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老弟,是你吗?”迎着风雪,瀛台白高声呼喊。然而烈风倒灌,前方那盏忽明忽暗的灯火闪烁了几下,隐隐有熄灭之势。
瀛台白见状大急。他擎起悬挂在马车一侧的防风灯,点燃了其中的狼油。他的马车一直位于队伍的头阵,所以族里把仅有的狼油也分给了他。在漠北雪原,狼油是最强可燃物。点燃了狼油的火把会像一根耀眼的火炬,传出很远很远。
瀛台白需要这刺目的光,为前方蹒跚的人影照亮道路。
随着那人影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中前行,他的轮廓逐渐在狼油刺目的亮光中显现出来。那是一个黄肤黑发,身材纤细的瘦削少年。少年全身挂满了冰渣与碎雪,几乎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分力气在雪地中摸爬滚打般前行。但是当他抬起头,他的双眼却依旧闪亮。
“妈的!这该死的天气!”黑发少年李寒水看到瀛台白举着的火炬,脱力般跪倒在地。
“我走了一路,没有看到一个咱们之前留下来的记号!虽说咱们还在锯齿松林中,但是我已经不清楚这里具体是哪了!”
听到这话,瀛台白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唯一比漠北雪原迷路更致命的,就是在漠北雪原的白毛风中迷路。
“我顺着指北针一路南行,只能摸到天断山的山脚!”
“顺着山脚怎么都能摸出去!但这需要时间!”李寒水坐在地上迎着风雪大声呼喊,否则近在咫尺的瀛台白在这大风中也听不清他说话,“我摸到山脚下找到了一个山洞。不能再走了!先去避一避再说吧!”
“再走,咱们一定会死在这暴风雪里!”
喊出这句话后,瀛台白才注意到李寒水紧握在手里的那把象骨短刀已经仅存一个刀柄了。那半截残存的刀柄已经被血液和汗水死死的冻在了他的手上,摘都摘不掉。这个顽强的少年竟然用一把残破的骨刃,硬生生的在落满了巨型松针的针叶林中劈出了一条道路。
喊出这句话,李寒水再也支撑不住,瘫软着昏了过去。
李寒水并不是瀛台家族的人,他甚至不出生于北州蛮荒。从外形上,他也不具备任何蛮族牧民的特点。北州蛮族的血液中,有远古巨人的血脉,所以他们身材高大,皮肤白皙,巨手长足。
但李寒水却是个身材纤细,黄皮黑眼的少年。他出生于青州十镇中最富庶的落云港,是巡抚李汶宗的三子。在瀛台白的父亲瀛台山煌还是大端宰相的时候,李汶宗手中的落云商号是驻扎在北州最大的贸易商号,几乎垄断了北州七省所有的毛皮,牲畜,以及寒地经济作物的出口权。
为了加强两家人联系的纽带,瀛台山煌和李汶宗互换质子,瀛台家的大女儿,瀛台青鸢被送到落云港,而李汶宗的三子李寒水,则被派往北陆。
那一年,李寒水只有五岁。
暴风雪依旧吹个不停。三个小时后,根据李寒水用骨刃辟出来的道路,瀛台白带领着族人来到了一处由巨木堆叠而成的远古木阵。在漠北雪原的密林中经常能看到这些由巨大树桩组成的阵列,据族里的合萨说这都是百万年前巨人统治九州的年代,他们遗留下来的遗迹。
瀛台白举目凝望,他已经能看到不远处刀削斧凿般的巨大叶岩平地拔起,直插云霄,天断山就在眼前。被瀛台白扛在肩上的李寒水早已经脱力昏迷,此时说不出任何话。数百族人沿着巨大的石壁一路搜寻,终于,在一处极为隐蔽的树根下找到了李寒水刻下的记号,发现了一处缓缓冒出白色雾气的洞口。
这说明洞口内通风,而且拥有温度。
昏睡中的李寒水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冰冷至极的冰窟,在冰窟之底自己孤身一人。
这种感觉,李寒水并不陌生,因为从一出生,他就感觉自己是一个并不应该出生的人。
李寒水的母亲是青州盐院大人汪郁台的独女汪悦清。汪家控制着东陆青,宛,玉三个最富庶省份的盐场生意,而李寒水则拥有九州最大的贸易商行和船会。汪家和李家的结合预示着九州临海三省将出现一个商业上的庞然大物。基于这种缘由,汪悦清嫁给了李汶宗,生下了李寒水。
然而,别人看不出,但李寒水却能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的父母并没有任何感情,他们的结合更像是多种原因下胁迫的结果。在李寒水出生后,两个家族联姻的目的已经达成,父亲和母亲之间变得更加疏远,父亲就不提了,李寒水自从出生几乎从没见过。母亲对于自己也谈不上上心。一年中自己能够见到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所以,当听到北路蛮王要交换质子的消息,汪悦清并没有丝毫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远远观察,李寒水甚至感觉母亲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抵达了北都城后,再次得到了证实。
抵达北都城的第一天,妈妈把他交到仆役的手中后就迫不及待的化妆,去参加北陆诸侯的聚会。第二天一早,他等待着和妈妈告别,却只在窗边看到青州商队离开的马尾。
那一刻,他觉的自己真的是被遗弃了,但随着木门一声轻响,一个像小牛犊般壮硕的男童拉着身后的姐姐走了进来。
“你就是李寒水?”男童一个垫步冲到了自己面前,一变贴脸仔细观察,一边继续道,“父王大人给我新找来的兄弟,原来就是这个黄皮小子。”
“呵呵,你也白不哪去!”看着男童脸上那两坨高原红,李寒水嘴上可是一点都没有示弱。
随着嘿嘿一声闷笑,男童一把拽掉捆在身上短袍,露出了白嫩的肚皮。“按照我们北陆的规矩,兄弟见面要先摔上一跤,谁赢了谁就是大哥!”言毕,男童嗷的一声冲了过来。
随后就是一阵长达数个小时的撕扯。两人从屋里滚到了屋外,最后双双力竭躺倒了马棚外的草垛上。晚上兄弟二人互相搀扶着走回大帐,在全身酸痛中吃了顿火锅。瀛台白偷出一瓶帐前武士私藏的烈酒,龇牙咧嘴的给李寒水倒上了一大碗。
“上午的比试暂时不分彼此,但看在我长的比你高的份儿上,我瀛台白就认下你这个兄弟!”言毕,瀛台白端起那由大海碗装着的烈酒一饮而尽。过了不到10分钟就咕咚一声躺倒了地上。
从那天起,李寒水就拥有了一个新家。
这个家尽管不是青州豪富之家那般金碧辉煌,但人和人之间的交流是炽热而真挚的。无论是平日里习武,还是农忙时的放牧。领主和贫农的儿子并无明显分别。发生分歧,佃户的儿子如果敢打贵族在青州可是天大的罪过,但在北州,大人们往往不过是笑一笑,背地里只会督促儿子勤学苦练,争取早日打回去。
在大雪封门的冬季最寒冷的几个月中,帐篷被刮破的牧民会和领主一起同住在大帐之下,所有人盖着熊皮挤在一起,这种浓郁的人情味是李寒水在那个人人勾心斗角的家中所不曾感受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