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B 货。”女营业员从珠宝鉴定仪里取出手镯,转身递给了静雅。望着静雅身后川启惊愕的表情,便又一脸不屑地补充道:“你们的镯子是假的!”眼神和语气带着威严,就像法官对一个案件做出最终审判。
刚才看着女营业员用白皙的双手从妻子静雅腕子上取下手镯,款款转身将其放入身后台子上的红外线光谱仪时,川启还在暗自欣赏着她丰盈的身姿。略施粉黛,一个发髻一丝不苟地用黑色网罩固定在脑后,白色“的确凉”短袖衬衫和藏蓝色短裙严丝合缝地包裹着她年轻的胴体,使面料显得富有弹性。一个纯蓝色的工号牌醒目地别在胸前,与下身的短裙形成完美的搭配。另外两位女营业员虽然也穿着相同的制服,发型甚至更显时髦,但仔细端详却一点都不漂亮。而且和她相比她们一点都不热情,其中一个眼睛始终半睁半闭,好像还没有睡醒。望着她,川启的心隐隐悸动了一下,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杨贵妃,进而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白居易的《长恨歌》: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打小起,川启就将白色的衬衣一律称作“的确凉”,无论是长袖还是短袖,有领还是无领。记得当时国家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各种灾害,从而导致日常生活用品极为匮乏,人们平日所穿的衣服基本上由灰色和蓝色的粗布制成,灰色和蓝色成了时代的主色调,艰苦朴素也就成了生活的主旋律。不知从啥时候开始,一种被称之为“的确凉”的布料横空出世,并迅速以其亮丽的白色和平展的质地独领时代风骚。结婚时新郎穿戴的最佳配置便是身着白色“的确凉”衬衣,胸戴纸制大红花。经济条件好一点的上班族以拥有一件白色“的确凉”衬衣为荣,而经济条件差的人为了满足虚荣心,便买上一个“的确凉”衬衣领子,出门时穿上粗布衬衣,戴上“的确凉”领子,然后再穿上外套,于是乎,和“的确凉”衬衣一样的体面便展现在世人面前,就像有些人将“海河”、“战斗”或“黄金叶”之类的廉价香烟混杂在“红塔山”烟盒中,给人敬烟时上的是“红塔山”,自己嘴上叼得却是“黄金叶”,在旁人渍羡的眼神中尽情地享受着“黄金叶”的苦涩。
川启知道,翡翠饰品分A货、B货和C货。A货有着天然的质地和颜色。B货是将质地较差的天然翡翠经过强酸处理,使其变得通透亮丽,看上去和A货一样。而C货则是人工染色的翡翠,方法是借高温高压将染色剂渗入到原本无色的翡翠当中,使其变得好看。无论是B货还是C货,统统被视为假货,除了价格低廉,佩戴在身上都有损人体健康。
(2)
被女营业员判处死刑的手镯是川启几个月前花两万元从北京农业展览馆买回来的。那天正好是星期六,那天也正好天气晴朗,吃罢早饭川启便和静雅一起光顾了在农展馆举办的珠宝玉石展销会。记得当时整个会场人山人海,四十岁以上的妇女蜂拥而至。那些濮存昕或赵本山的铁杆粉丝们大有将满场天价的翡翠玉石席卷一空之势,令川启想起抢金狂潮中的中国大妈。说起来这也容易理解,辛苦了大半辈子,也该用些珠宝首饰掩饰一下岁月留下的沧桑和痕迹。
在琳琅满目的展柜里,一件冰种飘花的翡翠手镯引起了川启的注意。手镯质地通透,蓝花分布均匀,戴在静雅手腕上更显雍容华贵。一问老板,开价只要两万元。要知道这样的货色在附近的亮马珠宝城至少要卖到六、七万。川启从兜里掏出了袖珍手电。
一般来说,珠宝爱好者都会随身携带两样东西:放大镜和小手电。放大镜用于观察珠宝的内部结构,手电筒则用来照出珠宝身上的裂纹和瑕疵。比如对翡翠而言,其结构是由许多细微矿物颗粒组成,通过放大镜就能看出B货翡翠的结构已经被破坏,除了结构疏松,在矿物颗粒之间可能还填充有树脂。而手电筒则可以帮助观察更多的细节。首先是看裂,有裂的地方会有隔光效应,就是将手电光照在宝石上,如果光在某些区域被隔断而不能均匀分布,便可以断定光线受阻的地方有裂缝。其次是看质地,将手电光直射在珠宝的表面,如果透光性强,光线相对聚集,则说明宝石质地优良。
川启用手电将翡翠手镯从里到外仔细照了几遍,最终确认手里的镯子乃A货无疑,于是拦腰一斩,给老板开出了一万元的还价,他觉得这个价格应该是志在必得。
“抱歉,这是替朋友代卖的,降不了价!”老板的话给了川启当头一棒。
川启一时感到愕然。看着橱柜里基本上都是和田玉饰品,翡翠制品仅此一件,似乎从侧面印证着老板的解释,加上老板寸步不让的态度,川启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要知道这些年潜心研究翡翠玉石,川启早就以行家里手自居,平日除了自己搞一些收藏,还隔三差五地帮同事和朋友做一些业余鉴定。本来他完全可以在珠宝展厅入口处为顾客提供的免费珠宝鉴定处检验一下手镯的真伪,但他对自己的鉴别能力太自信了,所以二话没说当即刷卡缴费,将手镯收入囊中。静雅对这支手镯爱不释手,自打购买回来之后,无论是参加朋友聚会还是外出逛街,大都戴着这只手镯,期间也得到过行家里手的赞誉。今天下午下班,川启约静雅来到位于公司附近的百盛购物中心,准备让她帮自己参谋一下买双皮鞋。在经过一楼的珠宝玉石售货区时,静雅看到其中一个柜台前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免费鉴定翡翠饰品,便向川启提议鉴定一下手上所戴的翡翠手镯。川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于是出现了开头令人尴尬的一幕。
(3)
收藏圈里管买到假货叫打眼。而导致打眼的主要原因往往在于眼力不够或贪欲太深。捡漏凭的是眼力,而眼力是由渊博的知识和丰富的经验凝聚而成。如果你连真假都难以分辨,何谈捡漏。此外,只要你有贪欲,你就为骗子提供了可趁之机,你就会被轻易带入骗子们设好的局。这种局往往能将人带入一种特定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下,人就像是被上了魔咒,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很容易就会上当受骗。川启曾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位老工程师到河南出差,被人告知附近有东西出土,就跟上去看热闹。结果洞口下面有人把一锹土抛到了老工程师的脚下,泥土里裹着一个盘子。老工程师捡起来一看,汝窑!这汝窑可贵了去了,一个盘子至少值五六百万。既然盘子被铲倒了自己脚下,那就是缘分,缘分到了不抓住那就是地地道道的傻瓜!于是,老工程师就跟到人家里面吃饭聊天、喝酒抽烟。几经软麽硬泡,终于以一百多万元的价钱将盘子捧回了家。后经专家鉴定,盘子属于现代仿品,令人扼腕叹息。而下面这个故事所描述的情节,堪称史上最著名的打眼。
民国时期,国内最有名望的画家兼收藏家陈半丁,不仅收藏的名画在中国北方首屈一指,而且是一言九鼎的鉴赏权威。有一次,他收藏到一册清代著名画家石涛的画页,视为精品,贵若掌珠。为表达心中的喜悦,他特地设下宴席,邀请艺林名流到家中饮酒赏画。被邀请的名家有王雪涛、陈师曾、徐燕孙等人。张大千对石涛的画向来喜爱,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径直赶到陈家,要看陈半丁收藏的石涛画册,以饱眼福。当时年仅二十五岁的张大千,在画坛上还属无名小卒,陈半丁对这个年纪轻轻的不速之客自然没怎么放在眼里,叫他等客人来齐后一起观看。
傍晚,应邀的嘉宾到齐了,陈半丁命仆人将画册取出,然后在明亮的灯光下展开。顿时,客厅里充满了赞叹声。陈半丁手托下巴,矜持而立。客人的赞誉,实际上是对他鉴赏力的间接肯定。站在众人身后的张大千踮起脚尖,朝桌上的画册瞥了一眼,“卟哧”笑出声来。众宾对他的无礼举止十分不满,纷纷投来责备的目光。陈半丁问他“有何赐教”,张大千说:原来是这个册子,我早就知道。陈半丁哪里肯信,他无法想象这么名贵的画册怎么会让一个无名小卒轻易见到。张大千便如数家珍一般说出第一页画的什么,第二页画的什么,第三页画的什么……题的什么款,钤的什么印。陈半丁和客人一边翻看一边对照,越听越迷惑,越看越惊奇。果然这画册的内容与张大千所说分毫不差。陈半丁百思不得其解,问:这画册你收藏过?张大千得意地说:这画册是我画的。陈半丁愣了半晌,随后板起脸责怪年轻人说话不诚实。张大千当即提笔将册页中的一幅画重新画了一遍,令众人目瞪口呆。
在收藏圈内,打眼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对川启而言也不例外。而这一次,是川启因为打眼而蒙受的第二大损失。第一大损失发生在二十年前。那是他和静雅结婚后的第二个年头,俩人到四川峨眉山旅游时,在山下的珠宝店里,川启花六千多元买了两个翡翠挂坠,一个是观音,一个是笑佛。要知道当年普通人每月的工资也就两百元。这对挂坠除了观音和笑佛的脑袋是白色的,其它通体都是满绿,而且是地道的阳绿。当时川启说服静雅同意买下这对挂坠,主要理由是图个白头偕老的寓意。川启将这对挂坠视为珍宝,无论走到哪里,都将它们带在身边,包括在美国生活的那些岁月。五年前川启从美国重回国内工作,又将这对挂坠带回了北京,并在位于十里河天涯古玩城的珠宝鉴定中心进行了鉴定。出乎川启意料,鉴定的结果是两个挂坠均为C货,也就是染色翡翠。记得当时川启大脑一片空白,内心鲜血四溅。此前川启也买过不少假货,但只有这次让他感到痛心疾首。倒不是因为心疼钱,而是这些年川启在这对挂坠上倾注了太多的情感,突然之间一切都灰飞烟灭,怎能不让他感到撕心裂肺。好在时间是最伟大的心理医生,无论是多么痛苦悲伤的事情,经过它的冲刷最终都将淡去。这些年持续的淘宝让川启陶醉,但反复的打眼又使他懊悔。他的心情不断地在高兴与沮丧,怀疑和确定之间交织着。为了让自己牢记这个血的教训,直到现在他仍旧保存着那对挂坠。并在遇到特别高兴的事情时,拿出来端详一下,以免自己乐极生悲。
“以后别再买这些东西了,一点用处都没有!”那次打眼之后,静雅开始劝说川启别再把钱往这上面扔。可是人生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寻找机会的捡漏过程,有几个赌徒能自愿在输了两局之后就善罢甘休呢?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经过认真总结,川启认为打眼的主要原因是自己专业知识不够丰富,珠宝业务不够精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于是,他买回大量书籍,开始潜心研究翡翠玉石。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本着笨鸟先飞的学习态度,他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甚至带有一些吹毛求疵。几年下来,也积累了不少经验,也自以为鉴赏水品不一般,没想到这么轻易就重蹈了覆辙,看来过份的自信就等于愚蠢的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