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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破庙中夜话始末,酒肆外生死相依

马儿安置妥当,蒋天勤便跟着黑衣女子进了庙中,这一看之下,蒋天勤便叫苦不迭,这座破庙面积倒是不小,只是年久失修,四面墙上裂缝比比皆是,屋顶也是漏洞处处,地下更是污秽不堪,这里如何歇脚?

那黑衣女子也是眉头一皱,却不说话,往外面走去,见蒋天勤呆立不动,便道:“站那作甚?跟我过来。”

蒋天勤急忙跟上去,黑衣女子已经从田边抱来一大摞稻草,蒋天勤顿时明白,也依法抱来稻草,二人在庙的两边各自铺了一个草席,蒋天勤便坐在草席上靠墙休息。

黑衣女子却又拿稻草简单扎了一把笤帚,将庙中鸡屎鸟粪、残枝落叶一应杂物统统扫了出去。蒋天勤心中暗暗好笑:到底是女孩子家,爱干净的毛病当真改不了,却不知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为何会去做那劫镖伤人的勾当,是受人指使,还是另有缘由?蒋天勤本打算随时动手将她拿获,可这一来心中却又犹豫。

黑衣女子收拾妥当,这才坐下。二人谁也不说话,庙外早已静悄悄,更显得格外安静。蒋天勤奔波半日,早已疲惫,瞌睡连连。

忽然,蒋天勤听得一阵“咕噜”响,似是有人腹中大唱空城计,蒋天勤不久前才吃过古丹给他的干粮,这声音自然不可能是他发出,蒋天勤便向黑衣女子看去,黑衣女子也正朝他看来,二人目光一交,黑衣女子便低下头去。

蒋天勤知她脸嫩,也不戳穿她,取出包中的烙饼,撕了一块放在嘴中,又拿了一块,道:“姑娘,尝尝我家娘子的手艺吧?”

黑衣女子抬头看过来,见是吃的,立马眼放异彩,起身将饼接了过去,便嚼了起来,这吃相又活脱脱似个小孩子。

蒋天勤叹口气道:“姑娘,看你拿把剑,你是江湖中人?”

黑衣女子一边吃一边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蒋天勤道:“哦,没什么?我常听人说江湖中人最喜欢给人下蒙汗药,吃了便手脚无力,不知是真是假。”

黑衣女子这才发现自己饿极之后竟是毫无警惕心,不禁看了看手中的饼,又看了看蒋天勤,也不知道要不要再吃。

蒋天勤嘿嘿一笑,道:“你怀疑我家娘子在我的饼中下蒙汗药啊?不会的,不会的。我家只有耗子药,没有蒙汗药。”

黑衣女子心道反正已经吃过几口,如果真遭人算计,此时便是停下不吃也无济于事,反倒叫眼前这人看轻了,便又低头嚼了起来。

蒋天勤等她吃完,又取出水袋递给她,这次她倒记得说声“谢谢”。

吃人嘴软,黑衣女子也不再冷若冰霜,反倒先开口问道:“大叔,你怎么也不回家?”

蒋天勤信口胡诌道:“我刚打家里出来,要去洛阳探亲。”

黑衣女子低头沉思片刻,道:“那可真巧,我也是去洛阳。”

蒋天勤奇道:“洛阳?你一个姑娘家,去那么远的地方做甚?”

黑衣女子叹息道:“我家就在洛阳。”

蒋天勤也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便又问道:“那你又为何来此?”

黑衣女子却不说话,低头沉思。

蒋天勤唯恐再问下去黑衣女子会起疑心,也便不再相问。

秋霜起,夜风凉,这西北的秋夜当真寒不可当,日间穿的单衣到了晚间便显单薄,蒋天勤一个盹醒来,便觉浑身瑟瑟,急忙运气于丹田再引至周身,如此几次,四肢才觉暖和些,这练气之法用于御寒,蒋天勤早前便已发现。

蒋天勤又练得片刻,这才睁眼,抬头看到那黑衣女子蜷作一团,身体却还是微微颤动,她本就身材娇小,这一蜷缩,便更显柔弱。蒋天勤明知她是劫镖之案凶,可此时见她娇弱好似风中花瓣,心中还是隐隐不忍。

蒋天勤悄悄起身,又打庙外稻田中搬来许多稻草,在离黑衣女子三尺处堆成一堆,取出火褶子点了稻草,火苗窜起,蒋天勤顿觉温暖许多,再看那黑衣女子兀自沉睡不醒,不过现在已不再瑟瑟发抖,手脚也渐渐舒展开来,身子却无意识地朝火堆靠来。

蒋天勤接着火光,细细看眼前这女子。这黑衣女子此时所穿并非黑衣,上身是粉丝短褂,下身是灰色裤子,看起来颇不印搭,不过一张笑脸在火光映照下多了些红润,稚气之中便带着几分娇艳,嘴角边一块淡淡的疤痕若隐若现。

蒋天勤长这么大,从未见过熟睡中的年轻女子,这一看之下,顿觉无限诱惑,心也跳得快了许多。明知子曰“非礼勿视”,可要蒋天勤就此挪开目光,却又难以割舍。

稻草极易燃烧,那一堆稻草烧了片刻,便只剩下一堆灰烬。眼看火光越来越弱,蒋天勤便起身又去抱来一抱稻草,庙外寒风渐起,蒋天勤被风一吹,脑中一个激灵,心道:这女子身上着落着我们秦西分局一件大案,我万万不能感情用事。

蒋天勤回到庙中,将稻草堆到火堆上,便想回去睡觉,再不看这女子一眼。可一瞟之下,却见这女子浑身大汗,双手紧攥,唇舌紧咬,嘴角边的那道疤痕便凸显无疑,这疤痕在她渐渐扭曲的小脸上分外阴森恐怖。

火堆又熊熊烧将起来,忽然这女子呓呓道:“干爹,别打我,干爹,求您!哎哟,好烫!干爹,求求您,我再也不敢了。”这声音在寂静清冷的秋夜中更是撕心裂肺。蒋天勤顿觉心中一揪,见她双眼紧闭,知道她是发噩梦作呓语,便想去叫醒她。

蒋天勤手刚碰及她的肩头,她便如被蛇咬噬一般,肩往回缩了一大截,蒋天勤待要上前,这女子突然双眼一睁,猛地坐起,口中喊道“别打我!”待看到眼前这人是蒋天勤,才明白适才不过是场噩梦,饶是如此,她还是惊魂未定,浑身颤抖不止。

她这一猛然醒来,也把蒋天勤吓了一惊,良久,蒋天勤才道:“姑娘,你没事吧。”忽然想起此时自己还是一位大叔,急忙咳嗽几声,重新粗着嗓门道:“你做噩梦了?”

那女子看了蒋天勤一会,眼神闪烁不定,似是犹豫不决,过得片刻,才点了点头。

蒋天勤又问:“有人欺负你?你干爹?”

那女子一听到“干爹”二字,神色大变,忙道:“你还听到什么了?”

蒋天勤见她神色紧张,急忙道:“没有了,我就听到你喊‘干爹,别打我。’”

那女子这才神色稍定,但呼吸却还是急促不安,胸口也是大起大落。

蒋天勤柔声问道:“这‘干爹’是谁,他为何要打你?”

那女子似是对这“干爹”十分敬畏,每次听到都是神色一变,过了片刻,才叹息道:“‘干爹’就是干爹,他打我也是为我好,谁让我不用心练功,不用心练功长大怎么给爹报仇。”这这番话似是对蒋天勤说,却更似是自言自语。

蒋天勤惊道:“报仇?找谁报仇?”

那女子这才发觉说漏嘴,抬头看了看蒋天勤,一咬牙,道:“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蒋天勤知道她的这个故事必定和她所说的“报仇”有关,便点点头,道:“你说吧,反正大叔也睡醒了,且听听你的故事有没有意思,要是你的故事不好听,大叔就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那女子扑哧一笑,又呆呆看了蒋天勤一会,这才低头道:“在洛阳城中,有一户姓穆的人家,主人叫穆远清,这穆远清本是江南人氏,因为厨艺过人,二十岁那年被选召入宫,做了御厨。到了二十五岁,便成了御膳总管,成了我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御膳总管,虽然这御膳总管说到底不过是个厨子,但天下厨子何止千万,这御膳总管却只有一人,也足以光宗耀祖,风光无限了。”

蒋天勤便问:“那,后来呢?”他打小听蒋来福讲故事,蒋来福讲了一段,便会停下来,非得蒋天勤问上一问,他才继续往下讲。今日蒋天勤听这女子讲故事,这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便又显出来了。

那女子接着道:“这穆远清一时之间真是春风得意,可好景不长,这皇帝老儿不知打哪听来洛阳坊间有一家‘民间御膳房’,还微服去吃了一次。回宫之后便将穆远清召去痛斥一顿,说是宫中御膳房的菜肴还比不上‘民间御膳房’美味,问他这御膳总管是怎么当的,便将他革职查办了。”

蒋天勤听完颇觉愤愤不平,便道:“这皇帝老儿忒不也蛮横,宫中御膳房的菜肴他吃得多了,自然觉得腻,偶尔吃点新鲜菜式,自然觉得美味,这就跟我在家每顿吃鱼肉,偶尔吃次青菜豆腐都觉得是人间美味,这道理,那都是一样的。”

那女子听他口中也称“皇帝老儿”,已是心中一惊,再听完他的道理,更是心中一喜,目光转柔,呆呆看着蒋天勤。实则蒋天勤并不知这“皇帝老儿”是骂皇帝又老又糊涂,还道京城中人都是这么称呼皇帝,便也跟着学了,他被这女子柔情似水地看着,心中顿觉不好意思,便低下头去。

那女子见他避开自己的目光,便接着道:“可惜,穆远清没有早些遇到你,到死都没明白这个道理。”

蒋天勤一惊:“死了?”

那女子点点头,泪光莹莹,道:“穆远清只懂烹饪,对于为官可以说一窍不通,眼看皇帝老儿龙颜大怒,终日惴惴不安,却又不知如何应对,终于留下一纸遗书,悬梁自缢。没多久,他娘子也跟着自尽了,只留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儿穆婉儿,孤苦无依。”

蒋天勤隐约觉得这个“穆婉儿”便是眼前这女子,便问:“这穆婉儿后来怎么样了?”

那女子道:“幸好,当时的御膳副总管于松收留了她。于松还买通官府抄了那家‘民间御膳房’,只可惜这‘民间御膳房’的老板财大气粗,最后远走他乡了事,当真是便宜他了。”

蒋天勤道:“这事,可怪不得人家。”

那女子眼一斜,道:“你倒会做人。假如‘民间御膳房’如今还在京城,还不知要被皇帝老儿逼死多少御厨呢。”

蒋天勤见她气鼓鼓的,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便道:“这话道也不假,难怪说‘伴君如伴虎’。”

那女子接着又道:“你道那老板是个好人?他要打响他的名号,就杜撰了一个‘民间御膳房’的名号,还买通大官,把这事传到皇帝老儿耳中,引皇帝去他店里吃,这才害死了穆远清一家。你说这人该不该杀?”说到这里,她已是咬牙切齿。

蒋天勤心道:这人事先只怕也想不到会酿此悲剧,算不得有心为之,罪不至死。不过嘴上自然不敢说出来,又想确定这女子的身份,便道:“穆婉儿后来怎样了?”

那女子这才怒气稍减,道:“她从此可就凄惨了。”眼睛又是一红。

蒋天勤叹道:“是啊,寄人篱下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那女子却道:“于松收留穆婉儿后,从她五岁那年就请来武术教头教她武功。”

蒋天勤惊道:“啊?这是为何?”

那女子道:“于松告诉她,她的父母被人害死,要她长大后给父母报仇,所以一定要学好武功。她学武学累了,便说自己不想报仇了。”

蒋天勤道:“她年纪还小,哪里懂什么父母之仇。”

女子接着道:“可于松一听,便狠狠打她,拿皮鞭抽,拿针扎,说她数典忘祖,不忠不孝,这样的女儿不如打死算了。她就这么一边挨打一边学武,一直学了十二年。有一天于松告诉她查到仇人的下落,要她立马动身手刃仇人,为爹娘报仇。她便一人远赴千里去杀那仇人。”

蒋天勤忙问:“她可杀死了仇人?”

女子摇摇头,道:“于松告诉她,就这么一剑杀了他太便宜他了,一定要让他先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尝尽人间痛苦,这才杀死他。”

蒋天勤道:“这于松,好不歹毒。后来怎样了?”

女子接着又道:“后来,他想举家逃逸,还说什么嫁女儿,被穆婉儿识破,一把火把他女儿的嫁妆给烧了,把她老婆女儿也给吓回家去不敢出去。”

至此,蒋天勤再无怀疑,便问:“你就是穆婉儿?”

女子反唇相讥,道:“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拿我回去?”

蒋天勤奇道:“你早看出来了?”

穆婉儿不答话。原来,蒋天勤先前拿黄土敷面,可几番进出之后被风一吹,早就现了原形,他自己自然毫不知情,穆婉儿却借着火光早就认出他来,知道他此来是想捉住自己,她自知武功不敌,又见他心地善良,便索性将事情始末告知,且看事情有无转机,左右不过是打一场,无论如何也无坏处。

这穆婉儿自他爹娘死后,便被接替他爹做了御膳总管的于松收养,于松一心要她为爹娘报仇,不惜重金请来名师教她武功,还兼以残酷体罚,这穆腕儿总算学得一身武功。于松打听得当年“魏鲜”号老板魏默远走至平凉,“魏鲜”号也重新开张,便让穆婉儿前来寻仇。穆婉儿在几间“魏鲜”分号做了手脚,魏默感觉事情不对,却又不知缘由,便假借嫁女,想要举家迁回洛阳,这才请秦西分局护送白芳茹母女先行回洛阳。穆婉儿不欲魏默一家出逃,便在途中设伏,一把火将秦西分局保的镖烧光,这才阻得魏默全家滞留平凉。穆婉儿在魏府附近伺机而动,探明秦西分局安排人手二十四小时护卫,这才迟迟没有下手。

二人沉默片刻,蒋天勤又问:“那日,你跟踪我们,是想动手杀魏家大小姐?”

穆婉儿摇头道:“不是,我见你们日夜巡视,不便下手,便想试试你们的武功。我见你年纪最轻,便从你下手了。不成想,我连你手中的一根树枝都打不过,还报什么仇。现在倒好,落在你手里,你抓我回去吧。”说完这句话,蒋天勤看她一脸怅然若失的表情。

蒋天勤倒手足无措起来,若不抓她,回去如何向梁镖头交待,若要抓她,她也是一可怜女子,自幼便丧失父母,无依无靠,还被逼练了一身武功来此寻仇。蒋天勤嗫嚅道:“我,我不能抓你。”

穆婉儿眼睛一亮,道:“为什么?你大老远追来,不是来抓我回去的?”

蒋天勤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穆婉儿却似轻松起来,道:“你,不忍心?”

蒋天勤便似找到答案一般,连连点头。

穆婉儿咧嘴一笑,道:“你倒好心。我们萍水相逢,你又为何不忍心?”

蒋天勤道:“这件事也怪不得你,你心中一定不想报仇的,是那姓于的逼你的。”

穆婉儿摆一摆手,恨恨道:“我当然要报仇,如果不是他,我会受这么多苦?我会自幼没有爹娘,受尽折磨?这一切全都是他造成的。”

蒋天勤一时哑然,良久,又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穆婉儿道:“我以为你要抓我回去,那有时间打算?如果你不抓我,我也要回洛阳跟干爹覆命,说魏默那老儿请来许多硬爪子,我一个人对付不了。”

蒋天勤忙道:“你别回去,你一回去,你干爹肯定又逼你来杀魏老板。”

穆婉儿冷笑道:“他是你的老板,可不是我的老板。我要杀他,你收了他钱,自然会保护他,我打不过你,大不了被你抓,被你刺一剑,死了就一干二净了。”

蒋天勤只觉百口莫辩,急道:“你杀了魏老板,还能逃得了?以后就只能过那四处逃逸的生活了。”

穆婉儿依旧冷笑,道:“我现在还不是四处逃逸,不然我怎么会睡在这里?”

蒋天勤沉思片刻,道:“我跟你一起回洛阳,跟你干爹说,要他不再逼你报仇。然后,我再带你找魏老板,他以前对不起你爹娘,现在你烧了他家许多东西,就此扯平。你看这样可行不?”

穆婉儿道:“你倒说得轻松,我父母的仇,难道因为你一句话就算了?我干爹又怎么会听你这个臭小子的话?那魏默更不会轻易放过我。”

蒋天勤听她这么一分说,也觉得这每一件事都十分难办,不过,他不愿在穆婉儿面前服软,强辞道:“你干爹和魏老板那,我自有办法。倒是你能不能放下父母之仇?”

穆婉儿见他如此坚决,心中也是一软,便道:“只要魏默到我爹娘坟前三跪九叩,我便饶他一命。”父母之仇,一直以来都是于松耳提面授灌输给她,她对于自己的父母其实毫无印象,不过于松总说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所以她才决心寻仇。其实到了平凉之后,几次有机会可以下手,她都放弃了,一来自然是因为于松叮嘱她要让魏默倾家荡产后才能下手,二来也是她下不去手。

蒋天勤听她之言,知道事有转机,“三跪九叩”之说不过是穆婉儿给自己寻个台阶来下,喜道:“那好,我们明日一早便启程赶赴洛阳。”

穆婉儿抬头看他一脸兴奋,这般真诚的笑容她长这么大以来却是从未见过,一时间心中如春风化雨,暖入肺腑,只觉得眼前这陌生男子让她有说不出的安全和信任,对于他说的话,也就无有不从。

蒋天勤又给火堆上添了些稻草,又四下寻了些木块树枝来,火苗再度窜起。蒋天勤觉得身体在火堆的炙烤下,连血液都在沸腾,一种莫名的激动油然而起,他隐约感到自己将要以一己之力平息纷争消弭杀戮解救危难,这正是他自学武以来梦寐以求要去做的大事。

穆婉儿却怔怔地看着她,不知何所思,忽然,她起身靠近蒋天勤,拿袖子在他额头脸颊上擦拭。蒋天勤一时之间呆若木鸡,眼中只见皓腕轻摇,还有一阵淡淡幽香扑面而来。

穆婉儿将蒋天勤脸上的尘土擦净,又坐了回去,见蒋天勤嘴巴微张,直直地盯着自己,心中也是羞涩,但口中却讥笑道:“扮什么不好,非要一口一个‘大叔’,还睁着眼睛说瞎话。”

蒋天勤故作委屈道:“哪有说瞎话?”

“没有?那你叫我‘小……’”穆婉儿终究面薄,“娘子”二字却是说不出来。

蒋天勤立时便知,但故作懵懂,问道:“小什么?”

穆婉儿却不回答,道:“睡啦,大叔。”

蒋天勤一边往回退开,一边道:“是,小娘子!”

穆婉儿忍不住啐了一口,心中却是一阵荡漾。她虽在洛阳长大,但却是个十足的江南女子,江南女子本就多情,又赶上这浓情的年纪,还遇上这值得留情的男子,一时之间便似不能自抑。

二人半梦半醒,直到天亮,蒋天勤取出干粮与穆婉儿分吃,穆婉儿不忘怨他一句:“昨日我正想买些吃的,谁知便碰到你这吊死鬼,害我行李也顾不上拿。”蒋天勤自然一脸歉然。

吃喝过后,二人便上马东行。蒋天勤走镖多时,与平凉周遭地形路况甚熟,何况平凉至洛阳阡陌交通甚多,所以只需辨明方向,脚下自有路可走。倒是穆婉儿每每思及回到洛阳之后便要见到于松,心中不免惴惴,她虽然信任蒋天勤,但对他此行去游说于松可是毫无信心,所以一路之上多有迁延,不是称头痛便是要歇脚,一来自然是不想早些见到于松,二来也是想与蒋天勤多聚些时日。

二人走走停停,日子过得倒也愉快,穆婉儿虽是江湖儿女,但性格体贴又心细如发,一路上对蒋天勤照顾备至,倒教蒋天勤倍感不自在。

这一日,二人进入河东道辖下汾州境内,眼下秋粮新收,正是酿酒之际,汾酒之名,广布天下,无人不知,杜牧诗曰:“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杏花村便座落汾州,而杏花酒更是汾酒上品,千金难求一坛。二人一入汾州,便觉大街小巷处处酒香弥漫。蒋天勤虽不好酒,但闻这酒香,仍不禁酒瘾大作,腹中也是咕咕作响。

穆婉儿便道:“不如,找个馆子吃点东西再赶路也不迟啊。”

蒋天勤身上银子所剩不多,但既入宝山焉有空手而回之理,便寻了一家酒肆坐下,叫了几样小菜,要了二斤汾酒,吃喝开来。汾酒清香,入口绵柔,蒋天勤也给穆婉儿斟了一碗,穆婉儿从不饮酒,但既是蒋天勤斟来,便双手捧碗,喝了一大口,顿觉口舌如燎,立时就吐了出来。蒋天勤见她挤眉弄眼作痛不欲生状,忍不住哈哈大笑。

忽然,蒋天勤只觉腹痛如绞,原本的笑容忽然凝住,接着手中的筷子“啪”一声落下。穆婉儿顿时察觉事有蹊跷,急忙上前去扶蒋天勤。

蒋天勤强忍疼痛,咬牙道:“有毒!”

穆婉儿大吃一惊,忙道:“难道是这酒?”桌上几样小菜她都吃过,唯独这酒她一口也没喝。

蒋天勤道:“我们快走,敌人必在左右环伺。”起身就想迈步,可脚下却是一软,若非穆婉儿扶住,便摔倒在地。

穆婉儿一想不错,用力撑住蒋天勤便往店外走。一出店门,便听得刀剑出鞘声不绝于耳,蒋穆二人抬头一看,心中都是一凉,眼前有六七名汉子手持刀剑,将店门围得水泄不通。

当先一人哈哈一声奸笑,道:“穆小姐,恭喜你又立一功,快杀了这小子,再回平凉去杀姓魏的一家。”

蒋天勤闻言心中更惊,看了穆婉儿一眼,心道:难道真如他所说,我中了穆婉儿的计?

穆婉儿知道蒋天勤心思,问道:“你们是谁,我又不认识你们,凭什么听你们的?”

那人双手朝天一拱,道:“我们奉于大人之命,来看看你的任务完成得如何了。我们已经将你火烧镖车之事回禀于大人,于大人很高兴,还让我们来嘉奖你。”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眼前这几人都是于松派来监视穆婉儿的。

蒋天勤一听反而没那么担心,心中稍宽。

倒是穆婉儿闻言大怒,道:“我干爹让你们插手此事了?”

那人又是哈哈一笑:“那倒没有,不过我们几人见你被这小子缠住,没法办事。所以,所以就想助你一臂之力。”

这是蒋天勤腹痛加剧,已经直不起腰。

穆婉儿心急如焚,喝道:“还不快拿解药来?”

那几人面面相觑,当先那人道:“什么?解药?这小子碍手碍脚的,我们好不容易才弄倒了他,你让我们一刀了结了他,我们再跟你一起去平凉,岂不妙极?”说罢,举刀便要往蒋天勤身上招呼,蒋天勤心叫“呜呼哀哉”,便闭眼受戮。

穆婉儿手中无剑,将蒋天勤往后一推,飞身去踢那汉子手中刀背。那汉子猝不及防,刀锋一偏,险些伤了身边另一名大汉。

顿时,那六七把刀剑又齐刷刷指向穆婉儿,蒋天勤蜷缩在地,便无人再理会他。先前那人道:“于大人有令,若穆小姐不奉号令,格杀勿论。弟兄们,并肩子上啊。”

穆婉儿一听才知于松竟丝毫不在意自己生死,不但派人监视她,怕她违抗命令甚至不惜置她于死地,不由地心中一凉,顿觉头晕目眩。于松认她做“干女儿”,供她吃住,请人教她武功,虽然对她动辄打骂,但穆婉儿一直以为他只是恨铁不成钢,心中依旧当他是世间唯一至亲之人,可就在这一瞬之间,过往种种统统浮现在脑海之中,才依稀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件工具。

眼看六七把刀剑掩至,可穆婉儿不闪不避,蒋天勤见状,强忍腹中疼痛,勉力起身,抄起身边一条长凳,迎着刀剑扔了过去,顺手又将穆婉儿往店中拖。

穆婉儿依旧沉浸在过去之中,对于眼前种种毫不知情,犹如行尸走肉一般。

那几名大汉被飞来的长凳稍阻,举起刀剑又再攻至,只不过这次有三人是攻向穆婉儿,另有四人则是朝蒋天勤身上招呼。

蒋天勤急忙抽出怀中短剑,迎了上去,不过此时他中毒甚剧,浑身乏力,又要强忍疼痛,虽然一剑在手,但却是招不成招。

这六七人看似孔武有力,但除了当先那人外无一人是会家子,饶是如此,蒋天勤又要护住穆婉儿,又要自保,也是左右支绌,拉着兀自呆呆的穆婉儿节节退去。

忽然只听得“刺啦”一声,蒋天勤肩上中了一刀,刀锋斜斜劈过,将蒋天勤的衣服扯出长长一道口子,顿时鲜血淋漓。

蒋天勤心道“吾命休矣”,穆婉儿听得这一声响,心中关切蒋天勤,便从浑浑噩噩中醒转过来,见蒋天勤涉险护她,心中一暖,娇叱一声,便向眼前这几人攻去。她手中并无兵器,不过众人皆未想到她会突然来袭,都是一愣,一名大汉手中长刀已然落在穆婉儿手中。

穆婉儿一刀在手,虽不趁手,但七名汉子的兵刃便朝穆婉儿招呼去,蒋天勤压力一去,便再也不支晕了过去。

穆婉儿心忧蒋天勤伤势,手中兵刃又不称手,即便眼前这七人武艺低微,一时之间想要力克这众人也并非易事。不过此时穆婉儿心急眼红,手下丝毫不容情,一招一式尽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不出十招,便有三人众刀受伤,而她自己也被割伤腿部,所幸伤势不重。

其余几人见势不对,急忙拉起受伤的三人仓皇而逃,穆婉儿深恐他们去而复来,更担心蒋天勤伤重不治,顾不上包扎腿伤,便负起蒋天勤从另一个方向散去。

蒋天勤迷迷糊糊中感觉到穆婉儿正负着自己一瘸一拐艰难前进,双脚也尽力蹬地,二人一连穿过三条街,穆婉儿才找到一间医馆。大夫替蒋天勤一边把脉,一边摇头,道:“可惜可惜,难矣难矣。”

穆婉儿心中一紧,忙问:“大夫,他到底怎样?”

大夫道:“他所中的毒,老夫并不能解。”

穆婉儿一急之下,顿觉昏眩,很快又定神下来,问道:“这是为何?你可知这是什么毒?”

那大夫一听怫然不悦,道:“我以为你到我‘疗毒圣手’的医馆中来,那必是知我之能。就算我解不了他的毒,却也不至连他中的什么毒都看不出来。否则,我这招牌不用人摘,我自己就砸了它了。”

穆婉儿适才并未留心这家医馆的字号,只是看它门面豪华,便不拘好坏,领了蒋天勤近来,却没想到所进的这家医馆其主人华正豪正是以疗毒著称,人送外号“疗毒圣手”,穆婉儿听他一说,先是心中一喜,可转而心中却又一凉:既然“疗毒圣手”都说解不了这毒,旁人就更无计可施了。可穆婉儿却不死心,又问道:“你既有‘疗毒圣手’之称,又知这是何毒,为何又解不了?”说完便就地一跪,道:“大夫,无论如何,都请你救他一命,医者父母心,你怎能看着他年纪轻轻,就此早逝?”

华正豪道:“并非我见死不救,实在是老夫无能为力。他所中的毒唤作‘三宝六毒散’,是用最好的灵芝、人参、雪莲配以最毒的鹤顶红、七彩斑斓蛛毒、竹叶青蛇毒、西域紫眼蟾蜍毒、北漠响尾蝎毒、七寸百足蜈蚣毒混合而成,这每一味药材都是稀世奇珍,所以这种药光是一钱就费钱不知几千两。混合后又经七蒸七晒,研成粉末,到此时,毒性与药性融合,中者虽不立时便死,但却比中了六种剧毒中的任何一种毒都难解救,除非……。”

穆婉儿听他所言,已是越听心中越是往下沉,正在这绝望之际,忽听得他说出“除非”二字,顿时如漆黑之夜中月光陡照,急切切地问道:“除非什么?”

华正豪道:“老夫之所以知道这一种毒,只因数年前,在京城之中与这毒有过一面之缘,因此才了解此毒的毒性。后来老夫也曾潜心研究解毒之法,不过老夫以为这种药贵而不实,只怕终我一生也未必有机会得见有人身中此毒,所以老夫并未配制解药。”

穆婉儿一听,便道:“那就赶紧配制解药哇。”

华正豪冷冷一笑,道:“你看我身后,这一面墙上的抽屉之中,全是最名贵最罕见的药材,普天之下,除了大内皇宫,只怕再没有比老夫这间医馆的药材更齐全的了。可偏偏老夫就是寻不出解这种毒的药材来。这种毒配制起来自然极为麻烦,可要配制解药却更是难上加难。”

穆婉儿又是一惊,眼泪已经纵横而出。

华正豪却不忍心了,安慰道:“这样,老夫先开一副药,这种药只能维持他一个月的生命。一个月过后,你再替他办理后事。”

穆婉儿一听“办理后事”,更是嚎啕大哭,她年纪本就不大,正是爱哭爱笑的年纪,这一哭之下,便再也收不住。

华正豪叹一口气,却不搭理她,自顾自地开方抓药。

穆婉儿哭了好一阵,这才渐渐收声,脑中也渐渐清晰,一边接过华正豪递来的药,一边问:“这毒究竟何人所制?难道制毒之人也没有解药?”

华正豪道:“天下间使毒之人,都会配制相应的解药,以防有一天反受其害。不过配制此毒的人,乃是当今大内御医赵九房,也只有大内皇宫才能凑齐配制毒药和解药的药材来。不过此人常年深居内宫,从不外出,只怕你未必能见到他。”

穆婉儿一听有药可救,别说是大内皇宫,便是阿鼻地狱,她也是要去闯一闯的。

华正豪见她年幼,身边又有一个半死不活的蒋天勤在,便连诊金也不收了。

穆婉儿谢过华正豪,又背起蒋天勤出了医馆,寻了一家小客栈,借了炉子、锅,按照华正豪的吩咐将药煎好,服侍蒋天勤喝下。

穆婉儿待蒋天勤吃药睡熟之后,便出门去雇往洛阳的马车,车夫一听是去洛阳,开价便是二十两银子,还要先付一半定金。穆婉儿囊中空空,自然付不了定金,便往回走,心中更觉烦忧不胜。

正走着,迎面过来一锦衣少年,体态臃肿,大腹便便,走起路来也是大摇大摆,一看就知此人不是富家公子便是官宦恶少。穆婉儿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于这类人物见过不少,深知这些人个个都是色厉内荏,草包加饭桶,便心生一计。

只见她故意碰了这少年一记,少年低头一看,见是一个妙龄少女,花容月貌,色心便起,抓住她的胳膊,掩住她口鼻,便往一条小巷中拖去。当街众人都识得此人,知道他不好惹,个个绕开而走,并无一人相阻。

少年挟持穆婉儿入得巷中,便嘿嘿奸笑,穆婉儿虽然胆大,但也觉毛骨悚然。少年道:“小妹子,你刚才撞了我一下,老子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只要你让老子开心一下,老子就不找你麻烦了,不然的话,嘿嘿!。”又是几声奸笑。

穆婉儿一听心中大怒,心道此人不除,只怕遭他毒手的妇人少女还不知会有多少。本来她只打算打晕他抢了他的荷包便一走了之,可现在她杀心已起,便故作害怕道:“公子,对不住,对不住,求您饶了我吧。”

少年一见威吓奏效,更加变本加厉,伸手便要剥穆婉儿领口。穆婉儿将袖中匕首悄无声息地刺入少年的心口,少年一声不吭,便自缓缓倒下,眼睛兀自圆睁。穆婉儿自小习武,于松又是将她当作杀手培养,自然时时教她心狠手辣毫不容情,所以穆婉儿杀得一人,倒并不心惊,收起匕首,从他怀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打开一数,竟有百两之多,便收入怀中,转身从巷子另一侧出去,又去找那车夫,声称自己筹齐盘缠,要他立即启程。

车夫收了定金,立马拉着穆婉儿回到客栈之中,穆婉儿知道很快便会有人发觉少年死在巷中,此地不宜久留,便急匆匆地回到房中,却惊喜地发现蒋天勤已经苏醒过来,正在等她归来。

穆婉儿道:“我们赶紧去洛阳。”却不告诉他是去寻找解药。

蒋天勤还以为身体已经无碍,去洛阳是要找于松解释整件事,便也不多问,跟着她便上了马车。

车夫挥鞭,马车出了城门,一路奔洛阳而去。华正豪所开药方果然效果显著,蒋天勤的身体竟一日好过一日,到了第五日,已和平日并无两样。穆婉儿不欲他担心,自然把所有心事藏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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