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周后川启携画飞回了北京。
出租车在高速路上缓缓前行。车窗外一片灰色，能见度很低。明明是白天，天色却暗的像午夜。眼前的景物显得十分朦胧，更别说远处；几十米开外的地方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茫茫雾海中只有“如家”两个红色的大字在浓雾中依稀可辨，那是如家连锁旅馆独有的巨大招牌。如果不是靠电脑导航，在这样的雾霾天气里飞机肯定是无法降落的。去的时候还蓝天白云呢，川启心里暗自寻思着。
刚才在机场排了近半个小时队才打上车。司机身体肥胖，目光深邃，好像正处于梦醒时分。一听目的地是酒仙桥，脸上立刻乌云密布。
车子启动后不久，司机接了个电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给川启听，司机告诉对方今天真他妈背，拉个酒仙桥的。挂了电话依然咬牙嘬腮，脑袋在脖子上来回兹扭。
川启感到很奇怪。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问到：“师傅，您好像对拉我这趟活不太满意？”
“能满意吗？排两小时队拉个短途，搁谁谁乐意啊！”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川启恍然大悟。
“那开到我住的地方，大概多少钱车费？”
“加高速费也就六十多块。”司机没好气地回答。
“噢。可我也不能让您绕着五环转两圈吧。得了，您也不容易，一会到站，我给您一百块车钱。”在国外打车一般要多给司机一些钱，老外管这叫“踢不死”（TIPS），小费的意思。川启心里高兴，多给俩钱权当是施舍。
“我不是这意思！我不是这意思！那谢谢您了！”司机的脸顿时多云见晴，身体也从匍匐前进状调整为稍息立正，脖子后面的肉旋即堆成了千层饼，饼上俏色了一小片新鲜的胎记，随着脖子的扭动上下翻飞。
“您从哪飞过来的？”司机开始主动搭腔。
“噢，深圳。”川启随口答道。如果说美国，他该跟自己要美元了。
“深圳不错，深圳不错，有一次我开车到深圳，中途多踩了一脚油门就跑到了湖南。记得当时先到了家乡，从那以后就开始走错道了。”司机打开了潘德拉的话匣子：“房子还真不少！”听着司机驴唇不对马嘴的摆乎，川启脑海里冒出几句格言。，“洛阳亲友如相问，一手好牌愣没胡。”
“深圳空气比北京强多了吧？”司机意犹未尽。
“强！强不少！”川启回答，“北京前一阵子也还不错。”
“看来您有日子没在北京待了。”司机将下巴朝左下方杵了一下，藏在饼里的胎记欢快地跳了出来。“自打过了夏天，就没看见过云彩。总听人说外地寿星一抓一大把，您啥时候听说北京有长寿的老人？”
“很多电影明星都活了九十多岁，比如秦怡都快一百岁了。”川启轻轻地抬了一下杠。
“哪能和电影明星比！”司机把脑袋歪向左边，下巴又朝着右下方杵了一下，“人家明星都住着大房子，每间屋子里都放着巨型空气清新器呐！”
川启一时语塞。
（2）
两天后，在郭强的陪同下，川启携画来到了郭强表哥位于鸟巢附近的宅邸。
表哥家的装修很特别，客厅很大，客厅窗户被改成了圆形的拱门，拱门一侧种着一排青翠的竹子。客厅的两个墙角分别摆放着硕大的灵璧石，其中一块石头像极了关公，另外一块是层层山峦，上面似乎布满了微型的摩崖石窟。大厅一面墙上是两组大面积的百宝格，格子好像嵌在墙壁内，各种造型的瓷器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美轮美奂的光芒。百宝格空隙处和另两面墙上悬挂着各种书法和字画，无论是书法还是字画都透着浓郁的古朴气息。
表哥把川启和郭强引到客厅正面的茶台前坐下，开始给他俩沏茶。川启这才发现巨大的茶台是用整块金丝楠木制作而成，用手一摸犹如少女的肌肤，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行家所说的包浆。
茶过五味，川启迫不及待地提出让表哥看看画。表哥闻言立即起身，看来他亦早就按捺不住了。表哥把川启和郭强领进客厅东边的一间屋子，然后把画放到了案头上。从房间布置来看，像是一个工作室。工作室的角落摆着两个崖柏根雕。
表哥拿起一个仪器拧亮灯，开始对画进行仔细观察。川启知道这是一台显微镜，专门用来鉴定字画的。
（3）
根据川启的了解，通过目鉴辨别书画的真伪主要依据画的笔法、墨法、设色法以及结构章法。笔法是画家在形成个性风格后，其个人所特有的用笔方法和笔法语言。比如用笔的力度、方向、速度、运锋的节奏等。墨法与设色法是指画家运用水墨和色彩的个性特征。中国自古就有“墨分五色”的说法，每一个画家用墨的浓淡深浅干湿枯润有一定的习惯方法，墨色层次的表现手法也各有特点。而章法结构，则包含了画家对艺术形象的塑造以及画面结构的处理。每个画家都有自己较固定的塑造形象的艺术语言。具体体现在人物形象、山峦形态、树木、岩石、屋宇、花开、鸟兽的画法，都带有个性的特点。
绘画中的结构则主要指构图。有些画家有特殊的结构形式，即图式。例如北宋中原画家擅长全景式的雄伟构图；江南巨匠多作平远式布景。书法和绘画的结构有很大的延续性，而且作伪者也较易仿学，但是要仿得自然和谐，却是非常困难的。
此外，鉴别字画的辅助依据还有款识，包括题款和提拔。题款对于书画鉴定至为重要，可通过认识书画家的书法风格，来佐证书画本身的真伪。题跋则是指他人在书画本幅或本幅外题跋。题跋中同时代的亲友题跋比较重要，如李公麟《五马图》上无作者自题，卷后有好友黄庭坚题识，黄庭坚的字存世较多，经鉴定是真，由此推断《五马图》为李公麟真迹。
其次便是印章，即钤在书画本幅和裱边上的印章，包括书画家自己、收藏家、题跋者的印章。印章作为鉴定的依据，首先要以可信的真迹作为标本，确立印记的标准，再与持鉴物相比照。
再有就是书画的材质。古书画因年代久远，又经多次装裱时加浆加矾，画面上会产生一层光亮，俗称“宝浆亮”。造假古字画，纸绢做旧，常见用赭石、藤黄加墨，或用茶叶水、香烟灰水刷染纸绢，但是往往会有水渍痕，或纸色不匀，无包浆。
（4）
只见表哥不断地将显微镜头对准画面的不同部位，并不停地调整着仪器上的旋钮。川启感觉显微镜仿佛变成了听诊器，正在自己的胸口上游走，他似乎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表哥每变换一个位置，川启便屏住呼吸，尽量使自己的心跳显得均匀。等到表哥终于抬起头的时候，川启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
“真是个好东西！”表哥的话让川启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半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显得预言又止。
“这在仇英的画里属于精品，拍的好可能过亿。”表哥的话让川启感到一阵眩晕。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郭强代替川启向表哥发问。
“如果愿意，明天就可以到我们公司签协议。”表哥答道。
“好的，我回去和太太商量一下。”川启看了郭强一眼，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那行表哥，有消息了马上给你打电话。”郭强接过川启的话茬。
“真是太谢谢您了！”川启双手抱拳冲着表哥说到：“改日一定专程登门道谢！”
表哥欲留二人吃晚饭，俩人执意不肯。出了表哥家门外面已经是华灯初上。郭强提议到附近找个地方一起吃个便饭，被川启婉言谢绝。带着上亿的画到饭馆吃饭，除非脑子进水了。
（5）
街道上行人很多，汽车在鸟巢南面的马路上走走停停。初秋的夜晚已经有了丝丝凉意，马路旁边的灌木丛里依旧绽放着五颜六色的月季花。暮色中，街道两旁的空地上，分类啸聚着各色人群，有扭秧歌的，唱京剧的，吹唢呐的和弹吉他卖唱的，甚至还有一大帮人在集体跳绳。最引人注目的是绕圈行进的扇子舞队，一个老太扮成聊斋中的狐仙，在舞扇子大妈围成的圆圈中间满场子乱窜，一面用双手轮流打着兰花指，一面神情诡异地左顾右盼，偶尔还冲到圈外，向围观的游人做几个鬼脸。想不到才几年工夫，鸟巢就已经沦落成过去杂耍汇萃的天桥。
回到家，川启顾不上做饭，先把画重新做了包装，然后举到卧室的衣柜顶上放好，又在上面加盖了一层报纸。看看冰箱空空如也，他便出门来到附近的老北京涮肉馆，点了一盘羊肉和几个青菜，然后要了一瓶燕京啤酒，热热乎乎吃了起来。吃饭的时候，他不时打量着柜台前负责结账的靓妞，猜测她应该是餐厅老板的二奶。
再次回到家里，时间还不到九点半，但川启感觉自己的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显然他的时差还没有完全倒过来。
他冲了个澡，然后上床。要是在美国，他会在浴缸里美美地泡上一个热水澡，但眼下住宅的卫生间，小的只能勉强装个淋浴。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开始循环往复地闪现着王老师、孟老师、马书记儿子和郭强表哥的身影，思绪甚至随着记忆的画片飘回到年轻和孩提时代，他渐渐进入了梦乡。
（6）
梦里，川启和静雅在一条湍急的溪流水面上漂浮着。静雅好像穿着泳衣，他有没有穿衣服似乎显得很模糊。在溪流穿过一个闹市区时，静雅离开溪流来到岸上。岸边搭满了大大小小的售货帐篷，静雅在一个出售项链耳环的首饰摊前停了下来。
川启继续往前漂流，他时而从陡坡上快速跌落，时而又借着惯力往上漂去，就像任天堂游戏里的马里奥，开启了超级马力。
突然，川启从一个类似于尼加拉瓜瀑布的悬崖边上坠入一个深潭。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勉强爬上岸，发现四周空无一人。他朝山坡边走去，试图寻找一条路径爬上悬崖。走着走着，忽然在距离潭水两丈多远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很浅的水坑，水坑里困着一条一尺半长的大黑鱼。川启走到水坑边，捡了一条草绳，从鱼鳃穿进去，再从鱼嘴穿出来，黑鱼左右甩动了一下尾巴不再挣扎，于是，川启提起绳子把鱼扛在了左肩上继续前行。
很快他便找到了上山的路，并沿着崎岖的山路爬上了悬崖。他发现悬崖边上伫立着一座庙宇，庙的院子里耸立着一座七层佛塔。绕过佛塔走进大雄宝殿，只见莲花座上方的台子上摆着一个巴掌大的玉佛。玉佛头上戴着金冠，身上穿着金衣，与川启在泰国大王宫玉佛寺里见到的玉佛一模一样。据说，玉佛寺里的玉佛被人在泰国清莱府佛塔中发现时曾一度被误认为是一尊泥塑佛像，直到有一天佛像鼻尖的一块石灰脱落，人们才惊奇的发现那原来是一尊精美的玉佛。而川启眼前的这尊玉佛，虽然尺寸比玉佛寺里的玉佛小很多，但却没有泥土裹身。莲花台很高，周围也没有可以搬动的桌椅板凳，川启正寻思着怎么才能爬上去把玉佛取下来，静雅突然从身后冒了出来。
“你去哪了，到处找都找不到你！”静雅一脸嗔怒。
“快，赶紧把那个佛取下来！”川启用手指了指台面，一边说着话，一边蹲下身让静雅站到他肩膀上。
“取得时候小心点啊！”川启一边起身一边叮嘱道。
玉佛被取下来了，川启喜不自禁。他压低声音对静雅说：“我们发财了！发大财了！”听到此话，静雅的火气消了一半。可是怎么将玉佛拿出去呢？要是被人发现可就麻烦了。川启冲着静雅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没事，你在前面走，我紧跟在你后面。”静雅将玉佛从领口塞进泳衣。
两人簇拥着走出寺庙，静雅的前胸贴着川启的后背。
回到家天色已晚，川启走进厨房将肩膀上扛着的黑鱼放进洗碗池里。
“咦，玉佛呢？”川启突然想起好像捡了个玉佛，他赶紧问静雅。
“你不是送去拍卖了吗？”静雅对着川启瞪大了眼睛。
“噢！”川启努力回忆着，似乎想起点什么。
这时，川启的手机响了。川启接起电话，手机里响起郭强的声音：“川总，您的玉佛卖了八千万！”
“咱的玉佛拍了八千万！咱的玉佛拍了八千万！”川启兴高采烈地举着手机，像跳大神一样围着静雅转起了圈。
“我告诉郭强表哥把画的底价设成五百万，没想到拍了八千万。看来还是仇英名气大。”川启仍旧沉浸在兴奋之中。
“我当初认为能卖一百万就足够了，没想到居然卖这么多，真是太好了！”静雅也很兴奋，但脸上似乎透着疑虑。
“咱不是在做梦吧？”静雅忽然冲着川启说道。
“怎么会是做梦呢！”静雅的话让川启浑身上下打了一个激灵。在川启的下意识里，梦见水和鱼都是发财的预兆。他伸出右手在左臂上使劲掐了一下，感到很疼痛，这说明不是在做梦。他心里坦然了。
“你看，天边的晚霞多么绚丽！”川启推开了厨房的窗户。
远处，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大朵大朵的彩云在天空中你追我赶尽情地折着斤斗。云朵不时地变换着颜色，由灰变白，由白变黄，由黄变紫，由紫变为紫红，再由紫红变为火红，最后像烟花燃放后形成的烟雾，交汇成色彩斑斓的云雾。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光柱透过云雾直射大地，给周围的建筑和树木披上了五颜六色的彩衣，犹如天幕拉开，一场壮美的舞剧即将上演。忽然，天空中出现了仇英的画，随着四周云雾逐渐散去，画面变的越来越大，变的愈来愈清晰。画里一棕一白两匹马跃然跨出画面，马背上驮着两大口袋元宝，朝着川启和静雅徐徐走来。马后面的画框逐渐放大，画面离川启和静雅越来越近。画面里的人物不断变换着形状，在天空中形成一个个巨人。他们一边走一边撒银元。银元雨点般地朝川启飞来，砸在他脸上和身上，却丝毫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反倒让人觉得像一阵细雨洒落在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
“有钱了！我们有钱了！”川启转过身，将双手举到空中，对着静雅激动地喊道。
突然，川启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眩晕，胸口堵的喘不过气来。他用力伸手抓住静雅，脸涨的通红却说不出半句话来。伴随着一阵剧烈的痉挛，一股殷红的鲜血从他口中勃然喷发。他无力地闭上眼睛，缓缓倒在了静雅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