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百盛购物中心女营业员的话令川启心头一沉。他不由自主看了静雅一眼，却发现静雅并没有显现出他所预期的脸色苍白或大惊失色，反而表现出异常的淡定，似乎只有眼神里微微透着一缕悲伤。这让川启感到有些诧异。其实，这正是静雅善解人意之处。她用自己的表情告诉川启：“没事！”但眼神却遮盖不住她内心的愤怒。
川启和静雅是通过静雅嫂子介绍认识的。究竟是哪一天认识的已经无从考证。川启和静雅的大嫂周静在同一个研究所的同一个科室工作。刚到研究所工作不久，川启就听同事讲周静有个小姑子长得非常漂亮，在天津财贸大学读书，说得就是静雅。
有一次川启在办公室，正好碰上静雅来找周静。当时静雅梳着短发，前面留着齐眉的刘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镶在白净的脸盘上，宛如五四运动中举着旗子上街游行的女学生，清纯而秀丽。那时川启虽然刚刚大学毕业，但因为从小在甘肃长大，已经拥有西北汉子挺拔的身姿。据静雅后来讲当时身着红色跨栏背心的川启长得酷似现在的影视明星陆毅，在她脑海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幻想川启能通过她嫂子向自己示爱，但川启却一直没有那样做。那时川启对静雅这样普通家庭的女孩是不会有想法的，因为他一心想娶个部长千金。这个念头源于他打小对地主女儿的无限憧憬和对地主家生活的浮想联翩。
（2）
和川启同一科室有个女技术员叫贾薇，比川启年长9岁。贾薇丈夫在澳洲读书，撇下她一人带个孩子在国内和公婆住在一起。贾薇长的异常漂亮，无论是身材还是脸庞，都与电影《卡门》里的女主角相似，加上少妇特有的韵味，身边总是围着一大帮男人。
川启第一次见贾薇时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她不时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自己看。后来的日子川启在生活上得到了贾薇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贾薇经常往川启住的单身宿舍跑，给他送来各种各样的食物和生活用品。
记得有一天，川启接到一个男人打来的电话。对方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刚回答说是川启，对方马上甩过来一句：川启是谁的儿子！当时川启一愣，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很快便弄清楚打电话的人叫邹健，是本所应用开发室的工程师。邹健毕业于南开大学数学系，人长得很帅。原来，邹健发疯般地暗恋着贾薇。他会在每天下班时早早等候在四楼办公室窗前，为的是能在贾薇从自行车棚取自行车时看上她一眼。在给川启打电话的前一天，研究所在职工食堂大厅举办了交谊舞比赛。当时川启和同科室的一个女大学生配对跳了一曲中三步华尔兹舞曲，贾薇坐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川启，眼睛里饱含着让邹健妒火中烧的神情。所以第二天一早，从贾薇眼神里看出倪端的邹健按耐不住内心的怒火，给川启打来电话，目的是要和川启打架决斗。弄清原委川启苦笑不得，赶紧解释自己对贾薇并无好感，这才平息了邹健的愤怒。而且俩人后来成为挚友，邹健经常在节假日邀请川启到家里吃饭做客。
其实那时川启还是个童子，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不太谙熟，对贾薇满怀激情的表示也没有足够的认识，更谈不上往更深的层次里去想。直到有一天在川启宿舍里贾薇流着眼泪当着川启的面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川启终于在懵懵懂懂中变成了男人。尽管川启不谙此道，但事后贾薇仍对着他喃喃说道：“不知将来谁那么有福气嫁给你。”
（3）
川启和静雅在初次见面一年之后才真正走到了一起。那时候全国上下都在跳交谊舞。每逢周末川启研究所的食堂都会张灯结彩，载歌载舞，就连食堂里的管理员和大师傅们也都能走个三步四步。川启单身宿舍楼里的东北胖姑娘因为常和大师傅们近距离跳两圈，因此打饭时饭盒里的肉总比川启多很多。
一个周六的晚上，周静邀请川启和几个男女同事到静雅的学校去跳舞。川启特意穿上了父亲送给他的藏青毛料中山装，并在白衬衣的左胸前戴了一个印着“博爱”二字的纪念章。到了静雅的学校，静雅已经和一个女孩子等在了舞厅门口。那天她穿了一件红色薄毛衣，配了一件咖啡色格裙，比川启初次见她时多了几分成熟和丰盈。大家寒暄了几句便步入了舞厅。川启刚找了个位子坐下，静雅便落落大方地走过来邀请他跳舞，川启赶忙起身跟着她进到了舞池。
过去，川启不大留意女孩子的相貌，所以上次和静雅见面，只觉得她长得漂亮，并没有关注细节。现在近距离端详，发现她长得比自己记忆中要漂亮得多。跳舞时她大部分时间低着头，低垂的单眼皮搭配上周正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嘴唇显得格外文静。偶尔抬头看一眼川启，眼皮便由单变双。但此时的双眼皮，即不是常见的两层双，看上去没什么特色；也不是夸张的三层双，看上去像是手术刀拉的；她的眼皮是优美的两层半双，就像黄金分割法量出的上下身比例，让人看着就舒服。她的眉毛也不是常见的柳叶或者新月，而是温顺的小卧蚕，即不张扬，又不平庸，妩媚中透着几分英气。
“听我嫂子讲你的英语很棒，你是怎么学的？”静雅抬头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川启。
“死记硬背！”川启回答。
静雅愣了一下，随即会心地笑了。
“你能教教我吗？”静雅轻轻捏了一下川启的手，这让川启感到意外。
“嗯，”川启停顿了一下，打趣道：“比如，‘早上好’的英文是‘Good morning’，你可以按照‘狗带猫铃’去记。”
“哈哈！”静雅欢快的笑出声来。
“再比如，‘老师早上好’的英文是‘Good morning teacher’，你可以记成‘狗带猫铃踢球’。”
“哈哈哈哈！”静雅抑制不住开怀大笑，川启赶忙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坐在远处的贾薇正怒气冲冲地盯着他和静雅看。
“我先给你推荐几本书吧。”川启看到静雅笑得那么灿烂，自己也受到了感染：“我可以带你去图书馆借书，我有借书证。”最后一句话川启说得很自豪。他有市图书馆的图书借阅证，那是同事小李帮他办的，小李的哥哥在市图书馆工作。
“太好了，什么时候？”静雅显得很兴奋。
“明天行吗？”乘热打铁，川启盯着静雅说。
“好，一言为定！”静雅用力捏了一下川启的手。双方初次肢体接触，配合得十分默契。
那天晚上川启很高兴，殊不知后果很严重，因为打那时候起，贾薇就开始对川启冷漠起来，并最终疏远了他。
（4）
第二天，川启和静雅在约定的地点见了面。川启先带静雅到图书馆借了几本书，从图书馆出来时，静雅主动约川启到附近的人民公园聊聊天。川启没有拒绝，川启怎么可能拒绝。这一年他成熟了许多，对异性的认识也随着和贾薇的关系发生了根本变化。他不再一味追求物质的东西，对女性更注重她们的气质和外貌。这时的静雅，就如知时节的好雨，就如随风潜入夜的好雨，已经润物细无声般地占据了他的心。那天他们聊了很多，他们一人一句背诵了朝鲜电影《看不见的战线》里的台词：
“你拿的是什么书？”
“歌曲集。”
“什么歌曲？”
“阿里拉。”
一人两句朗诵了徐志摩的诗《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在川启和静雅结识两年半之后，他们结了婚，那年静雅刚刚大学毕业。
（5）
婚后，川启给家里添置的第一件家具是民国年间榆木做的一个博古架。川启把这些年淘来的部分古玩摆到了博古架上，平时一有空便上手把玩一番，也算自得其乐。
后来随着经济状况的不断好转，川启又陆续购置了一张紫檀条几和一些杂项。他在条几倚靠的墙上挂了一幅清代画家赵之琛的山水画，这是他从天津博物馆花五千元购买回来的。可能是因为修缮博物馆缺钱，那一阶段天津博物馆时常不定期举办售卖馆藏品的活动。记得当时张大千的荷花与齐白石的大虾也就标价四万多元，现在想起来如果当时买了两位大师的任意一幅作品，现在也就不用再起早贪黑地打工受累了。
画的两旁挂着一副木制对联，不知当初是从哪个寺庙的门柱上偷摘下来的。木板上不少地方已经磨损，上面用绿色油漆写成的字清晰可辨：青山不改千年画，绿水长流万古诗。
紫檀条几上摆着两样东西，左边是一个清代雕花的红木帽镜，右边是一个青花缠枝莲贯耳尊，贯耳尊的底部印着大清乾隆年制六个字。两样东西一右一左摆放到一起，寓意着“尊敬”二字。红木帽镜和木制对联都是川启从沈阳道古玩市场淘来的，而贯耳尊则是从静雅父母那里得到的。
（6）
静雅的老家在山东宁津，据丈母娘讲，这个贯耳尊是解放前打土豪分田地时从地主家里抄来的。丈母娘说，当年老丈人也就是静雅她爹是农民武装的骨干分子，职位相当于现在的民兵连长。虽然老丈人个头不高，但屁股上挂着盒子枪，枪把上的红绸子常常迎风招展，振臂一挥，也算威风凛凛，一下子就打动了丈母娘的心。贯耳尊就是那次抄地主恶霸郭景川的家时，老丈人从堂屋里抱出来塞到丈母娘怀里的。川启第一次光顾静雅的家，这个贯耳尊就醒目地摆放在她家的组合柜里，强烈地吸引着川启的眼球。
就像当初川启在学校见到静雅之后就开始打她的主意一样，自从见到这个贯耳尊，川启便打起了它的主意。
静雅在家里排行老五，上面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两个姐姐远嫁他乡异地，平日和娘家来往不多，所以，只要两个哥哥没有意见，川启就可以设法从丈母娘手里得到这个贯耳尊，因为在五个子女里，丈母娘最疼爱的就是静雅。
随着时间的推移，川启终于等到了机会。
（7）
九十年代初，电脑开始进入家庭。静雅两个哥哥各有一个上中学的女儿，电脑对于她们变得越来越重要，但是电脑的昂贵价格使两个哥哥望而却步。而此时川启已经在一家外资企业做高管，薪水颇丰，于是他购买了两台电脑，分别送到了两个哥哥的家里。两个侄女得到电脑自然是心花怒放，两个哥哥看到女儿心花怒放自然是眉开眼笑，川启就势分别向两位哥哥提出想花重金收购丈母娘家的贯耳尊，并在二位略显犹豫之时往他们手里各塞了三千块钱。两位哥哥见钱眼开，立刻默认了川启的收购意向。川启趁热打铁，让静雅和她母亲商量希望能用两万元人民币将贯耳尊转给自己，并且向丈母娘透露了川启给两个侄女购买电脑以及兄弟二人对此转让没有意见的情报。丈母娘一点也不糊涂，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在象征性地和老丈人商量过之后，爽快地答应了静雅的要求。川启闻讯喜出望外，他怕夜长梦多，当晚便揣着两万块钱赶赴丈母娘家，把贯耳尊抱了回来。后来丈母娘私下又将两万块钱悄悄退给了静雅，此事直到现在静雅的两个哥哥仍旧蒙在鼓里。
（8）
随着时间的推移，川启对古玩玉器的鉴赏能力有了明显提高。另外，随着职位的不断升迁，手里的积蓄也逐渐多了起来。于是，以前收藏的一些物件渐渐入不了他的法眼，他开始对自己的藏品做起了升级。由于平日里老去逛古玩店，日积月累川启便结识了一些古玩店的老板。他找了几件自认为不是精品的藏品交给比较熟悉的老板代***如口沿带点小冲的明代香炉和被自己误认为鸡血石的寿山石印章，陆陆续续也卖出去不少东西。自打三百元买入的印章七千元出了手，六百元买的香炉卖了两万元之后，静雅对古玩收藏的热情突然空前高涨起来，并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加入到川启的淘宝行列。直到后来移民美国，她和川启仍旧保持着这个爱好，一有机会便往美国的旧货市场跑。
（9）
虽然婚后川启的事业一路呈上升趋势，但静雅却一门心思地想出国。每年在春节晚会上看到海外华人向祖国人民拜年，她都羡慕得要死要活。川启觉得这与静雅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关。老丈人是天津南开大学物理系的党高官，静雅是在南开大学的校园里长大的。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大学，原先一同长大的发小一个个都随着夫婿到了国外，自己条件不比别人差，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出国。为了这事，俩人产生了不少矛盾，甚至影响到婚姻，最后，川启不得不做出妥协。九九年底，适逢千禧年各类计算机系统需要应对“千年虫”的侵袭，美国对专业人才的需求急剧上升。川启借着所供职的外企公司内部员工跨国际交流的机会，办理了技术移民，举家迁往美国。
（10）
看来静雅真的喜欢西方，认为美国的月亮就是比中国的圆。也难怪，在这里扫厕所的都是公务员。但川启却不能苟同。他告诉静雅，尽管这些年美国一直通过华盛顿的政治、硅谷的科技、华尔街的金融、好莱坞的文化和五角大楼的军事影响着全球，但我们也不能盲目地崇洋媚外，咱们也有自己的强项，咱们也有让别人羡慕的东西，比如孔子学院和舌尖上的文化。只有胸怀祖国，才能够放眼世界。
就在川启早已对美国单调的饮食和枯燥的生活感到厌烦至极时，静雅却是越待越觉着开心。她对国外的一切都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好奇或好感。感恩节，她会在大半夜让川启和她一起在凌厉的寒风中排几小时的队，为的是体验一下疯狂大购物的气氛。周末她会拉着川启去参加各种叫不上名的活动，只要是老外组织的她都感兴趣。其中最常参加的活动就是周末起大早到大型商场领取免费礼品。在美国不少商场都热衷于举办这种促销活动，而参加活动的人则被称作“Early Bird”（早起的鸟）。
在这些活动中唯一能让川启提起兴趣的便是逛跳蚤市场，英文叫YARDSALE。因为从那一堆堆旧货中常常可以发现奇珍异宝，国内管这叫淘宝。据说有个中国女孩曾在这样的跳蚤市场买到过唐伯虎的扇面和乾隆的玉牌。川启第一次逛跳蚤市场，就在一对九十多岁外国老夫妇家里花九美金买到一套十七世纪英国制造的旧银器，当时银器已经锈成了黑炭，但买回家后用除锈剂一抹，银器立刻变得银光闪闪，美不胜收。几年下来，川启和静雅已经淘到了不少的宝物，其中包括徐悲鸿的马，康熙五彩凤穿花将军罐，还有一个满绿翠佛挂坠和一只和田碧玉手镯。
除了杂项、字画和瓷器，旧货市场还有不少旧的实木家具，川启甚至动过心思，就是将旧货市场上的旧家具买来运回国内，找人翻修一下，肯定能卖出好价钱。要知道这些旧家具可都是实打实的硬木制作，听说在国内，一串木制的手串都能卖到成百上千，这种生意铁定是只赚不赔的。
（11）
在川启移民美国后的第一年，就赶上了美国IT泡沫破裂和经济危机爆发。他所供职的公司连续裁员，一年半后他也失去了工作。好在有美国政府提供的失业救济金，所以他也没急着立即找活干，而是迷上了钓鱼。在美国虽然精神生活十分贫乏，但是自然环境却极为优越，在城市的附近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湖泊和河流。川启小时候生长在黄河边，从小就喜欢钓鱼。自打工作到了大城市之后就再也没有握过鱼竿。失去工作后，他跟着华人教会里结识的一个钓鱼高手，开始了钓鱼生涯。不到半年时间，就已经钓遍了附近的大小水域。后来高手移居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川启便开始了独钓寒江雪的孤独生涯。由于老外很少钓鱼，所以无论是湖泊还是河流，都充满了丰富的鱼群。在国内，往往钓鱼的人比鱼还多，因此坐上几个小时也钓不上一条鱼的情况司空见惯。但是在美国，鱼线甩出去鱼钩在水里还没落稳，鱼就已经上了钩，而且常常能一杆提上来两条鱼，所以在美国钓鱼要比在国内累许多。
钓上来的鱼太多吃不了，川启就往亲朋好友或左邻右舍家里送。因为送的太频繁，前面送的鱼还在冰箱里冻着，后面的鱼又送到了，时间长了人家也嫌麻烦不愿意要，于是每次钓鱼川启只拣品种好个头适中的鱼往家拿，其余的一律扔回水里。也许鱼吃多了，不仅儿子的学习成绩在学校名列前茅，妻子静雅的英文单词背得也是出奇的快。凭借着英语的突飞猛进，夫妻二人几乎同时找到了工作。静雅在一家酒店的餐厅做快餐，而川启则凭借着专业背景在一家做资金运营的公司谋到了一份高级经理的职位。
再次回到工作岗位，川启不再频繁地外出钓鱼，而是将爱好转移到了网球，并结识了一帮球友，无论生活还是工作，逐渐稳定下来。这期间他贷款购买了一栋别墅和两辆汽车，过上了西方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以至于妻子静雅常常突然心血来潮，无端赞叹生活如此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