下守护的那个民兵举起枪:“你是谁?干什么的。”
温鹿装出一副凄凄切切的模样:“兵爷,我叫温鹿,是王爵爷的干儿子,我不忍心看他们一家暴尸野外,是来给他们收尸的。”
民兵收起枪:“别趁机偷东西,我盯着你呢。”
王守拙只为自己准备了棺材,他子侄不必说,就是他老婆也是后来续娶的,年纪轻,还用不着准备棺材呢。
温鹿用一块布盖住了王守拙横死的脸,用水细细地洗干净王守拙贯穿前后的伤口,洗他浸润血污的头发,又从棺材里取出寿衣,妥妥帖帖地为他穿上。
看守的民兵笑了:“别看这财主一家死了个干净,还有个干儿子替他尽孝哩。”
温鹿心里想:“我妈说世间恩恩怨怨纠缠不清。你杀了我爸再把我养大算是一桩恩情,我把你杀了再给你收尸算不算报了你的恩?不然你要被野狗吃掉咧。”
看着仇人的尸体干干净净地摆在床上,温鹿感到自己满腹的恨意一时间烟消云散,居然也念起他的一些好处来。凭良心说,王守拙确实待他不赖。他原谅妈妈了。
他想:“你杀了我爸,我杀了你,这段十几年的恩怨就算是了结了。”但是又想:“他杀了我爸但是留下了我,我杀了他但是也留下了他一个儿子,王瘦将来会再来找我报仇吗?”于是下定决心,如果将来王瘦来找自己寻仇,而自己一时不防被他杀了,那自己绝不怨他。
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一口气,嘟囔道:“这世间恩恩怨怨纠纠缠缠,谁说的清呢?”
民兵没听清:“你说啥?”
温鹿说:“没说啥。兵爷,我这里收拾妥当了,能找几个人搭把手帮我一起抬棺材吗?”
如今天下大乱,人人流离失所,就说这流民村里,每年都有新人来,又有老人死。一般人死了就是死了,大多都是随便往山上一埋了事,哪里有什么棺材呢?也就是王守拙是个爵爷,有一副硬木棺材,但也再没有什么停棺几天的风俗了,一样当天下葬。其他几个子侄夫人,都一并用皮子包了,埋在同一个墓穴里。旁边埋着王守拙的兄弟和岳父。
村里没几个人会写字,温鹿于是亲自削了块木牌,刻上“王守拙之墓”,插在墓上。
温鹿的爷爷温佳俊是乱世里的一号人物。周武淑常跟儿子讲这段故事。
温佳俊是一个英雄好汉,那时北方越来越冷,在那别说种粮食了,夏天里都锄不开地里的冻土,林子里还有过去闻所未闻的野兽怪物,昼伏夜出,择人而噬。刚刚安顿下来的流民们一片一片地死在路边,只过一晚就尸骨无存。
好汉温佳俊带着自己的四个好汉儿子,领着一帮流民南下避难。一路上风餐露宿,与天斗与人斗,历经不知多少艰难困苦,终于到达还算温暖的光东,在马鞍村安顿下来。
他们又花了几年时间,在这里减除荒草,开拓土地,立村自保。作为流民首领,温佳俊当之无愧地作为村长带领管理着这一切事项,但他对外面政局变化几乎一无所知。
因为流民大多自北向南移动,能带来的北面的消息无非都是那些坏消息,如当年哪里的一个村镇彻底毁灭了,哪里又出现了怪物,谁谁谁又在山里组织了一支土匪队伍,杀人吃肉,几乎没有南边传来的消息。谁都想往温暖的南方去,哪有南边的人想往北来呢?
所以当江英镇子爵传来消息,要封他温佳俊为马鞍村男爵的时候,他只付之一笑,几乎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那股流民势力又在搞新花样。
后来确切的消息传来,原来已经有个叫江鲤的人在南边的光州建立了新政府,一统了光东省南部,听到这里还算是好消息。但是这个光州政府新近臣服于崛起于越南的封建制国家大越帝国,也要在光东搞分封制,在华夏的土地上大封贵族。而且,江鲤本人就已经受封成为大越皇帝宫廷中的光东王。
这一切让温佳俊觉得匪夷所思。他虽然也出生在末日之后,但是上一辈人都是在末日前成长起来的,自己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工业时代的政治制度,是人人平等的基本观念。突然听说在光东建立起一个贵族制的世袭王国,更何况这个王国居然还是越南的藩属国,他只觉得滑稽可笑。
江英镇的镇长李梁也是流民头目出身,带领一群半土匪化的流民定居盘踞在马鞍村南边。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李梁就是这样一位俊杰,在见识了光州政府的实力后,马上接受了江英镇子爵的爵位,同时四下派出人手,探访隐藏在江英镇四周深山中,河谷边的流民聚落,希望把他们也收拢到这个贵族体系中来。
于是就有了要为温佳俊封爵的这一幕。按人口计,只要聚落有一百人,其首领就可以受封成为男爵,而后子子孙孙,世袭罔替。使者对温佳俊嘲弄的眼神视而不见,继续告诉他:男爵可以合法建立自己的私人武装,能几乎完全掌握领地中的行政权,财政权和司法权,只是死刑判决需要交由县里伯爵复核。另外新加入的男爵领前三年不仅免税,还每月发与十块新铸银币——正面印着光东王江鲤的头像,背面印着大越皇帝的星徽——用于补贴新领地建设,只要温佳俊点头,马上就奉上前半年的六十块。然后三年过后的五年里只需缴半税。
而且,使者补充说,像温佳俊这样的英雄人物,当然不甘于困身于一村之中,止步于男爵一级。往后温佳俊大可继续收拢流民,发展新的村落,只要人口和财税达标,马上就可以在帝国体制里再进一步。
温佳俊听完,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套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骑士国王把戏能耍多久。”
使者劝道:“你我都是读过书的,知道一句老话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说实话,谁不想要当年末日前的制度呢?如果能回到那时做个普通百姓,如今给个国王我也不换。但是现在现实就是这样子,你所希望的民主和自由是工业时代的产物,不是今天的经济和人口规模能够支撑的。现在我们向你提供的正是工业时代前最流行最成功的封建制,靠着这套制度,加上我们有通向工业时代的成功经验,我们人类很快就会重新回到那个美丽的时代。”
温佳俊大笑:“重新回到那个时代?我看到那时候我和我的贵族崽子们恐怕要重新他妈的上一回绞刑架了。”
使者微笑道:“既然有过一次经验,我们当然不会让当年的暴力革命重演,而是会温和妥帖地进行这一时代交替。您的子孙不仅不会上绞刑架,还会变成资本家呢。”
温佳俊不耐烦再听使者废话,他对儿子温柴说:“这位社会学家说累了,给他倒杯水,然后送他回家吧。”接着他讥讽道:“不过你要用我们最好的杯子给他倒水,他可是位贵族老爷呢。”
温柴带着使者出村时,使者脸上丝毫不见恼怒和沮丧,还给温柴塞了一袋银币:“不瞒你说,这段时间我少说见了三四十个流民头头,他们里没有一个比得上令尊。他是一位英雄人物,不该埋没在此,请你好好帮我劝劝他。”
温柴那会儿才刚刚成年,不由得对这个使者刮目相看,简直有点敬佩他了。温柴从小就在粗鲁无礼的流民队伍里长大,从没见过这么温文尔雅的人,说起话来不急不躁,头头是道,和爸爸讲话像是在说天书。他笑嘻嘻地把钱袋丢还给使者,说:“你这么能说都劝不动我爸,那我更不可能了。还有你这袋钱,上哪能花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